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天心裏一直都在鬥爭著,到底寫不寫這個小段,或者說到底該如何寫這個小段,感覺天天都在跟自己打架。
談到鬥爭,大到人類、民族和國家小到團隊、家庭和個人等,幾乎我們時刻都處在各樣的鬥爭漩渦中,也似乎非常適應在不同的領域和環境中抗爭。所以, 加油, Fighting隨處可見,滲透到方方麵麵,當然包括跟疾病做鬥爭。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感冒。
大概50後,60後,甚至更年長的前輩們都記憶猶新“於天鬥其樂無窮,於地鬥其樂無窮,於人鬥其樂無窮”,“ 唯有犧牲多壯誌,敢叫日月換新天” 等豪言壯語。當然了,這完全有其特殊的曆史背景,政治因素等等的,也絕對超出了本文的討論範圍,但是,其所獨具的根植式洗腦卻深深影響著我們對待疾病的態度。 譬如,常常聽到患者如此的口頭禪:我們把美帝蘇修日本鬼子都鬥敗趕跑了,一個小小的胃潰瘍、結腸炎等等疾病算個什麽。的確,作為一個醫生,我實在很高興,因為患者很積極,很正麵,鬥誌昂揚。可是,身患疾病時,我們真的需要草木皆兵、武裝到牙齒的鬥爭精神嗎!?
一次朋友的聚會上認識了Marikka女士,容貌智慧都是絕對的人中鳳王。再後來,她因為乳腺癌術後化療的副作用尋求針灸幫助。 言談中得知,她曾在芬蘭外交領域裏跟美國、俄羅斯、中國等超級大國在談判桌上唇槍舌戰地抗爭過,為國為民,成就頗豐。因為貫有的的鬥誌鬥勇精神,在對待乳腺癌的治療過程中,她自然而然地處於應戰狀態,甚至想象著以自己強大的抗爭精神配合抗癌化療等藥將每一個潛在的癌細胞趕盡殺絕。 不得不說,前1年半的時間裏非常奏效。 Marikka重返工作,風采依舊。可是, 在一次例行的常規檢查結果顯示癌細胞已經擴散。Marikka徹底坍塌了,情緒跌落到穀底。
那是個臨近聖誕節的下午,隱約可以聽到電話裏Marikka的抽泣聲, 她懇求無論如何安排一個額外的治療時間,支撐難熬的聖誕假期。 隔日,沒有任何裝扮、任何修飾,Marikka神情憔悴地來了,原本一個小時的治療時間,我們邊治邊聊,持續了2個多小時。臨走時,她緊緊擁抱著我,感恩涕零地說:這絕對是一次裏程碑式的身心治療, 她決定停止鬥爭,與病共處。接納自己與疾病將要長期共存的狀態,接納不那麽正常的自己。
其實,從嚴格意義上來說, 我們每個人都是病人,或者都在患病的路上,區別在於有些人已經啟程了,有些人晚點上路。換句話說,有些病顯形了,有些病尚在隱形。無論顯形還是隱形,自我身體是獨有唯有的統一融合整體,並非存在一個健康的身體和患病的身體,或者健康的一麵和患病的一麵,患病隻是說明機體處在某種非健康範圍內的狀態,而且,時時動態變化,絕非靜止不動。
如果在思維意像裏一定假想個健體和病體之分,那便意為著我們試圖將自己一分為二,黑白對立,也就是說,自己跟自己決裂,自己鬥爭自己,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假以時日,結局一定是自我解體、自我消亡。
故宮博物院裏最尊貴、最宏偉、等級最高的宮殿莫過於太和殿、中和殿與保和殿。此三大殿的命名充分體現了華夏“和合”文化的精髓在建築些中的應用。 自然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人的和諧、人自我身心內外的和諧構成了中國哲學的“天人相應,天人合一”觀。
人體的健康是一種身、心、靈的平衡。這種平衡,應該在靜心、放鬆、沉著的狀態下才可以達到最佳的自我調節及自我修複。正如,《黃帝內經》曰:“恬淡虛無,真氣從之,精神內守,病安從來”。
世界範圍內,我們有跨國界的維和部隊(peacekeeper)。 國家層麵上,和諧、維穩更是首要大事。 此外,睦鄰友好,家和萬事興都是我們一貫崇尚的處事方式。 但是,我們似乎欠缺了最最重要的一課: 跟自己和解, 尤其與疾病和平相處。所謂的與病共處其實就是完全接受並接納疾病的發生發展,既來之則安之。
或許抗爭觀念在人類進化和發展的曆史中太根深蒂固了---與敵人抗爭、與命運抗爭、與疾病抗爭……。很多情況下,一旦獲知患病, 尤其是重大疾病,除了高度的緊張、擔心、憂慮等之外的情緒, 餘下的關鍵詞就是:備戰和抗爭。
上周三, Marikka的同事Timo前來就診。盡管看上去有點疲憊,但Timo仍然混身上下散發著中年成功男士的自信與睿智。 Timo一邊訴說近些年前列腺增生帶來的不適,一邊念著單子上長長的就診記錄,時不時還強烈的釋放出自己跟疾病抗爭到底的堅決信心。 尤其是他提及自己幾乎還未曾品嚐過失敗的滋味,怎能敗給區區一個前列腺增生呢?
無須多言,他的應激狀態也許已經從最初的拒絕接受生病到現在的拒絕接納病態了。期間,Timo 也談起了其同事Marikka, 並特意提起了那次徹底改變Marikka對待疾病態度的治療。就坡下驢,因勢利導,當即決定給Timo奉送一次免費的“話療”。 我們深入探討了拒絕抗拒並完全接納。或許,很多人覺得接納帶有消極的含義,意味著失敗、放棄、投降、退縮等等。 然而,接納與這些完全無關,它不是說消極接受任何疾病,不去做任何努力,更不是停止采取積極行動。反之,接受當下的生病的事實已經發生,任何後悔、自責、悲傷、憤怒都不利於生命的前行。很多情況下,疾病本身並不是問題,而認識和對待疾病的態度才是最大的問題和症結所在。
時間匆匆, 一個小時的談話很快就結束了。臨走時,Timo似乎有所醒悟,並樂意就此話題繼續探討,欣然接受針灸療法。 趁熱打鐵,現學現用,他也爽快接受了我的建議,不再抗拒本次的免費“話療”。 如果生命是一條河,真心希望他會明白對待疾病,最大的智慧便是順流而下的臣服,而不是逆流而上的抗拒。
末了,彈奏一點玄外之音,創建幾個開放話題,沒有對抗鬥爭之嫌,僅供讀者思考討論。
1. 我們常常說: 去醫院看病,或者直接說:去看病, 而英語環境下常說: See a doctor (即,看醫生)。 盡管都是同一事件,細細想來,“看病”和“看醫生”傳遞的信息應該還是有區別的。“看病”似乎已經將病從身體整體上隔離區分出來了, 也就是說,已經“健體”和“病體”置於對抗情景。 而,“看醫生”似乎更符合醫患看與被看的情景對話。
2. 對抗療法應該是西方醫學體係裏最重要的理念。譬如,手術切除腫瘤、 抗生素、抗病毒藥、降糖藥,降脂藥等等療法都是以對抗、消滅為主。或許,這正是為什麽是對待疾病時選擇抗爭態度的最高綱領和指導思想吧?
3. 盡管中醫在理法方藥上講究陰陽平衡、五行和諧、天人合一等等更加圓通和合的思維理念, 但是,有一點必須承認,中醫在病因病機的劃分也是正邪分明, 譬如, 《黃帝內經》言“正氣存內,邪不可幹”。簡簡單單八個字幾乎概括了中醫的病理和醫理乃至養生法則等。 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講,中醫也有很大的對抗思想。甚至如今市麵上,我們很容易就找到如此的中成藥: XXX降壓丸, XXX降糖片……。
4. 鬥膽冒天下之大不韙,再提個稍稍沾邊的千年爭論: “人之初,性本善“與“人之初,性本惡”, 難道人之初一定會或者一定要善惡分明嗎? 難道就不可能:人之初,不善不惡, 隻是後來的後來,環境、教育、經曆等等造就了多樣且複雜的善惡一體人。乃至於跟狼在一起變成狼孩了,跟豬在一起變成豬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