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20年以前的文字了。沒有照片,找了張網上的石榴樹。——題記
北京市海澱區增光路甲44號206是我的家,我和他兩個人的家。可是,今天以後不屬於我們了,因為拆遷。
看到表妹email上說,所有的房產手續都已辦齊,鑰匙已經交了的時候,心裏暗了一下。去書架上翻出兩年前在家門口拍的照片,反反複複地看。照片上是一個清晨,我站在陽台上,五月的陽光明亮、溫暖、曦和。那是我們的第一個家,也是一段平和而溫馨的日子。
房子是婚後第二年的冬天分到手的。那之前,我正在讀書,他每月的工資不夠北京一平米的房價,倆人都在單身宿舍賴著,偶然會去出差的朋友家混,兩個人的家當馱在自行車上,搬來搬去。那時候,家隻是一個夢想。每每在黃昏的涼風裏與他揮別,騎車往宿舍趕的時候,目光滑過人家亮著燈的窗口,心裏便是羨慕。平日裏,隻能自嘲地給他唱:“不如住在我的心裏有心就有愛,不如住在我的愛裏有愛就有家。”那是正在上演的一部電視連續劇的主題歌。
拿到鑰匙的時候,正是冬天,心裏卻似籠著一盆火。頂著十二月的寒風,我們趕去看房子。那是個不大的獨院,隻有那一幢樓。院門一側種著些花花草草,靠牆爬著一株葡萄,搭著木架。東牆邊是一排自行車棚,牆外是齊樓高的大樹。家在三樓,一大一小兩個臥室,一個幾步見方的小廳,一個一米開外的陽台,隻容一人轉身的浴室和倆人剛好可以錯開身的廚房。盡管是舊房,門開處,地上是搬家後的狼藉,牆上是斑駁的油跡,可還是矯情地讓他抱進門,因為,畢竟是自己的家了。自己的家啊!
那天,正是澳門回歸日。迫不及待地去最近的商場買了電視,等不及人家送貨,架在自行車上,踩著地上的冰茬,一步一滑地推回家,盤腿坐在地板上看慶典。後來,經過一係列的洗、刷、漆、拆、補、貼······在大大小小的工具林林總總地裝了一大箱後,終於搬進去住了。小房子是主臥室兼書房,大房子是客房兼客廳。第一天晚上,斜靠在鬆軟的沙發上,聽著音樂,手裏翻著書,一眼瞥到了嶄新的窗簾,月白底子上淡藍的花和葉,在柔和的燈光中纏綿著,一副閑適的樣子。風一吹,簾上的流蘇便微微地晃,心也跟著微微地晃。看一眼身旁上網的他,滿心的知足。
家臨街卻不嘈雜,隻有一趟公交車來回地跑。那趟車,一端連著我的學校。廚房的窗戶對著他上下班的路口。每天清辰,在陽台上給他揮過手後,轉到廚房,再目送他的身影轉進那條小路。有時,忘了什麽事,打開窗戶喊話,他就會站住腳。下午,總是備好晚飯,站在窗前等他回來,見他轉出路口,抬頭看這邊的時候,便開始鋪桌盛飯。等他的腳步停在家門口,飯桌上也準備就緒。偶然,也有做著自己的功課忘了時間,抬頭的時候就看不到我的人,他便在路口的店鋪裏隨便帶點吃的回來。
樓下街兩旁是新鋪的草坪,人行道上的樹剛長到可以納涼。每個黃昏,我們都會向同一個方向去散步,在第一個路口買一份晚報,冬天外加一個紅薯,夏天是一個火炬冰激淩。然後,你一口我一口,邊吃邊看,看滿天雲霞,看報欄裏的新聞和漫畫,看追逐的孩子,看漂亮的姑娘,看樹上新長出來的葉子,看秋天裏的最後一種花開,也看雪花在路燈下曼妙的舞姿。
家裏的陽台很小,卻很安靜。那一年,在家裏做畢業論文,累了,總喜歡搬個鴨嘴小凳,坐在陽台上曬太陽。閉上眼,感覺陽光暖暖地照在臉上,感覺風輕輕地撫過臂膀,眼前就會幻化出五顏六色的圖形,像色彩繽紛的未來。等婆婆一起來住的時候,幾尺見方的陽台上種滿了花,姹紫嫣紅。陽台下方是一株石榴,枝條豐滿。五月花開,火紅似錦;八月結果,豔豔如日。院外的楊樹生機勃勃,春末飛花,團團如絮,飄飄似雪。夏日裏,撒下一地蔭涼。樹上,還住著兩家快樂的喜鵲。“喜鵲叫,喜事到。”雖然那些日子平淡無奇,但是,無論陰晴冬夏,喜鵲的歡唱都會給我無比的安慰和喜悅。家就籠罩在這些細碎的喜悅裏。
平日裏,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小院就很安靜。周末便不同,出出進進是串親戚、走朋友的人,笑語盈盈。我們的朋友和同學,也是一撥一撥地來了去了,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難得一個清閑的周日,看院裏住的幾個孩子,一通石頭、剪刀、布之後,分成兩組,就近畫好方格,比賽跳方。要不,撐起早就備好的皮筋,跳皮筋。要不,就打羽毛球。也不知道哪家贏哪家輸了,總是嘻嘻哈哈笑成一片,一如我們小的時候。偶然,大一點的孩子還會教小的騎自行車,把腳套在橫梁下麵,斜著身一下一下地踩著,在小院裏轉圈。太陽好的時候,我會洗毛巾被、被罩、床單、窗簾什麽的,洗衣機裏甩了還不過癮,端在盆中,去到院子裏,一條一條晾在鐵絲上,鋪展,用木夾子夾住。晚上收的時候,埋頭在被子裏,聞到絲絲的太陽味兒,便滿心歡喜。一時間,就會想起小時候,跟著母親去溪水裏洗衣服,把衣服晾在溪邊的草地上,等幹了,也是這種熟悉的太陽味,夾雜著細微的青草香。
院小人熟,見麵都會打招呼,甚至會互相串門,像兒時的村莊一樣,全無大都市的冷漠。門口賣奶的大爺,更是熟絡,心裏清清楚楚地記得各家的需要。有時,自己起晚了或者一時忘了,他總會留兩袋鮮奶給我們。生活在都市鋼筋水泥的生硬裏,這個小院給了我無數兒時親切的氣息,也給了我無數的快樂。如今,又給了我溫馨而惆悵的回憶。
那時候,以為會在那裏住很久,日日聽鵲唱,夜夜聞蟲鳴,甚至與他手牽手走過長長的一生。及至出國,念念不忘帶著家裏的鑰匙。總以為隻要回去,就會看到開花的石榴,就會聽到喜鵲的歌唱,就會有個地方屬於我們,就會抖開行囊,把新新舊舊的衣服晾滿小院。不料,時隔一年,竟再也回不去了。人生,便是這樣,必須在得到與失去之間選擇,或者竟無法選擇嗎?
2002年於克利夫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