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今天是老爸八十大壽,翻出來以前寫的文章,以示慶賀。
1.
父親是家裏的老麽,上有九個兄弟姊妹。不幸的是,七歲上爺爺便去世了,他跟著奶奶吃了很多苦。然而,他也繼承了奶奶樂觀開朗的性格,生活的艱難對他而言並不是最可怕,最令他耿耿於懷的是沒有機會繼續讀書。這是他今生最大的遺憾。當年家窮,父親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兩回中學,都因家裏供不起而罷休。當時,他曾懇求當家的大伯父:“你現在供我上學,將來我必定供你的兒子上學。”可大伯父說:“我不供你,我兒子也不要你供。”就這樣,父親始終沒能讀成書。可他不怪大伯父,他說:“隻怪家裏太窮了,連一星期一兜土豆、一罐酸菜都拿不出來。”他的學識,全是在軍隊裏自學的。——也是機緣湊巧,他在書店遇上了當時大學已畢業、在駐軍附近工作、多年後成為我公公的老鄉,在他的指導下,自學了從初中到大學的所有文科。
因為這個遺憾,父親對自己發誓:“不管多麽困難,砸鍋賣鐵也要讓自己的孩子讀書。能讀多久就供多久。”可是,要兌現這個諾言是多麽艱難!那時候,大伯父去世了,大媽和兩個堂兄弟跟我們一起生活,家裏地又少(因為父母是雙職工,我們全家是沒有地的),一應吃穿用度、娶妻生子、看病送終都落在他的肩上。光伯伯的腿傷就住了兩回醫院,大姐和哥哥又先後患了黃疸肝炎,家裏一度要揭不開鍋了。好在父親從軍隊複員後安排在銀行工作,一次又一次地貸款。那些年借的錢,還了二十多年,在我讀碩士後才徹底還清。當然,值得欣慰的是我們四個子女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哥哥和大姐讀了大學,我讀了博士,二姐讀了博士後。在那個不大的城鎮,父母親是有名的“教子有方”。
父親對貪圖享樂的人極為反感,也因我的挑嘴而打過一次,那是記憶中父親唯一的一次打我:那年春節,我還很小,五六歲的樣子,吵著鬧著要吃包子。那時候生活困難,包子便有限,除了三十晚上人人有份外,剩下的要留作待客。——母親怎麽哄都哄不乖,從來不對孩子發火的父親惱了,把我靠在柱子上打了幾個耳光。疼不疼已經忘了,但這件事讓我銘記在心,以至於再也不喜歡吃包子,直到現在。長大後想起來,總是為自己的貪嘴而慚愧,因為父母非常節儉。我清晰地記得,讀中學的時候我們已經不穿補丁衣服了,可那時已作了縣銀行行長的父親,穿得還是打了補丁的衣褲。
父親從小教導我們要勤勞,小時候他給我們買的不是玩具,而是小鐵鋤、小背簍、小鐵銑、小鐵鍬,可以讓我們量力而行,參加勞動。我那個背簍小巧玲瓏,非常合適,小夥伴們都很羨慕,我也非常喜歡,每天背著去打豬草或拾柴禾。三年級時,奶奶去世了,我們跟隨父母進了城,節假日沒農活可幹,父親便從單位圖書館借書給我們看,《三國演義》、《水滸傳》、《紅樓夢》、《西遊記》、《林海雪原》、《呂梁英雄傳》、《英雄兒女》、《上甘嶺》、《牛虻》、《舒拉和卓婭的故事》、《絞刑架下的報告》、《這裏的黎明靜悄悄》等等,都是那時候讀的。他還幫我們辦了縣圖書館的借書證,也訂了《少年文藝》、《兒童文學》等雜誌。每到暑假,他總是讓我們回老家,幫家人割麥、碾場、挖土豆,參加生產勞動。
生活是艱難的,父親卻是樂觀的,總能發現並享受樂趣。還是少年的時候他就喜歡辦社火、編節目、演新戲,成家後喜歡上了秦腔,有空就往縣劇團跑,聽戲、學戲,和那裏的演員都成了好朋友。他請懂樂譜的母親教會了簡譜,沒錢買戲本就自己刻寫、油印,那種自製的細麻繩裝訂的戲本我還記得:三十二開的大紙,牛皮紙封麵,藍色的油印字,一行簡譜一行戲詞。那些年,他們對唱戲簡直入了迷。村裏人娶了新媳婦,先看相貌如何,再問識不識字,然後做工作,再三動員學唱戲。除了春節裏唱,二十三、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甚至農忙的六月也偷空唱。大家都上班請不出假,便白天在單位上班,下班後讓堂哥開車趕回去唱戲,午夜戲畢吃點夜宵再趕回來。父親是台柱子,除了自己唱,還教村裏所有願意唱的人學,得了一個“戲母子”的尊號。我還記得父母臨睡前手執塵佛繞來繞去練新戲,就是躺在床上,兩人還在熟悉對白和唱詞,或是父親給母親教,你一句我一句的低聲唱。可是,父母卻不刻意教我們唱戲,雖然那時常演的幾出戲,從唱詞到對白,我都能倒背如流,但都是耳濡目染聽來的。印象中,父親隻教過我們一次戲,那是一個傍晚,我們圍在灶台邊看母親做飯,父親在燒火,火光一明一暗地映在我們臉上。他教的是當年新排的戲《屠夫狀元》黨鳳英的唱詞,現在隻記得一句了:“玉蟾~~~~~~一步~~過~~東牆~~~”是花音慢板,旋律悠揚動聽,至今還能張口就來。
也許是父親長得英俊,也許是當年唱旦角的人少,也許是父親的嗓音天生隻能唱旦角,總之,在我的印象中,他隻唱過一次男角,是《轅門斬子》裏的楊延昭,並且隻演了一出便換成了二伯父,因為出場第一句對白:“逆子不孝,定斬不饒!”就把嗓子吼啞了。他唱的旦角都是主角,什麽《鍘美案》裏的秦香蓮、《遊龜山》裏的胡鳳蓮、《火焰駒》裏的黃桂英、《三滴血》裏的李晚春、《櫃中緣》裏的孫玉嬌、《寶蓮燈》裏的山聖母等等,天天唱滿場,十五、十六白天晚上的趕著唱。大雪的夜,戲台上取暖設備又不好,身穿薄背心,外套單戲衣,有時候在台子上一跪就是半小時,比如《告狀》和《獻杯》兩折,著實是個考驗。他卻樂此不疲,常常抱個保溫杯,裏麵泡著胖大海,隨時抿一口潤嗓子。如今退休在家,買了無數秦腔的碟片,閑來便看幾折。每天去河堤上散步的時候,與母親一唱一和大吼秦腔,陶陶然也。有一年春節,在電話裏又聊起唱戲,我自告奮勇地唱了一段苦音二流,父親大加讚賞。其實,我知道他不過是因為高興,他早就說過,我唱的秦腔“不是秦腔,是流行歌。”
父親雖然沒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迂腐念頭,但他深知不能讀書的痛苦,於是,全力支持我們讀書成為他的信念。然而,他並不想我們成為隻會認字的書蟲,自始至終強調:“身體第一,學習第二”,“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憑著這把尚方寶劍,我的大學生活過得極其悠閑、自在。——舍友頂風冒雨搶座位上自習的時候,我舒舒服服聽著音樂窩在被子裏讀小說;同學們各自努力爭獎學金的時候,我騎著自行車去給市裏一家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上課;朋友們彼此傳授著爭當學生會幹部經驗的時候,我正大汗淋漓地爬祁連山……最過分的一次,是大四第二學期,已修夠了所有學分的我,整整逃課兩個月在宿舍看書,準備研究生入學考試,被班主任樹作“典型”,自然是反麵的。嗬嗬。父親的寬容給了我最大的自由,讓我有機會認真選擇自己的道路。如今,身在異鄉,又為人母,心底裏越發讚同父親的觀點。將來,我的孩子自然也是要“身體第一,學習第二”,“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
二OO三年初稿於俄亥俄州
。。。。。
八卦一下,你爸後來有供大伯父家的兒子讀書嗎?
看到這句話,真相跟令尊握握手。 比他晚幾十年出生的人也有類似的經曆,把對話中的兒子換成孩子,一樣的訴求,一樣的拒絕。當然晚輩遭遇最根本原因不是窮,而是重男輕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