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多麽溫暖、安全、舒心卻又充滿思念和惆悵的一個詞!
一提起家,就想到秋林坪老宅。在老爸眼裏那是破敗的危房,在我的記憶裏卻是充滿美好回憶的地方。木格子大窗,短短的木梯子,滿房的麥草,二樓屋簷下的雞窩,石階旁的花壇,院牆外伸進來的蘋果樹枝,大門口的石墩子,甚至冬天結滿了冰的地,都是彌足珍貴的記憶。我整個童年都是在那座老宅裏度過的,老爸文中的新房剛修起,奶奶就去世了,我們全家搬進了城,直到二十年後爸媽退休才又回到那裏。
我幾乎沒在那座新宅生活過,隻有每次回家正趕上父母在山上避暑時,臨時回去住幾天。但我在那裏,在這個夏天,卻經曆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失去,它承載著我最大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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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
王在富
家
人老了最易懷舊,生活越幸福就越容易想起創業的艱難,總覺得我們這個溫暖的家的建成來之不易。
六、七十年代,國家困難,我們家更困難。當時我妻子是小學教員,我是銀行幹部,可我們兩人的工資加起來也不足八十元錢。家裏有十二口人:四位老人、六個孩童,全靠我倆供養。家中有六人是農業人口,生產隊分配的口糧隻夠吃半年,另半年就靠國家供應回銷糧和我夫妻倆想辦法補貼了。我家十二口人居住在已有百年曆史的石板房裏,不但非常擁擠,而且已成危房,我們多麽想建造一所高大寬敞的住房啊!可那時我們家連溫飽都未解決,咋敢想修新房哩?
“屋漏偏逢連陰雨”。從1967年至1975年,我家裏災禍不斷,先後三位老人去世,五人因病住院。僅大閨女曉燕在1972年夏,因亞急性肝壞死住醫院治療半年,就花費了近兩千元錢,這可是我月工資的五十多倍啊!好在把她的命救下了,村子裏的人都叫她“錢買燕”。當時我們不僅負債累累,更槽糕的是當年臘月家裏快斷炊了,還有半年時間才能天熟,這半年日子咋過哩?我癡呆呆地想著:怎麽辦?怎麽辦啊!我想把家裏能夠行走的人領上去討飯,可國家的工作怎麽辦?我感到麵前毫無出路了,我為全家人的生存哭了,但沒有絕望,還在苦苦地掙紮。
天無絕人之路。我的單位給我先後補助了三百元錢,我的家鄉所在地“上遊人民公社”給了我回銷糧小麥兩百八十斤,本村生產隊借了五百斤包穀,給家中農業人口半年供應返銷糧三百斤。就這樣東湊西湊混到快要天熟時又斷糧了,還是公社秘書給我借了六十斤糧票才接上天熟的。這一難關總算掙紮過來了,這些救命之恩,我永遠不會忘記。
至1975年,家中三位老人先後去世,一個侄兒娶妻另居,我家中還有八口人了,日子稍微好轉一些。我愛人調在本村小學任教,心想就在村子裏當一輩子教師吧,以便照料老人、撫育孩子。從這時侯起,我們夫妻倆才想到該建一個像樣的家了。所謂建家,就是先要修建新房。修新房談何容易?一缺錢,二缺糧,三缺勞力,可望而不可及。可奇跡真的出現了!經過三年克勤克儉的努力,到1978年我們終於修建起三間土木結構的樓房和一間耳房,到1980年就基本完結好了,在當時還是村上最好的一座樓房。想起在那樣困難的情況下,我們咋能修起房子呢?一是兩位兄長的鼎力相助,二是親友的大力支持,三是全家人的吃苦耐勞。
正在我們想修建新房時,我二哥王在忠在甘泉中學負責基建,經常去渭子溝林場拉木料,他每次拉木料都要經過縣城,我乘機請假跟他去林場買木料。一次帶買一兩根,共買了十根圓木柱子,兩根大榻頭。本想多買些木料,可實在籌集不到錢,隻好把這些木料運回家擱置起來。
我特別感激我的三哥王在德。說實話,沒有他的鼎力相助,我是絕對建不起房子的。三哥是迭部縣公路段段長,迭部縣是甘肅省白龍江林管局最大的林區,買木料自然容易。三哥自小就特別痛愛和關照我。我還記得1977年過春節時他和我的一段對話:
三哥疑惑地問我:“四弟,柱子都買下了,到底修不修房子?”
我無奈地說:“三哥啊,修房子要很多木料啊!合計起來尚缺50根圓木,還不包括完結房子的木料。”
“四弟,隻要你下決心修房子,剩餘木料我給你想辦法。”
“三哥,我可沒有錢啊!”
“不要緊,我先給你墊上。”
“那我就太感謝你了。”
“感謝啥哩,你就早些準備修房子吧。”
三哥說話算數,當年七月間給我拉來了一大卡車圓木,隻收了三百多元錢,沒有收運費,是他們單位來武都辦事的車順便帶來的。我問三哥:“這麽多木料咋才三百多元錢呢?”三哥把買木料的發票給我說:“我哄你幹啥?這是林場賣木料的發票。你不知道,林區人買木料,經縣革委會批準,隻交育林費,不交木材款。”我高興極了,趕緊將錢足數給了三哥。
三哥還給我說:“這回拉木料回來,多虧了妹夫黨維智,他是修公路的包工頭,隨車回武都辦夥食。車走到迭部縣九龍峽時壞了,要返回迭部縣城修理,他把整車木料都卸在道路邊,一個人守了一天一夜。九龍峽兩邊可都是刀劈斧削似的大山,高的頂到天上。隻半崖上鑿出一條窄窄的公路,下麵就是無底深溝,白龍江在穀底轟隆隆地響,四周原始森林裏野獸出沒,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自古就是歹徒打劫的地方。不要說一個人在這裏守一夜,就是白天一個人在這裏也害怕。妹夫一個人硬是守護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又一根一根的把木料裝上車拉回武都。”聽著三哥的敘述,我緊緊握住妹夫的手不肯放鬆,我覺得妹夫真是冒著生命的危險給我幫忙啊!
還有鄰居王在寶,他是秋林坪村的支部書記,給我批了建房的地基,還托他的妹夫自二十多裏遠的地方給我買木椽,並按尺寸截好馱回我家。他是半個木匠,懂修房的事情,我因工作忙不能常回家,就受我之托在百忙中抽空照看我家修房的事。堂兄王在清是拖拉機手,給我在四十多裏路的旗杆坪村拉了兩趟瓦,隻按標準收了油費。
家鄉有句俗話:“一家人修不起房,一家人把老漢送不上山。”我深深懂得了這個道理,也時刻把給了我幫助的人記在心間。
材料備齊了,然後開始拉基石。自村外四五裏路處,開山辟石拉回來也不容易。那時我三十多歲,每次探親我都親自拉石料,就在過年期間我還用架子車忙著開石、背石、拉石,雖然很累但心中卻很高興。經過一年多的籌備,1978年四月間開始動工修房了。莊基地麵積不足,二哥把他家一塊緊靠莊基地的小菜園子無償給了我,另外兩三家鄰居也讓了一點兒地基。
我因工作忙不能常回家,修房的事情全靠妻子。她既要教學(一天假都沒請),又要料理家務,還要請幫忙做活的人,自己還要挑水浸土,她曾一天從三裏遠的地方挑過八擔水。嶽父母家境在舊社會是比較富裕的,我妻子在家中又是最小的,父母自幼疼愛,長大讀書,畢業任教,從來沒有吃過這麽大的苦頭,她卻一句怨言也沒有,硬是挺了過來。一個夏天過後,三間土木結構的二層樓房,和一間耳房就蓋下來了。現在想來,那時我們咋有那麽大的勁頭呢?
當時我母親還健在,雖是八十一歲的老人了,但身體還硬朗。她經常在我麵前念叨:“我的娃,你二哥、三哥都把新房修起來了,你啥時才能修幾間新房呀?”
“娘,您不要著急,我會把新房蓋起來的。”
當我真的要修建新房時,她老人家高興極了。她給我幫了很大的忙,一家人和修房幹活的人的每日三餐,從早到晚二十幾個人的飯,都要她做,可不管咋累她老人家從未抱怨過。
母親辛苦一生,到晚年時還未享受一點兒清福,她幫我把四個孩子喂養大,都上了秋林坪小學,還幫我把新房修建起來後,於1979年臘月初八日酉時駕鶴西去,含笑九泉,享年八十三歲。母親是一位勤儉樸素,忠厚老實,尊老愛幼,吃苦耐勞,堅韌樂觀的老人。我深深懷念我的母親!
記得修房時,我曾回過兩三次家,我回家去就拚命地幹活。有一次我因勞累過度引起了胃痙攣,痛得滿地打滾,一聲聲的呻吟,一身身的冷汗。幸好村上赤腳醫生王平醫術尚好,連夜給我針灸治療才止住了疼痛。這次得病竟使我起不了床,端不住碗。妻子隻好給我一口一口喂著吃飯,過了兩三天才漸漸恢複了健康。
房子蓋下來了,但未完結(無門無窗無樓板),還是敞的不能住人。一年後還是三哥給我拉來了一卡車舊方木完結的。那是他們單位管轄的一座小木橋,因載重量太低,上級決定拆遷修建鋼混橋。拆下來的方木按貫例當做燒柴處理,我三哥就全部給我買下了,價格非常便宜,大約隻收了一百多元錢。這些木料雖是舊的,但外表都塗滿了瀝青,由於瀝青的保護一點兒都未受損,木質很好,隻有部分在水中浸泡過的地方糟朽,這一車舊方木就把我完結房屋的木料基本解決了。
我們的新房子完結好後,開春又給小侄兒娶了媳婦,當我們正準備搬進新房居住時,我愛人調離了秋林坪小學,到武都城關第四小學任教。我母親和我夫妻倆辛辛苦苦修建起來的新房子,連一天都沒有住就去世的去世了,走的走了,就這樣撇下了。這一撇就是二十年光陰。
退休後,我回到老家居住,可兒女們常來看我夫妻倆,暑假也來這裏避暑,住房又顯得擁擠,我又決心繼續修房子。這次修房就不像七十年代那樣困難了,所有的材料由我兒子購置,我親家(兒媳婦娘家)給我無償饋贈了十五根圓木,九侄兒王壽喜給我從五十公裏外的白龍江邊,拉來兩卡車沙子做混凝土用。所有幫忙做活的人都管吃管喝,煙酒糖茶招待,並支付工錢。不出三個月,我們便修建了東西四間半廂房,還改造了正屋,美化了環境,使大家都有了住處。
我的家在秋林坪村東北大小莊相連處,是一個普通的四合院。正房是坐北朝南的三間兩層土木結構的瓦房,西山牆修了一間耳房,東山牆修了一間簡易柴棚,西廂房是兩間半磚木結構的瓦房,東廂房是磚混結構的兩間平頂房,大門開在南麵,紅磚院牆,院內西南角靠大門處打了一眼集流水窖。所有屋內地麵都用三合土打成,院子內有三塊小花圃,院子地麵用混凝土硬化。家裏有彩色電視、VCD音響、烤廂、液化氣灶,一應家具俱全。在這大山深處的農村裏。這個家已相當不錯了。
我的家所處地形奇特,東西北三麵是騾馬路,東北高、西南低。四周有梨、桃、杏、槐、楊,樹木掩映。還有蘋果、核桃、石榴、藥木、銀杏、無花果等樹木環繞其間,在遠處是看不見小院落的。院內花圃中栽有牡丹、月季、玫瑰、薔薇、海棠、桂花、大理花。院門外東側一塊小園子栽有金銀花、刺梅花,都已攀上院牆;還有一叢竹子,它四周植有茴香、報禾、蝴蝶蘭;院門西側栽有兩棵石榴樹,前麵栽有一溜子紅、白木槿花;西廂房後的小園子栽有一片黃花菜。
我的家環境優美,這是我們夫妻倆含辛茹苦、勤儉持家建成的,我們非常珍愛這個家。退休後,每年夏天我們都要回到這裏居住避暑。每天早晨,我和妻子尹春娥隨著鳥鳴起床後,或迎著朝霞爬山、或踩著泥土在田間散步,偶而吼幾聲秦腔緩緩回家,在院中打拳、舞劍、做操、弄扇,活動一下筋骨。茶餘飯後,或在庭院賞花踱步;或在園子裏拔草鋤地;或坐在廊簷下看書;或展開文房四寶,揮毫習字;或與老人們打牌下棋;或與孩子們一起遊玩嬉戲;或在鄰居家幹活,拉家常;或結伴進林,遊山玩水,看著野兔雉雞在眼前跳躍騰飛;或帶著孩子們在林間挖野菜,撿蘑菇,采野花,講古經。
讓第一束陽光喚醒自己的眼睛,讓第一縷清風牽握自己的雙手,讓藍天的白雲懸掛自己的目光,讓遍野的綠草記住自己的足音。夏天在這裏生活是我最滿意的時光。
二OO三年春節寫於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