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寶鑒老先生當了一輩子遠洋輪船的船長,前幾年從香港輪船招商局退休。
周老先生在海上漂了一生,搭著海輪去過四大洋五大洲,是個經風雨見世麵的人。他這一生在海上的時間比陸上多。
周老先生老了,兩鬢霜雪,背脊微駝,身子開始退縮,縮得幹枯瘦小。一頭一臉的老年癍,手臂上的青筋像蚯蚓在爬行。但精神很好,耳不聾眼不花,清清爽爽,知情達理。
老先生說話嘶啞。我那時想他的嗓子是不是在輪機房裏被震耳欲聾的機器給飆壞的?他來自香港卻用純真的國語和我說話,他的口音沒有一點香港腔,除非他跟人說港式粵語。他說他小時候在上海讀書,三八年跟父母逃難逃到香港。
老先生退休了,沒有留在香港,選擇在新西蘭定居,正是香港回歸後的第二年。
我問他,香港也不錯啊,為什麽要走?
他說香港已經不是原先的香港了,你們看不出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裏透出一種智慧的光。
周老先生膝下無子,獨自一人生活,一套房子他自己住一間,餘下的五間都租給了留學生。他家裏住滿了房客,都是來自中國的孩子。
他告訴我他在香港和上海都沒有人了。但李生告訴我,他老婆還在,是個日本人,叫什麽什麽子,平時住在日本,每年到新西蘭來看他一次。有時他也去日本住幾天,但他不喜歡在那裏久呆,他寧願一人呆在新西蘭。
李生是國內來讀語言的,我們很多年前在北京就認識,李生到了新西蘭後,租住在他家裏,我常去看李先,因此也就認識了他。
李生說,周老先生雖然不和他太太住一起,但常打電話,在電話裏周老先生和他的日本太太說一口地道的日本語。
李生還說周老先生的車庫裏停兩輛車,一輛破車,一輛豪華寶馬車,平時開破車,太太來的時候開寶馬。
周老先生不怎麽講他的經曆,沒事的時候躲在車庫裏搗鼓電器機械,敲敲打打,拆拆裝裝,這是他的愛好,也是職業給他留下來的一點痕跡。
周末,他去一家叫聖約翰的教堂做禮拜,那裏有一大半的教友都是和他年齡一樣的老年人,在教堂他們都相互認識,他用英語和人交流。
那家教會我也去,有時做禮拜的時候,他因故要提早離開,就掏出一張紙幣塞給我,托我代他交奉獻。
周老先生如敦厚長輩,從善如流,他把這住在他家的學生都當做自己的孩子,他對他們說沒事去教堂聽聽。
大年三十,老先生買很多菜回家,把房客召聚一起吃年夜飯,給大家過集體年。吃年夜飯的時候,他也請我參加,盡管我不是他的房客。
他也有罵人的時候。有一個叫老錢的大男孩房客,搞了一個韓國女生,處了一陣上了床又借口不合適,把人家踹了。韓國女生找上門來嚶嚶的哭,老錢關著房門連人都沒出來。那次周老先生站在樓梯口對著老錢的房間用國語破口大罵,罵老錢耍流氓,做人不地道。他罵人的時候,回到了做船長的感覺。這話也是李生告訴我的。
後來李生搬走了,我就不去他那裏了。
後來我又見過周老先生一次,那是李生回國後的一年。我去他那裏問問有沒有李生的信。他拿出一摞信交給我,那是他為李生保存了一年的信件。我接過看,這些信大多是銀行的或保險公司的流水單,沒有什麽用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