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出生於川西北的大戶人家。姑媽曾告訴我:老家的園子規模宏大名響四方,所屬之地騎馬也要從早上跑到天黑。祖父置良田萬畝又是當地名醫,自然成為國民政府座上客,但他又曾對徐向前的隊伍傾囊相助,並幫助進步作家沙丁渡過危難時期。解放後祖父成為可以團結的對象,成分劃歸自由職業並進入政協。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兩三年入讀華西大學畢業後留校任教,因著不錯的成分曆次政治運動中未受過大衝擊,一輩子順風順水地生活在那裏。富裕的原生家庭加之與母親幹淨美麗的的愛情婚姻讓父親性格開朗豁達,校內校外“好人”一個,今年九十有三。
我幼年時期關於父親的記憶是這樣一個場景:自己望眼欲穿地蹲坐在小洋樓旁的皂莢樹下等父親回家,看見餘暉中那個騎車的熟悉身影,頓時兩眼放光歡呼雀躍,飛奔過去求抱舉高。照看我的保姆總會寵溺地喃喃道:幺女又撒嬌洛!那一縷金色餘輝中帶有消毒水味的偉岸身影溫暖治愈了我一輩子!
少年時期,對父親的記憶清晰起來。周末,父親常帶我和姐姐去武侯祠,杜甫草堂和望江公園逛園子。我最開心了。因為父親會在前一天去當時成都唯一一家西餐廳《耀華餐廳》買西式糕點帶去公園。《耀華餐廳》的奶油包是我的最愛。不過逛公園的過程並不輕鬆。父親總帶我們去看各種碑文,還要我們給碑文斷句。武侯祠的《出師表》是父親的講解重點,來到三國人物塑像麵前他的話匣子就再也關不上了。學醫出身的父親顯然酷愛文史,不然家中書架文史類書籍怎會占到半壁江山?我家長期訂閱的《收獲》《中山》《譯林》《詩刊》竟會讓川大中文係鄰居教師上門借閱。謝謝爸爸!在那個精神世界荒蕪凋零的年代帶我們走進一方陽光樂土,滋潤喂養我們長大!
高中大學階段父母工作的高校亦然卷成了北京的海澱。我們居住的教授樓,每家每戶各種推,各種雞娃。子女考不進部屬高校都沒臉見人,考研上岸熱火朝天,私費留學都不好意思拿出來說。母親愛麵子進而很焦慮,天天給我們施加壓力,灌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孔孟之道。父親卻很淡然。在姐姐喊著不願複讀想去考空姐的時候也表示理解與支持:讀萬卷書固然好,行萬裏路也是一種人生!盡管姐姐最後還是遵從母親的意思走了讀書這條路。但我們知道,父親是我們堅強的後盾,他會以他儒雅的方式與母親溝通,讓母親理解包容我們的普通及人生道路上那些個看似躺平的決定。
我在日本有過長達十多年的工作經曆,剛開始的那段時間非常艱難。痛失母親,感情受挫,工作壓力又大得讓我從地鐵站走出來望著公司那棟大樓完全邁不開步的程度。我感覺自己支撐不下去了但又顧及工作簽證不敢冒然辭職。我隻好天天拿著電話卡去打昂貴的國際長途。電話那頭父親那個溫暖而熟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陽光:我一切都好,馬上要去歐洲旅遊!日本公司太辛苦就不要難為自己,回家好了,經曆是人生最寶貴的財富!掛斷電話,感覺輕鬆多了。父親總是給我遞梯子,但其實是在解我的心結,要我轉換思維方式,放下顧慮與得失輕裝前行。而我不是順著梯子下來而是調整姿勢再奮力攀登。知女莫如父啊!
漂泊四海,浪跡天涯,如今我的女兒也到了我在東京打拚的年齡。愛我的父親頭發稀了,牙齒掉了,脊背彎了,走不動路了。他用生命的衰落化作山,化作火,化作燈,化作路,化作一點一滴的父愛,陪伴我每一天每一秒走接下去的人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