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別說城裏,就是農村出生長大的孩子,恐怕都不知道什麽是“糞”,什麽叫“拾糞”。再說,也沒糞可拾。一來鄉下人早就不養牲口了,沒有馬、牛、羊、驢、騾子,哪有什麽糞?二來種地都用化肥,不需要糞了。三來眼下各山頭林木茂密,有野豬、蛇什麽的野物,外出也不安全。
其實,就是我小時候也沒幹過這個活,那是哥哥的事兒。因為就像老爸說的,要拾糞就要漫山遍野地去跑,大人是不會讓女娃們去的,那都是腳力好的半大小子們的活。
但我跟著大人們往地裏背過糞。那是記憶中最累的活,雖然我們小孩子們隻往最近的地裏背。送往地裏的肥都是把拾來的糞在圈裏加土混合過的,背糞就相當於背土。秋林坪的地走下坡路的少,走上坡路的多,送一趟肥沿路得歇很多次,汗能把衣服濕透。那時候最羨慕家裏有牲口的人,能用大口袋馱糞。但往騾馬背上搭糞口袋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小心就會扭了腰。
現在科技發達了,種田容易了,地卻荒了。後來,國家付錢改造了各家廁所,還修了公廁,恢複了以前的潔淨。但人們還是往城市湧去,昔日喧鬧的村莊已然老去,暮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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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
王在富
拾糞
拾 糞
現在經濟發展了,農民種地普遍使用化肥,既省力又高產。從前被農民奉為至寶的糞,現在不但成了廢物,而且成了負擔。現在的村莊和從前的村莊剛好顛倒過來。從前是衛生村,現在是衛生田。
現在,我的故鄉武都縣秋林坪村,不論誰家,大門內幹淨整齊,大門外髒亂差臭。不但落葉雜草滿地,而且巷道大路上畜生糞便處處皆是。有些人家給豬狗喂過食後,專門趕出家門讓其在外拉過糞便後再趕回家來,甚至有些人家茅廁裏的糞便也溢在巷道大路上流淌。夏天,在村內巷道中行走,蚊蠅打臉,臭氣熏天,惡心難忍。
我曾勸他們將糞便積起來給果樹田園裏施肥,他們說那又累又髒,撒一把化肥比背幾天糞強。我說村子裏太髒容易傳染疾病,他們說鄉裏人都這樣,也沒有多少傳染病,城裏人天天講衛生,傳染病比鄉裏人還多。我不好再說什麽了,我想:這是經濟發展形成的新問題?還是愚昧落後自私的表現哩?
在我少年時期,不但沒有見過化肥,就連“化肥”這個詞兒還沒有聽過。糞,在那個時期,不但種地要施肥,而且大牲畜糞便曬幹後還要做燃料,故有“生意人吃‘稱’,莊稼人吃‘糞’”的俗話。那時期村子裏房屋簡陋,人們生活艱苦,但房前屋後、巷道大路上卻都幹幹淨淨,不要說不易見到糞便,就連爛柴落葉、巷道塵土,都被人們掃回家煨炕墊圈用了。有些老人在路上碰到騾馬糞便,就用手撿在衣襟裏兜回家去。糞,在那時期真是寶貝啊!在我的記憶中,我少年時一年四季都在拾糞。
冬季拾糞是為了積肥,所以不論什麽糞便都往回拾,而糞便都被凍成了冰塊,不怕弄髒了衣服和糞簍。娃娃們拾糞是大人們逼著做的,大人們行動都自覺的擔著糞簍子,老漢們串門子也擔著糞簍子,就是拾不到糞,也要刨點土擔回家去墊圈。
天未亮,大人們就喊娃娃們去拾糞。天又黑又冷,地上落著白霜,誰能看得清糞便?娃娃們不是去偷別人家茅廁的糞便,就是到哪個老人家去暖炕,聽來人講故事了,待天亮後再去拾糞。有一位比我大幾歲的孩子,去偷人家茅廁裏的糞便時,被人家拿住打的稀屎都拉了一褲子,給人家磕頭下話,將糞簍內拾下的糞全部倒下才放脫了。
冬季大牲畜都在家裏圈養著,天氣晴朗時拴在戶外曬太陽。有一年冬天的一個下午,豔陽高照,我擔著糞簍子在村子裏轉著拾糞。當我轉到村邊,看見一家的驢拴在糞場子曬太陽時,拉了一大堆糞,我瞅著四處無人就去偷糞。誰知正在我往糞簍子裏刨糞時,被這家的叔叔碰見了,把我糞簍子裏的糞全部倒出來,並大聲罵我。我自知理虧,又怕挨打,低頭不語。罵聲驚動了這家的老爺爺,便來詢問。他不問則已,他一問我更覺得無地自容,止不住放聲大哭。這位爺爺不但沒有罵我,反而將兒子訓斥了一頓,並將被兒子倒在地上的糞,全部又刨進我的糞簍子內,給我擔在肩上,拉著我的手送了我一截子路,勸我不要哭。我又怕碰上別人詢問,急忙檫幹眼淚,匆匆離開這位慈祥的爺爺。後來,每當我見到這位爺爺時,既感到羞愧,又分外敬重他。
夏秋季節拾糞不是為了作肥料,而是將糞曬幹後當燃料煨炕用,所以拾糞時隻拾牛馬等大牲畜的糞便。這些季節是娃娃們最高興的時候,小夥伴們趕著牛羊上坡放牧,並結夥成群地去拾糞,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在山坡上走著唱著,四處瞧著看著。或唱著學校裏老師教的歌曲,或唱著社火小調,或唱著連自己都不解其意的山歌,或唱幾句村上唱戲時聽下的秦腔,或者丟幾句個板(高山戲),自由自在,樂哉悠哉。
當看到一泡糞時,幾個人一齊撲上去搶。結果你勾一下,我攪一下,他刨一下,糞攪散花了,誰也拾不上。一個個繃著臉,賭著氣,誰也不理誰。大孩子喊著:“不準走在一起,各走各。”開始都磨磨蹭蹭走開了,沒一會兒又竄到一起,碰到一泡糞又一齊撲上去亂刨。有人說:“以後誰先看見,誰就拾。”可是一泡糞往往幾個人都看見了,都去搶著拾,這辦法還是不行。後來,大家商量了一個辦法:一人一次輪流拾,不準搶。這個辦法比較好,但占便宜的是大孩子,碰到幹糞大糞就歸他,小娃娃隻能拾小糞或牲畜才拉下來的濕糞。轉上一個時辰,繞上一個大圈,每個人都能拾多半背篼糞,回到大家聚會的地方,放下糞背篼,開始玩遊戲。
這是娃娃們最高興的時侯,牛已吃飽了,臥在平地上,眯著眼睛反芻著草。時不時地搖頭擺尾,驅趕身上的蚊蠅。我們便三三兩兩就地而坐,用小石頭子兒做遊戲:玩存子兒、走五馬、鑽牛角、道人迂和尚等等,凡輸者就要受懲罰。懲罰的方式很多,或打手心,或彈餑兒,或揭黑紙,大多都是象征性地輕輕地摸一下就行了,如遇上黑心鬼,也真的懲罰。如果把誰弄哭了,也就玩不成了。
這幾種懲罰,我最怕的就是揭黑紙。所謂揭黑紙就是用四個手指按在頭上,大拇指壓在頭發鬢角處往上搓。如果用勁搓,就疼痛難忍,疼得雙眼流淚,還不能哭出聲來。如果哭出聲來,別人會認為你不合群,以後誰也不和你一起玩了。
有時也真的會玩出事情來。
記得有一次,幾個大娃娃抓住兩隻大盤角公羊玩羊抵角的遊戲。兩個大娃娃一人抓一隻公綿羊的兩條後腿往後拖,然後麵對麵地往前猛推,兩隻羊的頭角碰在一起,如此反複碰幾次,兩隻羊給惹躁了,就自動相互碰起來。羊先是往後退,再往前猛撞,兩隻羊的大盤角撞擊的響聲震撼山穀。娃娃們歡呼雀躍,一齊喊著:“格抵!格抵!......”羊往後退,人也往後退,隻顧看熱鬧卻忘了身後的石坎,一不小心把個孩子從五六米高的石坎上掉下去,跌在溝裏摔昏了。幾個大娃娃從溝裏把他背到平路上,仰麵放倒,讓最小的娃娃往他口裏撒尿。聽大人說這叫“粬水”,人摔暈後喝了童子尿就會好。確實也管用,喝過尿後搖晃著抖抱著就蘇醒過來了。他的糞背篼讓別的孩子背上,背到村莊邊,再由他背回家,大家規定:誰都不許給家裏大人們說。說來也怪,不吃藥,不打針,睡上一覺就好了。第二天又出坡幹活,好象啥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在拾糞時,曾發生過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我們碰到了惡狼,差一點兒讓狼吃了。那是在我十一歲時的一個夏天的下午,我們三個小夥伴一齊出坡拾糞,太陽很毒地烤著大地。我最小,走在最前麵。每個人手裏都拿著拾糞的竹罩兒和半截子鐮刀。當我們走到距村莊七八裏遠的溝底下的一條小路上時,危險已麵臨到我們頭上,可我們誰也不知道。這條小路離溝底約有一百米的陡坡,最下麵是四五米高的石崖,路上麵是兩米多高的土坎,再上麵是大草坡。我們三個小夥伴齊聲唱著:“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真像英雄一樣往前走。突然,一隻惡狼從路上麵的土坎上撲了下來,落在我的麵前。我們三人幾乎同時大喊:“打狼!打——狼!”狼把我們嚇了一跳,我們也把狼嚇壞了,隻見狼沒命地往溝底下竄去,瞬間就不見了。我們三個小夥伴用罩兒把子敲打鐮刀,一是嚇唬狼,二是給自己壯膽,三是歡呼我們的勝利。有個小夥伴說:“這是隻瞎狼(沒出息的狼),從坎上下跳時都不看看下麵有沒有人。”我說:“狼在坡上往下跑時沒有停住腳,就從坎上躥下來了。”總之,我們都沒有感到太害怕,仍滿坡轉著唱著去拾糞……
現在想起來,這是一次非常危險的遭遇。說狼在坡上往下跑時沒有停住腳躥下坎來,沒有道理。因為當時沒有任何動物追逐它,也沒有人發現它而喊打。說是一隻瞎狼也不對,因為我們三人邊走邊唱,狼離我們那麽近不可能沒有聽見。正常情況下,狼聽見人的聲音會藏起來,或提前悄悄地溜走,不可能突然從坎上跳下來。聯想1960年武都縣安化鎮一帶狼吃人的情景,我認為那次狼突然跳在我麵前,是打算吃我的。狼吃人一般都是從身後跳起來咬住人的脖子,一邊拖上走一邊往死裏咬人。那次狼已發現了我們三個孩子,我最小又走在最前麵,它埋伏在那裏,待我們走近時,突然撲下來咬住人往溝底下拖。即使咬不住人,也會把人撲倒,從陡坡上滾下溝底。連滾帶摔,人即使摔不死也必定會昏厥過去,別人又不能及時趕到溝底,它自然就會飽餐一頓。可惜的是這隻狼雖然老謀深算,但它早撲了一秒鍾時間,我命不該絕,又緩走了一步,這樣一早一緩,狼便撲空了,落在我的麵前。而我們手中都拿著“武器”,並齊聲喊:“打狼!”毫不畏懼,它再沒有勇氣撲上來了,我們就這樣僥幸地逃脫了一次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