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父親說的,小時候根本不知道粽子是啥。我第一次吃粽子已經上到中學,是那種白粽子,蘸糖或蜂蜜吃的。現在倒是一到端午就包粽子,反而從沒做過圈圈饃饃。在兒時,吃圈圈饃饃是那個日子特定的傳統,每個孩子都有一個。除此之外便是纏百索、背香囊了。村上手巧的媳婦們做的香囊特別精致,小巧可愛。有一年回國正趕上過端午,倆姑娘收到很多玲瓏別致的香囊,愛不釋手,至今還保存著。五色百索容易做,我每年都會給孩子們做了綁在手腕上。今年剛從一個朋友那裏移了點艾蒿種在屋後,明年端午就可以在門口插艾了。
有些習俗在我們小時候就已經消失了,比如用端午的露水洗臉,燒高高山什麽的。現在,村裏連做圈圈饃饃的人也沒幾個了,大家都湧進城市,吃起了粽子。而且,城裏的孩子不知道什麽是香囊,也從沒背過香囊。
一切都在變。在時間的長河裏,能留下的隻有自己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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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
王在富
端午節
端午節也叫端陽節。傳說是為了紀念楚國詩人屈原。梁吳均《續齊諧記》記載:“楚大夫屈原遭讒不用,五月五日投汩羅江而亡。楚人哀之,每至是日,以竹簡貯米投水祭之,並命舟揖拯之。由此演變成吃粽子、競渡”等習俗。也有人說是為了紀念伍子胥。史載伍子胥盡忠於吳,反被吳王夫差所殺,拋屍於江,化為濤神,死日也是五月五日。現在,以紀念屈原投江的流傳較廣。屈原也罷,伍子胥也罷,這都是我參加工作以後才知道的。在我童年時,從未聽過這些人的故事。連粽子是啥東西都不知道,既沒見過,也沒吃過。
我們家鄉過端午另有自己的習俗。吃圈圈饃饃就是其一。那天,大人娃娃都吃圈圈饃饃。婦女回娘家,人們走親戚都送圈圈饃饃。圈圈饃饃的做法和做鍋盔差不多。隻是鍋盔是一個完整的圓形,圈圈饃饃中間是空心。一邊用頂針子壓成連環圈,一邊用梳子壓成花牙。在鍋中烙成半成熟時,放在草木灰中燒。燒成的圈圈既沒焦巴,吃起來又酥脆。在青黃不接的五月天,能吃上白麵圈圈,在我童年時的那個歲月,比現在吃蛋糕還香甜得多。所以,我在童年時也盼望著過端午節。
在端午節前,母親除了做端午節走親戚的圈圈外,還給我們小兄弟們每人做一個小圈圈。我們往往把母親給自己做的小圈圈省著不吃,等吃姐姐回娘家或親戚們拿來的圈圈。自己的圈圈過了好幾天,才一點一點的沿邊緣掐著吃,舍不得一下就咬斷、吃完。說起吃圈圈饃饃,我從小就聽老人們講過一個傻女婿的故事。說有一個瓜女婿既傻又懶,吃喝穿戴都離不開妻子。有一年妻子回娘家過端午節,想在娘家多住幾天。又怕丈夫挨餓,就做了一個大圈圈套在丈夫脖子上。心想:他餓了張口就能吃到圈圈,不至於挨餓。誰知等她從娘家回來,丈夫還是餓死了。一看套在丈夫脖子上的圈圈,前邊吃完了,後邊還一點未動。這個傻瓜太傻了太懶了,餓死活該。
我們家鄉過端午節時,家家戶戶的各門上都興插艾蒿、柳枝。據說是取艾虎蒲劍之意,能夠降瘟避邪。民間流傳著一個既美好又駭人聽聞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冬天天上下的不是雪,而是白麵。人們將天上下的白麵掃回家,一年都吃不完。從不耕耘收獲。人們整天吃了玩,玩了吃。可憎的是有些庸婦將煎餅擦孩子的屁股。這些庸婦的惡劣行為被玉皇大帝發現了。玉皇大帝一怒之下,下令冬天不降白麵,變成降雪了。他一心要餓死凡人。人們沒麵吃了,隻好打獵、吃野菜來維持生命。玉皇大帝發覺人們還活著,便派瘟神下凡施放瘟疫,害死凡人。太白金星擔心會將人類滅絕,急速下凡叫人們在門上插上艾蒿柳枝。一來是避邪除穢,二為顯示出人類早已滅絕了,房門上都長出了蒿草。這一招果然靈驗,瘟神施放的瘟疫沒有將人類滅絕;門上插的艾蒿柳枝,也瞞過了下凡察看人類是否已被滅絕的天神。這才使人類存活下來。
我當時聽了這個故事,對那個用煎餅擦小孩子屁股的庸婦十分憤恨,真該千刀萬刮。同時對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庭統治者——玉皇大帝,也十分憤慨。一人有罪一人當,你將那個庸婦殺也行刮也行,怎麽能株連普天之下的人們?同時對那個大慈大悲的太白金星,卻充滿了感激之情,是他的大智大勇拯救了天下的蒼生。
端午節門上插艾蒿柳枝的習俗,至今都還沿續著。實際上艾蒿也是一味中藥,內服可以散寒止痛,溫經止血。艾絨也是灸法治病的主要燃料。俗話說:“三月的黃蒿,四月的艾。”所以城鄉醫院,在端午節前後,都大量貯備艾蒿,用以針灸治病。
端午節清早,有些老人去山穀采百尖草。走一步摘一撮嫩草尖,走到山頂就能掐一籃子嫩草。有人說,老人把采下的百尖草炮製成中藥;也有人說,炮製成煮酒的粬子了。究竟做啥用了,我從未問過,至今也不明白。那天,有些上戶的大人還喝雄黃酒,據說喝了雄黃酒可防毒蛇傷身。娃娃們卻有自己的習俗。童年時背香袋、係百索。香袋,就是用各色布做成桃子、金鎖、蕎粒、北瓜、小雞、青娃、小猴等形狀的小袋。說是內裝麝香、雄黃,背在身上可以除邪避蛇。蛇聞著雄黃、麝香的味兒就遠遠地躲開了。話雖如此,實際上連一點點雄黃、麝香都沒有,內裝棉絨、硬紙,是一種很好的裝飾品。百索子是五色線擰成的,係在孩子們手臂、足腕、脖頸上,以避毒消災,長命百歲。記得我是背著香袋,係著百索去上小學的,同學們都譏笑我。從那年以後,我再也沒有背過香袋,係過百索了。
那天,放牛娃起得特別早,把牛趕上草坡,天還未亮。傳說,那天誰家的牛上坡最早,誰家的牛就長得膘肥體壯。娃娃們爭先恐後將牛趕上草坡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露水洗臉。這也是老一輩們傳下來的,說是用露水洗過的臉,一年都不害瘡顆。孩子們站在山巔,望著東方。遠處,高山背後像烈火在燃燒。瞬間一輪紅日從山凹跳出,光芒四射,映紅了天上的雲彩。這時的太陽既不刺眼,也不像月亮那樣白亮。而是一個金黃色的大圓盤。有個小夥伴說:“我知道了,原來太陽就是從那個山頭出來的。”一個大娃娃說:“不對。聽老師說太陽不動,是地像皮球一樣轉動,才看到太陽的。”他的話引起了小夥伴的一陣爭辯:“你說地能轉,我們咋試不著?”“地上有高山、深溝、大川,咋是圓的?”“萬爺爺說過,天是圓的地是方的……”大夥兒問得那個大娃娃也說不清楚了。
至於萬爺爺說天圓地方的話,我也聽過。萬爺爺真名子叫什麽我至今不知道。當時老人們叫他萬事通,也有人叫他萬伯、萬叔,娃娃們就叫他萬爺爺。他須發全白,腿腳不靈便,行動拄根棍子。常和我們一起放牛。他上坡後,總是坐在高處,觀察著天氣的變化,注視著每頭牛的行蹤,是我們放牛娃的總司令。閑暇無事,我們總圍著他,聽他講故事。
他曾給我們講過一個人尋天根的故事。他說:“從前有個人,從七八歲開始就尋天根,尋到九十多歲了,才將天根尋著。那裏,天離地不到一丈高。他搭了個梯子準備上天去,才爬到一半,梯子倒了,那個老人也摔死了。”正好,那時有飛機從我村上空飛過。我們就問他飛機是怎樣飛起來的?他說:“飛機的起飛,你們娃娃家沒見過。我親眼見過飛機是咋樣飛起來的。”這時,他停下吸兩口旱煙。我們催他快說。他才慢騰騰地說:“飛機起飛的時候,幾十個人把飛機抬起來使勁地跑,跑到山崖邊撂脫,飛機就飛起來了。”我們問他飛機為啥嗡嗡嗡的響?他說:“飛機飛乏了,掙的叫喚哩。就像大雁飛時咕咕咕地叫喚一樣。”他還給我們講過煉鐵的故事。他說:“鐵礦就像咱們山上的石岩一樣,一座山都是鐵礦。煉鐵時在山周圍堆好多好多的柴。把柴點著,把山燒紅,鐵水就像泉水一樣淌出來。”反正由他說,對與錯我們都相信。
天大亮了,夥伴們拾糞的拾糞,割草的割草,各幹其事。端午節前後,正是野草莓成熟的季節。“漂子(草莓)一熟,天一熟”。白草莓像白氈一樣鋪在坡上,紅草莓像紅綢一樣涼在地上。白的像鳥蛋,紅的像瑪瑙,桃在細小低矮的紅杆杆上,在綠葉的陪襯下,分外妖豔。我們乏了、餓了、喝了,就彎腰吃一會兒草莓,唱一會兒山歌,愜意極了。
晚上,青年人燒高高山。下午,很多年輕人就把早已準備好的幹柴,背在村後山頂上,壘成一個有兩米來高,兩米多寬的錐形柴堆。這些柴火,都是小夥子們在二三月間就砍下的白楊樹枝,一捆一捆束好立在打麥場坡跟曬幹的。祖傳的習慣,隻要是年輕人砍來燒高高山的柴火,砍誰家的樹枝都不阻攔。周圍各村的小夥子們都燒高高山。
晚上各村的山頭上都有火堆燃燒,烈火熊熊,濃煙滾滾。年輕人們圍著火堆轉著唱著:“高高山,山高高,高高山上把火燒,火堆大,火焰高,妖魔鬼怪嚇跑了,牛羊騾馬長肥膘,五穀雜糧豐收了,一年還比一年好。”悠揚的歌聲劃破夜空,此起彼伏,遙相呼應,整個山穀回蕩著歡樂的歌聲。
凡是晚上去參加燒高高山的人,都拿著碗筷,帶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食品。有肉、麵、油、鹽、豆腐、蔬菜、雞蛋、酥雞、丸子、圈圈饃饃、洋芋等等。就像現在食堂裏做燴菜一樣,煮一大鍋。你一碗,我一碗,下圈圈饃饃吃。不知是人多,還是食品雜,吃起來真香。一邊吃,一邊互相喊叫臨近村莊燒高高山的小夥子們,叫著熟人的名字a:“來我們這裏吃肉來!”“來我們這裏吃雞蛋來!”……
各村的篝火在山頭燃燒,各山頭的嘻笑聲在山穀蕩漾。這時年輕人歡樂的心情,溢於言表,人們渴望豐收、和平、安樂、自由的心願得到充分的表現。夜很深了,年輕人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那即將熄滅的篝火。
二OO五年四月三日於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