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平凡的勇士》發表於《世界日報》 副刊2022 年12 月14 日
平凡的勇士
文/靜語
隨著尖銳的麻醉針第三次刺入口腔硬顎的疼痛,溫蒂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溫蒂向來是害怕看牙醫的,對不同的牙科手術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聚光燈下,眼睜睜地看著各種冰冷銳利的器械,就這樣在她眼前刺入、旋轉、磨擦、扳撬…… 而她,卻隻能被動地困在寬大的牙科椅上,不僅要大張著嘴忍受著鑽頭打磨牙齒的刺耳聲響,還不得不任憑牙醫在她的口腔裏翻來覆去地進行著各種操作。
每當這個時候,溫蒂都會有一種被釘在案板上任人宰割的無助感。她唯一能做的隻能是用她單薄的脊背拚命抵住身後的椅子,十指相扣,渾身肌肉緊繃著,直到酸軟無力、大汗淋漓。在無影燈下,即便她百般地想去躲避,無奈卻也是逃無可逃。
而這次的手術更為不同,她不僅要忍受這些諸多的疼痛和不適,還將會失去——— 一顆牙齒。常年的牙周病導致她需要拔牙。這顆牙齒似乎成為壓垮她近年來諸多失去後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在眾目睽睽之下哭了出來。她知道讓她流淚的不僅僅是針尖刺入牙齦後那鑽心的疼痛,還有內心深處她對所有失去的痛心和無奈。
溫蒂覺得近年來自己變得越來越脆弱,淚點也跟著低了下來。在淚水裏她憤憤地暗自問自己:人生這一路,麵對的失去還不夠多嗎!?生機勃勃的青春已經在晚秋的落葉裏向她揮袖告別;新冠疫情期間,母親也在疾病中永遠地離她而去;中年的她,身體還在不斷地亮出紅燈,排期中的眼部手術更是前途未卜……
人生中一路的起伏都走過來了,從中國到加拿大,在移民路途中的每一步艱辛裏,她都像樹一樣挺立著,不懼風霜地開疆擴土。在那些一路向前的日子裏,她堅持著,從沒有讓自己在困境中掉過眼淚。而現在,在闖過了無數個關口,在終於可以享受安樂的中年,迎接她的卻是這樣一次次的失去!麵對這些人生中無法回避的失去,她能做的也隻能是被動地接受,她知道即便付出再多的代價也無法挽回或者改變些什麽。
牙拔完了,人還是要回到現實的。溫蒂是一名工作在醫院裏的護士,牙齒間咬著滿是血腥味的紗布,她還要趕去上下午班。
溫蒂今天行走的速度比平日裏緩慢了不少,當她拖遝著沮喪的腳步走進病人戴維的房間前,有意將自己的身體向上挺了挺脊背,嘴角也上翹著擠出點笑容。
“今天怎麽樣?” 她邊測量著血壓,邊開啟了慣常的問候,並且還刻意在語氣中裝飾了些愉悅。
”不錯。” 戴維微笑著回答,然後用他沉靜的目光在眼鏡片後凝視著她,反問道,“你呢?”
戴維六十多歲了,有著棕色的卷發和依舊健碩的身體,他唇上的胡須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是一位沉穩又機敏的病人。
溫蒂不擅長撒謊,她垂下眼皮,隔著口罩鼓著腫脹的腮幫,含糊地答道:“不是太好。”
她張了張嘴,剛想補充點什麽,但還是止住了。作為護士,去安慰鼓勵病人才是她的職責。麵對眼前這個曾經失去過肝髒、癌症已經轉移到腹腔的病人,她總不能去向他抱怨自己剛剛失去了一顆牙齒。
戴維躺在病床上,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伸出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拍。溫蒂知道他在表達一種安慰。
很多時候,溫蒂和戴維之間不用太多的言語,他們有著一些他們兩個人才懂的默契。
“ 嗨,足球運動員,今天還精神嗎?” 往常,溫蒂總是洋溢著愉悅的笑聲這樣問候戴維。
隻有溫蒂會稱戴維是“足球運動員”,這個昵稱還要從他們第一次見麵說起。
那天溫蒂剛上班,她的新病人戴維想讓她幫助回到病床上休息。
“你的哪條腿比較有力些?” 因為戴維需要站立,為了安全起見溫蒂問道。
“左腿。” 戴維坐在輪椅上,一邊回答著一邊抬了抬左腳。這一腳卻輕輕踢到了站在他前方的溫蒂身上。 “對不起!” 戴維急忙道歉道。
“ 呦,看來你的這條腿還真的是很有力氣嘛,大得能踢傷人呢!” 溫蒂打趣地調侃道。溫蒂喜歡適時地和病人開開玩笑。得了病的人大多心情都不太好,太沉悶的生活對他們沒有什麽好處,更何況是戴維,他剛做完腹部的大手術,正是體力不佳、心情沮喪的時候。
戴維果真笑了起來。 “別高興得太早,今天可以好好休息,明天就要開始康複訓練了,有你累的時候!” 溫蒂邊幫他躺下邊給他打著預防針。
“ 沒關係,我壯著呢,明天鍛煉完我還有力氣踢你!” 戴維調皮地向她眨了眨眼睛。那時,溫蒂也是這般拍了拍戴維的肩膀,以示鼓勵。
就這樣,戴維就成了溫蒂口中的“足球運動員”。戴維不僅能你來我往地對答著溫蒂的幽默,對於她每次調侃中的鼓勵,自然也都是心知肚明。
而今天,即便溫蒂戴著口罩,她眼神中及語氣裏的低落,都沒能逃過戴維的眼睛。當溫蒂再次進入病房發藥時,戴維向她開口講述了他自己的故事。
五年前當戴維發現自己肝髒有問題時已經到了疾病的晚期,必須盡快地做肝髒移植的手術。
“及時找到供體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溫蒂說。
“ 我的繼子給了我一部分肝髒。”戴維回答。
“繼子?” 溫蒂好奇地問。
“ 是的。三十年前我和妻子結婚時,他才兩歲。你知道,並不是每一個親生父親有了孩子後都知道怎樣去負責任。” 戴維平靜地望著前方答道。
如果不是戴維將這個繼子視如己出,並且悉心撫育讓他長大成人,這個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年輕人怎麽會願意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貢獻出自己的肝髒?溫蒂在心裏默默地想。
“ 你奉獻了自己的愛,碰巧隻有你繼子的配型適合你,這也是上帝多年之後對你的回贈。” 溫蒂看著戴維由衷地感歎道。
“ 雖然失去了自己的肝髒,但是我很幸運,當時是在新冠疫情之前,手術排期等待時間不是很長,我及時做了肝髒移植手術。但後來我還是得了癌症,這次又轉移到了腹腔,不過我還是希望這次手術後我能夠盡早地康複,那樣我還可以繼續工作,我很喜歡自己的工作。我計劃著出院後還可以像以往一樣去全世界旅行。”戴維眼睛裏閃著光,用他那渾厚的男中音對她興致勃勃地講述著。
溫蒂看了看戴維腰部的引流管和腹部大腸造瘺的袋子,欲言又止。她知道這些隻是戴維的願望,她也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故事為她打氣。戴維的癌症隨時都有可能進一步擴散,他或許會再次失去肝髒,甚至還有可能失去生命。
失去,這是每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都要麵對的問題,而有些痛苦又無法挽回的失去則是在翻山越嶺後的中年需要一一麵對的:親友的離去、身體的衰退和疾病、年華的老去…… 溫蒂想,對於生活中這些種種的失去,需要像戴維一樣,擁有一種俯視人生後榮辱不驚的平靜與從容。人生的後半場是另一種不同的戰場,處處都有著平凡裏的不平凡。
“ 戴維,你是條硬漢!” 溫蒂不由地從心底敬佩起戴維來。聽到溫蒂的這句話,戴維微笑著抬起右臂,把拳頭橫過來伸向她,溫蒂也握緊了拳頭迎了上去,默契地和他碰了碰。
“ 你也是一位堅強的小女人。” 戴維擊拳時回應道。
“ 誰說對弈平凡的不算英雄。”
溫蒂知道,他們的碰拳是一種問候,也是一種激勵,在兩位征戰生活沙場的勇士之間。
【個人簡介】靜語,本名劉欣。作品曾獲中國青年詩歌大賽獎及入圍美國法拉盛詩歌節。為加拿大中國筆會、修遠文學社、加拿大女作家協會會員,其詩歌、散文、小小說發表於《中國日報》、《世界日報》、《國際日報》、《僑報》、《中國當代詩歌精選精譯》、《中國女詩人先鋒詩選》、《海外華人詩歌精選》、《台港文學選刊》、《小小說選刊》等文學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