《紅樓夢第三十四回》讀議(三)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裏看看他做什麽呢。他要問我,隻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麽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麽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麽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議:
“隻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這般的傷痛,前會兒還噯喲噯喲,不多會兒“就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且說起話來繪聲繪色。
說書的要點在聽眾的聽的效果。什麽都得圍著轉。因此,話本從根性上就是罔顧,或曰裝聾賣傻。
據說《紅》讀得多少愣青傻妞淚流神傷,總覺得不是讀的,而是讀得太粗所致。譬如還這節,識破了如此重的傷勢,莫說撂兩條帕子,就是話也懶著說的。而曹雪芹將這當作包袱來丟,出效果是求。
話本嘛!
所以,寫它們再久,再多,聽讀他們再多再久,“從小不被當人,長大了也做不了人”。
把話說得重點:話本是漢民族的哈喇子。魯迅開的最猛的治國民性的方子,“聽戲的時候,坐直點,嘴閉緊點”(大意)。如果,曹雪芹還寫什麽寫,中國白相相史,學名中國文化藝術史,就玩完。
“晴雯聽了,隻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隻見春纖正在欄杆上晾手帕子,見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鬼成>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麽?”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麽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去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隻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議會:
曹雪芹一寫到林妹妹,往往忘了在寫話本,筆下露出文學的釆來。
所以,讀來,也往往心動。
林黛玉,其實十分知道輕重拿捏,看重身份高低的。“做什麽?”,滿滿的主子樣;“放下,去罷。”,都能看到點凶相。
此所謂落魄的高幹子弟相。對勢利世故,說的做的,都清高著,人前人後。但一定是在身份不低於自己的人前。回過身來,對晴雯襲人等,是全本的勢利世故。
這也是曹雪芹的嘴臉,也可當作《紅》的嘴臉,泛開來,也可做話本的嘴臉。所謂“人前說人話,鬼前詫鬼話”,大家都是“騙騙嘴,騙騙日子”,當下話叫“開心就好”。
但,這確是漢“精神文明”中的一級精品。
“這裏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
議:
幾個“可”,京貧,或曰京片子。說油了嘴的詞兒。
曹雪芹寫林妹妹是動心,但卻是不大會動。譬如這幾個“可”,這麽個顯心顯肺處,偏又說起書來。
漢民族的靈魂,屈原用離騷往深處引,卻不被領情,司馬遷嫌他迂;司馬遷自己以自願受宮刑,事後又迭迭不休地訴苦訴怨,寫成《史記》,往下砸,偏偏又當作“史之離騷”來敬供;玩點真格的,沒人看得懂,魏晉賢達就換作甩樣,寬其袍,任其聲,縱其形,就剩下沒全裸出鏡。結果被標上清流瀟灑,放上博物館陳列架;而後,就是話本當家,兼有詩詞。走的路子大差不差:編。
一“編”,漢民族的魂如魚得水般。能寫的,麻溜溜地寫;不能的,淌著哈喇子聽。中國人的精神之旅,上了自己的道。
《狂人日記》《阿Q正傳》襲用“編”法,意在中止哈喇子。見星點成效。之於文學言,小說出,開始寫自己。張愛玲胡蘭成是為大成就者。
“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餘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子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隻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麵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議:
三首,寫一個淚字,淚源,淚往哪兒流,流到哪兒止,淚的質和量。
玩的是梅蘭芳貴妃醉酒身段,霍尊什麽“簾”嗓音。裝的極品,高仿亂真。隻是忘記了“悲憤出詩人”的實際是詩一定出在痛定之後。奮筆疾書和欣然命名之流,都是大小不一的文宣架式,廣告姿態。
此時,林妹妹剛看完噯喲噯喲直叫的寶哥哥回來,滿腦子當全是那疼樣。可怎麽這麽快全變成自憐了呢?
可見,寶哥哥的傷是道具,林妹妹的淚,也是。曹雪芹在排戲。
話本嘛!什麽什麽都要處理加工的,化作後來的文藝理論“藝術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說得簡約叫編和裝。
一麵是“人死如燈滅”的識破,轉而卻是“焉得叫人不傷悲”的哀戚。“永遠活在心中”是有靈魂的真誠生命之悟,中國人則遲遲轉不過筋來。哭啊,笑啊,靜下來,仍多是一副呆樣或蠢相。生活在歐美人中的香蕉人一回屋,對久別的父母道:笑一點,怎麽成這樣了!”
所以,讀《紅》落的淚,離不開這書的。話本嘛,小騙騙啦!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麵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隻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議:
寶玉疼痛何方?,“自羨壓倒桃花”,這也演得太過了。
曹雪芹編到嗨處,忘掉正出紕漏。這是一個人寫話本的劣勢。三國水滸西遊就不會出這漏子。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裏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隻見寶釵在這裏,說了幾句閑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麽?”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嚐鬧什麽?”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隻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幹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麽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幹淨。”一麵嚷,一麵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隻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隻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麽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隻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麽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兒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隻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麽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裏安歇不提。
這裏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麵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裏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裏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裏說著,便隻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麵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議:
《紅》是個人手筆的話本,自有特點。說叨高難度高彎曲度人情世故,集體創作的如三國水滸西遊,往往說得滴水不漏,叫人佩服,但也會因“實在想不過”而之於無聊。而《紅》則顯單薄,個性,因此,格外得容易產生“我認為”“我覺得”。而這常又被研究家門當作“古已有之”的論據,卻忘了,《紅》仍是話本,一個人編的而已。
就會想,如果不發生新文化運動,仍是一朝接一朝,怕是《紅》也會沿著三國水滸西遊的路子變成集體創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