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聽到我聲音的親人和朋友,你這個星期心情還好嗎?我是三小姐曉鸝。
我這幾天心情都不太好,因為我的博士導師剛去世了。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已經不在兩三天了。我導師算是高壽,今年虛歲97了。按民間的說法算是喜喪,但我還是難以置信。剛一聽到消息就趕快緊家裏打電話,但她電話那邊就隻有一句女聲的電子音:“謝謝你的使用。”我也搞不懂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就又去樓上樓下地去翻以前手寫的那種電話號碼本。然後,終於找到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聯係的兩個師兄的電話,可是打了好幾遍都沒人接。我猜他們是不是換了電話號碼,就又去我導師的單位的網站上翻,倒是找到了兩個師兄們的介紹,但沒有聯係方式。沒辦法,就上網試著查導師的名字,終於找到了她的訃文,裏麵有治喪委員會的聯係方式和電話。那時候都已經快夜裏十二點了,國內就已經快到中午十二點吃飯時間了,我打電話過去,幸好值班的小姑娘還在。就拜托她打聽一下師兄們的微信號什麽的。一直折騰到第二天,終於聯係到了師兄和師姐,也才了解到了我導師最後的情況。我是回不去的,就隻能拜托她們替我代為祭奠。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想起第一次見到我導師的時候,我才二十多歲,研究生快畢業了。那時候我想考博士,因為我想去北京。所以,認識的一個師兄就說,我給你介紹一個特別好的博士生導師。然後,他就把我介紹給了鄧先生。對了,“先生”在這兒不是指那種帶著性別的稱呼張先生李先生的“先生”,而是指知識淵博受人尊敬的學者,它是無所謂男女的,都叫“先生”。我的導師就是女老師,姓鄧,我們大家都叫她鄧先生。那時候鄧先生已經快七十歲了,剛動了肺癌手術。可是,她一口京腔在電話裏傳出來的時候,我立馬就被驚豔了。她的聲音特別美!充滿磁性,又華麗又動聽!而且聲音聽起來是那麽年輕,充滿活力,一點都沒有刻板印象裏那種老人的遲暮的感覺。真的,我導師的聲音是我聽過的聲音裏印象非常深刻的一個,到現在想起來都覺得有一種非常不可思議的感覺。一直到疫情前我最後一次見到她,那時候她已經八十八九了,但她的思維還是那麽清晰,聲音也還是那麽清亮,一點都不黏黏糊糊。特別好。
我記得第一次去見鄧先生的時候是一個下雨天。她住在小紅樓,小紅樓是北師大著名的教授住宅區,裏麵住的都是在學術界德高望重、著作等身、聲名遠揚的老教授。小紅樓真的很小,都是兩層的紅磚小樓,前麵帶個小小的園子。通往小紅樓的路邊長著高大的核桃樹。我到現在記得,在雨中核桃樹的葉子綠油油的。那帶著水珠的葉子,在雨中晃來晃去,就像我當時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樣。因為,我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研究生還沒有畢業的學生,但我導師和同樣在北師大中文係古典文學當教授的愛人聶先生,她們早就都是學術界成名成家的人了。所以,我怎麽可能不緊張。但是,在看到鄧先生溫和的笑容的第一眼,我的心就慢慢放鬆下來了。
我和導師的初見,是在她家那小小的充滿書香的客廳。那是一個典型的文人的客廳,簡單但是底蘊深厚。靠窗是一張堆滿了書的大書桌,周邊牆上都是滿書架的書,很多都是線裝的古書。沙發對麵是一張帶兩把椅子的方桌,鋪著桌布。鄧先生當時就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和坐在對麵沙發上的我說話。我不記得那時候我們都說了些什麽了,大概是了解了一下我讀過的書,和為什麽對古典文學感興趣等等。
後來的三年,我師從鄧先生進一步研習古典文學和古典文獻。小紅樓當然也就是去過很多次。但印象最深的還是第一次去那兒的情景。我是鄧先生的最後一個學生。按說,作為關門弟子應該發揚她的學術理念,好好做學問,走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道路。可是,我博士剛畢業就出國了。這之後的二十多年,除了最初在普林斯頓大學的時候,工作還算是跟學術沾點兒邊,也和同事一起寫過一篇很長的學術論文。但是再後來,就完全脫離了學術圈。所以,每次想起來我都覺得特別慚愧,也不好意思在人前提起鄧先生的名字,怕給她丟臉。這些年,除了回國的時候路過北京去看看她,平常也隻就過年的時候、教師節的時候給她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其實,除了那幾年在學術上鄧先生對我的麵對麵的指導,在生活上鄧先生給我的影響是更大的。因為都是女人,就很容易有共鳴。所以我有很多心情都願意去跟她講。我剛讀博士就結婚了,那年寒假就很怕回家過年去婆婆家。怕自己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反正就是新媳婦的各種焦慮。鄧先生聽了就安慰我說:“別怕,隻要學會藏拙就沒事。”我聽了她的話,就試著去藏拙,不會做的事不搶著出頭。果然也就沒什麽事。從那以後,“藏拙”這個詞也就成了我的一個人生信條,一直到現在。我讀博的後期,開始準備博士論文。一開始計劃得特別好,大綱列了好幾頁,從序言到各章各節,麵麵俱到。可是,真的等真正下筆的時候才發現,想要完成大綱裏的內容,光是查資料一年的時間都不夠,更不要說寫!你知道,二十多年前互聯網才剛開始,所有的資料都還是得通過泡圖書館,去查紙本的東西,效率是非常低的。那時候我忙得焦頭爛額的,就隻恨自己眼高手低。鄧先生聽了就安慰我,說:“眼高手低沒什麽,總比眼低手也低要強。你不要把攤子鋪得太大,先撿自己考慮成熟了的內容來寫。”就那樣,在她的精心指導下,我終於順利完地成了論文,通過了博士答辯。再後來,在出國前那段時間,我一方麵很急切地想和老公團聚,另一方麵又因為自己英文不好,而且還是學中國古典文學的,就看不到自己在美國的出路,心裏就特別迷茫。鄧先生就又安慰我,說:“不用擔心,你可以的。出去先學英文,再讀個書,就算不搞學問也會過得很好的。”我就真的按她說的做了。到了美國又讀了書,也找到了工作,雖然不搞學問,但日子也還算過得去。現在鄧先生走了,但她對我說過的這些話,卻一直藏在我心裏,支持著我一路往下走。
說到這兒,我又想哭。唉,人到中年,不得不麵對生命中一個又一個的永別。每次回國見到的人,有的下一次回去就再也見不到了。我最後一次見鄧先生還是在2017年。那年夏天回國是在北京出入境的。所以,我就帶著兩個孩子一起去看她。她笑著招呼我們,糾正我說:孩子們應該叫她姥姥而不是奶奶,因為她是我的娘家人啊!她第一次見到我孩子們的時候送給她們的小玩具,用小珠子編的龍和小狗,到現在都還擺在我家裏的鋼琴上。那一年,我們見到她的時候,聶先生的身體已經衰弱了,臥病在床。那一次我給她們帶了從我們老家買的當地的土特產,是出發當天早上才摘的無花果,放在一個泡沫的小箱子裏,拿新鮮的無花果葉子蓋著,小心地帶上飛機。我們當地的無花果很好,又軟又甜又新鮮,後來不知道當時體弱的聶先生有沒有嚐一個。那次,就因為聶先生身體不好,我們沒敢多打擾,說下一次回國再去看她們,就匆匆的離開了。誰知道,那就是我最後一次她們了。聶先生不但學問淵博,而且氣質特別儒雅,人又清瘦帥氣,性格也特別好,老是笑眯眯的,是那種典型的老一輩文人。我老覺得他要是穿長衫肯定特別帥,就像民國年間的文人,魯迅、胡適那樣的。鄧先生性格特別開朗,又豁達,什麽都不往心裏去,從來不給我們學術發脾氣。兩位老先生都是做學問的人,不求名利,一心鑽研學術。真正做到了北師大校訓所說的:“學為人師,行為世範。”真的是我們做學生的人一輩子的楷模。
那次之後,因為種種變故,又加上疫情,直到兩位先生離世,我都隻打過電話,但是沒有再也沒有見到她們。原本想著今年夏天回國,就可以再見。誰知竟天人永隔。還記得最後一次打電話的時候,鄧先生仔細叮囑我,說:“我挺好的,不要惦記我。你在外麵自己要多保重,好好生活。”好好生活,就是她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了。
鄧先生,我會聽話好好生活。您一路走好。如果有來生,還做我的導師吧,下一次我一定好好做學問......
嗯,心裏有點亂,就不多說了。今兒就先這樣吧。希望此時此刻聽到我聲音的你,不要像我一樣,不要麵對生離死別的無奈。咱們下期節目再見。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