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在撲克牌上的人生
田小野
撲克牌的兩麵都不是空白,如何在撲克牌上畫畫?
民間油畫家老康這樣畫:撕開兩麵,將撲克牌中間的夾層 撕出來,是毛刺層,用油畫棒就可以在上麵畫畫。這是老康 在勞改農場接受勞動改造時的重要發明。1976到1978,
老康生於1944年,是地道的老北京人,由於會畫油畫和為 人仗義、厚道,他在東城的幾條胡同裏成了頗具影響的人 物。
1975年4月1日,張春橋在《人民日報》發表《論對資產階 級的全麵專政》,提出打資產階級!土圍子”,張春橋說,隻要 全民所有製和集體所有製這兩種所有製並存,隻要有這兩種 所有製,城鄉資本主義因素的發展,新資產階級分子的出 現,就是不可避免的。資產階級的!土圍子”,打掉一個還會長 出一個。
老康稀裏糊塗就成了北京胡同裏的資產階級!土圍子”,具 體罪名是“流氓教唆犯”,分解來看,!流氓”,老康畫裸體畫, 老康寫生的人體模特是自己的妻子;!教唆”,老康成天和胡同 裏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吃吃喝喝,這群人中老康歲數最大,所 以老康說什麽話都算!教唆”。他說的都是什麽話呢?老康推崇 西方資本主義的野獸派,欣賞莫名其妙的馬蒂斯和莫奈,還 誇讚蘇聯修正主義分子列賓......更為奇葩的是,以上老康的
全部犯罪事實,都來自於老康的結發妻子的揭發。就是不過了, 也不能這樣呀?!
現在我們知道畫家為什麽要畫人體寫生,人體是個很基本 的東西,畫一個人,如果連人體結構都不掌握怎麽畫呢?而 且畫真實的人體和仿照書畫上的人體,即寫生和臨摹,是完 全不同的。現在我們知道人體寫生是比較常見的畫家提升技 巧的途徑,特別有助於提高畫家的透視能力,但那時候老康 妻子不這樣想,公安機關也不這樣認為。
老康的妻子是木製品廠的廠醫,她嫁給老康的時候,老康 還在北京曙光電機廠當工人。1950年代,因為繪畫的天賦, 老康進了北京市少年宮學油畫,他天生對色彩的感覺非同一 般人,被譽為少年宮圖畫組的色彩大王。1957年小學畢業, 老康考上了著名男校——北京五中,雖然學習成績名列前 茅,但是1960年初中畢業的老康卻不想繼續讀高中了,因為 那時升學越來越強調黨的階級路線,來不來就要查三代,老 康的爺爺日本時期在東四開過洋車行,家裏估計他將來上大 學無望,以他的繪畫專長,老康初中畢業就上了北京藝專。 不幸遇上三年困難時期,藝專撤消,在讀學生統一分配工 作,老康被分到曙光電機廠。
到了文革後的1973年,北京中小學師資奇缺,北京市大張 旗鼓的在赴全國各地插隊的知青中,大批抽調高中生回京任 教,同時在本市的各個部門發掘師資,老康就這樣從一名工 人轉變成了一名中學的圖畫老師。
擺脫了工廠繁重枯燥的勞動,老康終於又拿起了畫筆!他 終於可以用全部的時間來畫畫了。這本該是“繪畫神童”的黃 金時期,老康也本該達到自己“色彩大王”的巔峰,因為他還 不到30歲哈。
但是他卻被妻子告發了。雖然老康知道婚後妻子對自己不 滿,也知道妻子對畫家的人體寫生不理解、不認同,但是妻 子竟以這樣極端的方式發泄自己的壞情緒,實在令老康始料 未及。
1976年初,老康被判有期徒刑13年,量刑過重,一方麵因 為老康拒不認罪;另一方麵,那時量刑輕重要看是否趕在政 治風頭上,比如同是!強奸女知青”這個罪名,包括與女知青發 生性關係的農村幹部,也包括與女知青結婚的農民,罪名是! 反革命破壞知識青年下山下鄉罪”,趕上風頭就是槍斃,一陣 風刮過大約20天左右,趕上風尾就判三年。
老康正趕上!打資產階級土圍子”的風頭。不過他的罪名沒 有!反革命”3個字,大概是因為老康這人太不沾革命的邊兒 了。而與老康同一批處在政治風頭的流氓罪多有!反革命”的定 語修飾詞,例如:!反革命強奸耕牛罪”判十年,這是對抗抓革 命促生產的最高指示,破壞春耕;!反革命偷看青春罪”判十 年,這位偷看了女青年洗澡;還有個青年工人,晚上夢到和 車間一漂亮女工發生了性關係,逢人便吹噓,傳到姑娘耳 裏,聖潔的烈女居然上吊自殺了!青年工人被抓了起來,怎 麽定罪?有人說定反革命流氓罪,可那青年工人隻是做夢, 並非實施,最後定為!反革命夢奸罪”十五年。
妻子把老康送進監獄那年,他們的女兒剛滿4歲,4歲的 女兒已經顯露出繪畫的天才了,她的兒童畫獲得了北京市的 大獎,可教她畫畫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勞改犯。似乎一切都 停滯了。即使一切停滯,老康畫畫也不能停滯,於是老康在 獄中畫起了撲克牌上的油棒畫,在茶澱農場的廁所裏,上空 飛舞著綠色的蒼蠅,地麵爬行著白色的蛆蟲,廁所用它的熏 天臭氣擁抱這個曾經的色彩神童。
......1978年老康無罪釋放,
樊老師與老康結婚是在1984年,樊老師老三屆人,34歲初 婚,比老康小6歲,她是高校的行政人員。他們結婚是經人介 紹的,樊老師對這個被前妻送進監獄的藝術家充滿了同情。 學數學的樊老師不懂畫,但這並不妨礙她喜歡老康的畫,她 喜歡聽老康談野獸派,談馬蒂斯、莫奈和列賓。
樊老師與老康的婚姻也隻維持了十年。
婚後的樊老師不懂理家、不會做飯,她過慣了單身和吃食 堂,依舊每天早出晚歸、上班下班不亦忙乎,老康家的情況 對她而言也有點複雜:一是老康有個壞脾氣的老父親;二是 老康前妻留下個患精神病的女兒;三是老康的胡同朋友太 多,家裏經常高朋滿座,什麽民間吉他手啦、什麽手抄本作 家啦,當然還有畫家......樊老師下班回來,這麽多人吃飯的 事兒,她總是拉不開栓。所以,老康和胡同朋友們經常是七 八個、或者十多個人浩浩蕩蕩的隊伍開出家門,拉出去吃館 子。
久而久之老康和樊老師的後院起火了。家裏雇了個四川小 保姆,小保姆非常能幹,不但把康老爺子伺候得滿麵春風, 還討得了老康獨生女兒的歡心,朋友來家,也不用拉隊伍到 飯館去吃了。家,終於有了個家樣。凡事都有兩麵,老康和 小20多歲的四川保姆上床了。
這消息樊老師不但最後一個知道,而且是在丈夫正式向她 提出離婚時告訴她的。
即使這樣,樊老師也還想保住婚姻,隨著封閉保守社會的 逐步開放,女人特別是獨立的知識女性對男女之事的寬容度 越來越大。樊老師不同意離婚並提出以付給小保姆經濟賠償 來解決問題。但是,四川小保姆不要錢,老康堅持要離婚。 他對樊老師說了這樣一句話:!小樊,你要是對我這樣的胡同 串子還這麽不舍,你就太把自己看低了!”
樊老師這才如夢初醒,原來自己十年的婚姻是屈尊下嫁了 個北京的“胡同串子?!”看來,要她真正去理解胡同文化, 恐怕還需要時日。......她這才同意離婚,讓位給四川小保 姆。
後來的後來,老康與四川小保姆的婚姻也結束了。小保姆 去京西的一家日本料理打工,還學會了日語。老康身體出了 情況,做心髒搭橋的同時腿疾加重,極需照顧,可小保姆照 料日本老板根本抽不開身回家。老康提出了離婚。
北京戶籍政策規定,外地農村戶又與北京人結婚,需要十 年以上才能獲得北京市戶又,四川小保姆與老康結婚九年, 離婚前她拿著醫院開出的老康重病證明,疏通關係已經提前 為自己辦妥了北京戶又。她還為自己買了一套兩居室的二手 房,加上老康在懷柔買的農家院,離婚後都歸小保姆所有, 小保姆於是將獲得的兩處房屋全部出租。
在無數湧進城市的、希冀改變世世代代被拴在貧瘠土地上 命運的農民工當中,老康家的四川小保姆是個佼佼者。
如今老康與樊老師恢複了往來,樊老師已經退休,她一直 單著沒再婚。回想十年婚姻生活,樊老師感到自己沒有盡到 做妻子的職責,因為結婚時她不懂得婚姻。看到老康形單影
隻、重病纏身,居無定所,樊老師把老康接到了她學校宿舍 院的家裏。樊老師想,這樣,老康或許能活得長一點。
老康和老樊夫婦在畫展展廳接受記者采訪
老康的女兒已被四川小保姆送到精神病院,由小保姆繼續 管理著,她每周都抽空去探視。樊老師和老康,則去的很 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