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世界日報》副刊2021 年2 月21 日)
一堂有關生命的課
文/靜語
“我能為你翻一下身嗎?” 當麥克拒絕了一切的護理後,我站在他的床邊,咬了咬嘴唇,猶豫著還是試圖再做一次努力。
“不”。 他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平靜而堅決地回答。然後似乎為了安慰我,他微微擠出一絲笑容,眼神裏有種別樣的無奈和沉靜,輕輕對我說,“我已經不需要了。”
作為護士,我自然知道麥克的病情,但在我的內心,卻十分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他已經和癌症抗爭了那麽久,或許這一次他依然可以熬過去。
我甚至不願去麵對他整個人日益衰弱的狀況,還在擔心他身下的褥瘡會不會由於不能翻身而惡化造成感染。“ 或許,他不久就會奇跡般地挺過來,又能像從前一樣,可以在電話和文件堆裏忙碌起來……” 我在心裏這樣期望著。
然而,現實裏是很難看到奇跡的。兩天之後,麥克叫來律師安排了遺囑,又和大夫商量將自己的狀況改為臨終關懷,除了補充液體和止痛,停止了所有的藥物治療。
我不得不讓自己接受,對於麥克,這次將會是一條不歸之路。至於以前我之所以不願意承認現實,那是因為在我的眼裏,他曾是一個多麽積極而頑強的生命!
記得第一次遇見到麥克,是在半年以前。
“腎移植後常年服用免疫抑製劑,誘發腫瘤,已轉移”。讀到這樣的病曆資料,曾在腎病科工作過的我,不禁在心裏暗自歎氣,“這將又會是一個很難應對的病人。”
一般經曆過幾年血液透析的腎髒病的病人,已經很難再承受長期慢性疾病的煎熬,情緒很容易波動。麥克十幾年裏,不僅接受過透析,還換了腎,最後又得了癌症,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一些病人不出三、兩句話就會對身邊的人吹胡子瞪眼,工作中也不足為奇。我就是這樣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推開了麥克病房的門的。
“是的,我看過資料了,還需要進一步分析一下投資的可能性......” 隻見一位中年男人,左手拿著手機,右手舉著幾張紙,正在和電話裏的人中氣十足地交談著。如果不是在醫院,如果不是他還躺在病床上,我真以為自己踏入的是一間充滿著生機與工作節奏感的辦公室。
麥克白皙的麵容裏沒有一絲的倦怠,除了棕黃的頭發略微淩亂外,他上身穿著筆挺的襯衫,不僅神采飛揚,語氣裏還充滿著專業的自信,滔滔不絕地和對方談論著。
當時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拿錯了病曆,這怎麽會是一個有這麽多疾患的病人?
“你好忙啊!”等他打完電話,我看著他滿床堆的文件和紙張,邊給他量血壓邊調侃地說。“抱歉讓你久等了。我在為客戶做谘詢,我有一家投資公司。” 他還沉浸在工作裏,回答我時雙眼炯炯有神,語氣裏充滿著熱情和禮貌,仿佛我進入他的房間不是給他量血壓、或者發放藥物,卻像是來和他交流工作的。
我從沒有聽到過麥克歎氣或者抱怨。他每天雖然是躺在病床上,不是看資料打電話做他的工作、就是平靜地聽聽音樂看看書,和家人視頻聊天時也是平和沉靜的。他對待任何人都是那麽的溫文爾雅,肯本看不出他是位惡性腫瘤晚期多髒器轉移,已經無法站立的病人。
命運最終沒有給麥克更多的時間,他變得越來越消瘦和虛弱,已經停止了所有的工作;胃口也越來越差,不再進食,除了要求給予他更多更大劑量的止痛藥外,他幾乎不再說話。每次見到他時,他都是那麽平靜而溫和,看來他早已經做好迎接最後時刻的準備,沒有給身邊的任何人以流露同情、或是給予安慰的機會,對於生命,他仿佛有種超脫身外的從容。
麥克還是走了,在北美新冠疫情剛開始蔓延的三月。他走得似乎無聲無息,但卻讓我體會到了泰戈爾的那首詩:
生來如同絢爛的夏日之花
不凋不敗,妖冶如火
死時如同靜美的秋日落葉
不盛不亂,姿態如煙
生命盛開激蕩過,又這麽清明寂靜地逝去了,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做到,而麥克卻給我上了一堂有關生與死的人生之課,他用生命,為這世間留下了屬於自己的詩句:
生無遺憾,死亦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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