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書桌椅的故事
文/靜語
在父親家的書房裏,有一套紅木的書桌椅。父親提起它時,常常會說 “這是你爺爺家僅存的紅木家具了。”
這套紅木桌椅已經頗為老舊,不僅深暗的醬紅色漆麵有些褪色,椅子的腿部還由於常年使用後產生鬆動,被鋼絲固定著。在我的眼裏,它既無法和市麵上流行的淺色浪漫的歐式家具相媲美,也沒有當代紅木家具的雍容和新亮。
它像是一位古舊沉默的老人,孤獨地坐在生活的角落裏,人們想象不出它昔日曾有的光彩。我的目光總是匆匆地掃過它,沒有些許的停留,就又不經意地轉向別處。直到父親和姑姑給我講起了家族的往事,我才開始認真地端詳起它來。
這是一套民國年間的海派紅木書桌椅。桌體堅實而厚重,並沒有傳統家具複雜繁縟的裝飾:寫字台有多個實用的抽屜,抽屜上附有墜狀的銅飾圓形拉手。在桌腳的設計中,還融入了歐式家具纖巧精美的西洋風格,弧彎式的腿足有著柔和的曲線美感,顯得十分的雅致。
那隻靠背椅的椅背上也刻有西歐風格的紋樣,椅腿的設計式樣和寫字台的交相呼應,都是洛可可式的S型腿和獸腳抓球足的風格,精巧而優美。
這套桌椅擁有著二十世紀初海派家具的顯著特點:中西合璧、兼容並蓄,不僅有用料考究的傳統古典,還融入了歐式的別致風情,可謂既美觀又實用。
這套桌椅是經曆了怎樣的戰亂和時代的變遷,能夠在百年的曆史風雲裏保留下來的呢?人到中年,當我在海外讀到不少同胞寫的陳年舊事後,也開始對這套被我遺忘的紅木桌椅產生了興趣。
爺爺生長在南方家境富裕的家庭。太爺爺不僅生意做得好,擁有不少的房產,還秉承了先輩的理念,重視教育及品德的培養,家中自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在二十世紀的二十年代,當家中的獨子爺爺迎娶奶奶這位來自上海、既有文化又賢淑的富家千金時,不惜拋下重金置辦了全套的海派紅木家具。
從戰火紛飛的軍閥混戰、和逃亡四川及貴州的抗日戰爭,到後來的公私合營、抄家批鬥,爺爺也從一位擁有大學文憑、意氣風發的財經人士,變成了一位隻能寄情於書畫、京戲,能講一口英文的閑雜人員。奶奶則從一位有著三、四個幫傭的富家少奶奶,成為了挑起家中生活的大梁、養育了九個子女、遊過街挨過批鬥的飽經滄桑的老人。
一家人最後擠在被公私合營後的自家大宅的一角勉強度日,好在各位叔伯姑媽們都自強不息,在生活的夾縫中闖出一條條路來。
爺爺家中的積蓄、房產在多年的戰亂和運動中喪失殆盡,那些引以自豪的紅木家具雖然躲過了數次的戰爭,但有的因為生計而變賣、有的在抄家運動中或損壞或遺失,所剩無幾。這套紅木桌椅是當年奶奶送給五叔結婚時的禮物,得以逃過種種的災難。五叔過世後,父親為了紀念那些讓人唏噓的家族往事,保留至今。
在以往的童年記憶裏,我還記得爺爺家大宅子裏那些精雕細琢的隔窗。我常常著迷於那些生動精美的浮雕木刻,總想在一幅幅有著人物花鳥、亭台樓閣的圖畫中拚出故事來。“這一麵是紅樓夢,那一麵是西廂記”。父親指著四麵的隔窗向我介紹著。“為什麽這些人的臉部都被毀壞了?” 我對著那些被刀削斧鑿過損壞的圖案不解地問。“他們要破四舊,天花板四角的木刻裝飾也被切割掉了,連木地板都要掘地三尺啊。” 父親歎了一口氣說。
如今再看看這套爺爺家中僅存的紅木書桌椅,讓我對往昔歲月裏人與物的命運感慨不已。爺爺奶奶早已去世,伯伯姑姑們也不少在年邁中撒手人寰;後來在一場莫名其妙的火災中,爺爺家的老宅毀於灰燼;接下來城市拆遷改造的進程裏,曾經的遺跡在曆史的長河中化為烏有,過去的一切都消失在今日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裏。
我決定把這段書桌椅背後的故事寫出來,不僅僅是對曆史的緬懷與反思,也是對今後和平生活的寄望。
寫到這裏,我仿佛再一次回到了童年,又看到了曾經的那一幕。記得在那個炎熱的夏夜,月光從窗欞外瀉下來,我看見隔壁屋內,奶奶靜靜地關了燈,迎著月色,就那麽從容地、輕輕地擦著臉和身子,又慢慢地細細地撲上了充滿清涼香氣的爽身粉。現在想來,那個時候,在如水寂靜的月光裏,不知她是否會追憶起她的人生?那些昔日家族的繁盛、抗日戰爭中舉家逃往西南的艱辛、以及大時代波瀾裏難以啟齒的過往,還有,還有她出嫁時,那套精美摩登的紅木家具......
(發表於《世界日報》2021 年1月6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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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worldjournal.com/wj/story/121251/5141131?from=wj_catelistnews
發表於《國際日報》2021 年1 月3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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