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發表於美國《世界日報》2019 年12 月3 日
姥姥
姥姥在我七歲時的七十年代末就去世了。在我的印象裏,她總是喜歡坐在那個南方的竹椅上,沉默地望著夕陽。她很少笑,她一切的歡樂仿佛都隨著最後的晚霞下沉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
我從來都不知道姥爺長什麽樣,家裏沒有他的照片。母親曾告訴我,家裏有關姥爺的物件都燒掉了,日記、照片、所有留有一絲痕跡的一切都燒得一幹二淨。有關姥爺的身世在我們家也顯得很神秘,兒時的我隻能從大人們的隻言片語裏勾畫出姥爺的故事。
在新中國成立前,姥爺在國民黨的政府裏做文職工作。四九年時他不願遠離故土就留了下來,可想而知在之後的各種政治運動中等待他的是無法逃避的牢獄之災,最後自己孤獨地病死在獄中。一個和他要好的地下黨員深知姥爺的為人,無奈在各種政治運動中自身難保,更無從有機會證明姥爺的清白。
家裏在強烈的政治壓力下和姥爺劃清了界限,姥姥從此一個人帶著一群孩子勉強度日。她把家裏僅有的首飾藏在牆縫裏,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就拿出一些來變賣,但也總是捉襟見肘。
歲月從此沒有平靜過,她的幾個小孩子相繼在疾病中去世,就連她最喜歡的聰明美麗的小女兒也在花一般的年紀離她而去。重重的打擊下她依舊忍耐地生活著,但卻越來越沉默。
雖然生活中困難重重,姥姥卻是非常的要強。聽媽媽說姥姥曾經可以把“老三篇”倒背如流,工作中也任勞任怨、不居人後。有一次幾個小孩忍不住吃了大食堂鍋裏炒飯剩下的鍋巴,被人揭發後卻推脫到隻是在遠處觀看的小舅舅身上。本來就是“黑五類”的家庭成為了眾矢之的。姥姥白天不做聲響,夜深人靜的時候把舅舅從被窩裏拽出來責問,聽到舅舅的無辜時她隻好坐在那裏不停地暗自落淚。
我是姥姥照顧帶大的。生活在北方的她說著讓人難懂的湖南話,身邊沒有幾個可以聊天的人。她不像鄰居家的老人家們一樣愛說說笑笑,她總是陰鬱的,深陷的雙眼中充滿著苦悶,清瘦的臉上也很少露出笑意。她抽煙,但很奇怪她從不當著我的麵抽,偶爾也隻是見到她手中拿著的火柴。有時和我說起去世的漂亮懂事的小姨媽時,她的語氣是輕柔的,充滿著眷戀,但說到痛處時她會戛然而止,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小時候父母都忙於工作,姥姥成為我唯一親近的家人。我每天都會省下幼兒園午覺後發的小點心帶回來給她吃。當我把糖果塞在她嘴裏的時候,她會露出罕見的笑容,開心地把我摟在懷裏。
當父親生氣後對我舉起拳頭時,姥姥會急忙抱起我跑出家門。記得有一次家裏罕見地為她煲了人參雞湯補身體,她卻趁大家入席前不注意,悄悄夾給我雞肉吃。家裏飯菜單調時,她會暗自撥掉些我碗裏的食物,然後飯後帶我出去散步買些包子、蒸餃等小吃讓我解解饞。回到家中我們誰也不聲張,這成為了我們倆之間的小秘密。
記得小時候有一天,一位叔叔來到我們家,姥姥急忙把他拉到屋裏,笑盈盈地準備飯菜,還叮囑我不要告訴他人。等到我長大了之後才知道那位叔叔是一位遠房親戚,當時是被劃為右派的教師,到處受冷落,而姥姥卻冒著風險招待了他。
媽媽是醫生,有一天她拿回了幾張放射線的片子,在燈光下和同事指指點點議論著什麽,我隱隱約約地聽見他們在說姥姥得了什麽不好的病。小小年紀的我心裏雖然緊張著急,但卻不知道可以做些什麽,記得有一次姥姥讓我們下樓吃飯時,我為了讓她少操點心、自己心裏著急竟一腳踏空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現在眉毛邊上還有當時縫針時留下的痕跡。
患有肺癌的的姥姥再也不能曬太陽了,她臥病在家中陰暗的小屋後不久就住進了醫院。一天媽媽告訴我姥姥快不行了,帶我到醫院去看她。醫院昏黃的燈光下,姥姥的臉龐枯瘦、晦暗無光,我望著她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她輕輕地對我說,“來幫姥姥抓抓背吧。” 我就老老實實地走過去,摸到的是她瘦骨嶙峋溫熱的脊背。姥姥以前背癢時,我常常會用小手幫她抓背撓癢。當時的我懵懵懂懂、年幼無知,現在想來姥姥是想讓我和她再親近一下。長大後我會經常後悔自己怎麽不知道抱抱她、告訴她我有多愛她。
姥姥的生命指針停在了她的73 歲,最終沒能邁過那個中國人常說的坎兒。媽媽說姥姥病重時都不願麻煩別人幫她洗衣服,自己也早早準備好了過世的衣服放在箱子裏。姥姥告訴舅舅不用在意她何時去世,以前定好的結婚日期不必為了她而更改。
那時候家中沒有多餘的臥室,姥姥和小孩子住在一間,喜歡安靜的她最終也沒有盼到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她過世的時候, 媽媽一邊燒著用紙做的房子,一邊傷心地不能自己。姥姥的骨灰遵照她的遺囑送回了家鄉,撒在了湖南嶽陽的洞庭湖內,那應該是沉默寡言的她內心一直牽掛的地方吧。
姥姥永遠定格在了我七歲童年的記憶裏。七歲的孩子還不能很好地理解死亡,後來少年時每當遇到委屈,我會抱著她的照片獨自哭泣;青年時麵對人生重大選擇的前夕,她也會出現在我的夢中給我指引。
世界上那個最愛我的人不在了,我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裏能快樂一些,讓那些所有時代的、個人的苦難都不再重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