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梅雨,空氣一下清朗了,天氣一天比一天熱。
母親從牆壁上取下匾,放在地板上,讓我們躺在匾裏午睡。
家裏有大大小小幾個匾,原是鄉下親戚用來養蠶的。這些匾掛在我家的牆上,春天用來晾雪裏蕻,秋天用來曬梅幹菜,夏天就成了我們的小床。
匾是圓形的,竹篾編成,躺在上麵特別涼爽。在我還小的時候,我和哥躺一個大匾,妹子躺一個小匾。後來我們長大了一點,一人一個匾。人躺在匾中間,頭足頂著圓邊上下兩個點,成了一條直徑。
家裏的地板每天用井水拖洗一遍,那是我們夏天必做的家務。哥管拖地,我和妹子在一邊幫著把凳子椅子鞋子移來移去。從樓下拎回來的井水冰冷刺骨,拖過的地板透著陣陣涼氣,水汽蒸發帶走了滲入在地板木頭中的熱量。
夏天的地板幹淨得跟床一樣,夜裏我們把枕頭拿下來,直接躺在地上入睡。身子脫得取了極限,剩一條褲衩;一條汗背心搭在身上,遮一遮夜裏的寒氣。
有時我們在地上鋪一張草席,早晨醒來,人與席子已經分離,臉麵和後背印出一道道地板的條紋,像是打在皮肉上的鋼印。
人躺在地板上,變了視角,貼著地麵看家裏的四周,總有些新奇的感覺;沒了床的限製,人可以三百六十度七百二十度的在地板上翻滾,不用擔心會摔下來,那是一種“自由”的體驗。
那時許多人家沒有電風扇,但人人都有一把扇子,人到哪兒,扇子就到哪兒。那些在路燈下麵打牌下棋的,手騰不出來,扇子就斜斜的插在後背上。
扇子是蒲葉做的,用的時間長了扇麵就會沿葉絡撕裂開來,家裏將新買的蒲扇順著邊沿用布條縫一圈,這就變得比較經用。
天熱的時候,人搖著扇子入睡,朦朧之中搖扇的手漸漸弱下來,直至卟的一聲,扇子從手中滑落,人順勢就進入了夢鄉。有時這樣的夢做不長,一會兒從夢中熱醒,席子上濡濕了一灘汗水,呈人的形狀。那隻搖扇的手再一次搖起扇子,有一下沒一下的……
蚊子是凶悍的,叮起人來如同打針一般痛,隻要被哪怕一隻蚊子惦記上,人就沒法睡穩。起先,我家點蚊煙條,從煙紙店買來,粗壯得像豬腸子一樣,盤在鐵皮畚箕裏,點著了煙氣濃烈嗆人,到了早晨,房間裏煙霧彌漫,畚箕底麵留下螺旋樣一圈一圈的焦黑。蚊煙條透著一股淡淡的艾草的味道,沒有切碎的秸稈隔著外麵的紙可以用手摸得到,如果盤得不好,裏圈外圈碰在一起,到了半夜燒斷成兩截,分頭熏燃,氣味愈加的重。後來改點了蚊煙香,情況就好多了。
還有壁虱。也不知為什麽在我小時候,家裏會有這麽多的壁虱。這些小蟲兒扁扁的身子,形象醜陋,氣味奇臭,窩居在床板床架的木頭縫裏,躲藏在席子的編織縫裏,天熱的時候一隊一隊爬出來叮咬吸血。人坐著躺著,不知覺之間身上腿上就被咬出一串疙瘩,瘙癢不堪。
我們將席子卷起來,卷成一個圓柱,往地上一下一下的夯,用棒槌一下一下的打,將席子裏的壁虱震落在地,或者用開水澆燙。對於躲在床板裏麵的,就撒六六粉,噴滴滴涕。那時的家裏總有一股六六粉和滴滴涕的氣味。住在一起的鄰居還相互傳授一種怪異的方法,將門窗關死,在房間裏燒敵敵畏,用敵敵畏揮發出的毒煙將這些“吸血鬼”趕盡殺絕。我們用盡方法,唯獨沒有考慮這些藥品會不會對人的身體造成麻煩。
夏天的下午,巷子裏來了賣棒冰的。他們推一輛腳踏車,後座上綁一隻木箱子,外麵用棉布厚厚的包緊。棒冰五分一支,帶赤豆的一毛,碰著好運氣,有斷了棒的,斷成兩段的,二分一根,用紙裹著吃。聽到外麵叫賣的來了,各家孩子行動起來,將早已準備好的零錢湊到一起,推薦一人去買。棒冰放在鋁鍋裏,端著跑回來,一人一支,吃得酣暢淋漓。那些融化在鋁鍋裏的糖水,就便宜了為大家跑腿的那小子。那些帶赤豆的,先把冰吃完,赤豆一顆一顆剩下來,攏在碗裏,最後一仰脖子,將糯爛的赤豆一齊倒進嘴裏……
除了棒冰,西瓜也是我們每天吃的消暑品。西瓜堆在床底下,吃之前,選出一個放在網線兜裏,用麻繩縋到井裏。大院裏一口公用的井,到了中午,井裏浮幾個西瓜。孩子們午睡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井口將自家的西瓜拉上來。從井水裏起出的西瓜冰涼水滑,拿菜刀輕輕一磕,啪一聲,瓜囊裂口處冒出一股寒氣。
相比其他季節,夏天是一個讓孩子興奮的季節,也是一個讓孩子容易患多動症的季節。身上少了穿著,手腳擺脫了衣服的羈絆,變得靈活起來;氣溫的上升,使得各處關節通暢舒展。萬物生長,給我們提供了無盡的好玩的內容。
多動的我們在外麵玩一身黏黏糊糊的油汗,就跑到井台,打一桶冒著冷氣的井水,當頭澆灌,接著扔下水桶又往外跑去……
悶熱的下午則是我們下河嬉鬧的時光,我們稱之“淴河浴”。無錫本是一水城,那裏的孩子都是在河水裏泡大的,縱橫交錯的河道成了我們夏天的樂園。城裏的孩子被總動員起來了,“淴河浴”幾乎成了每一個男孩憋了一整年的一個狂歡瀉泄。就近的羊腰灣,水麵開闊,水質潔淨,一到下午,河裏玩水的人星羅棋布。排浪湧過,人頭在浪中沉浮。河上的橋和停泊在岸邊的船,成了我們跳水的天然高台。
夏天的運河是屬於我們孩子的,而過往的船隻失去了對運河的支配,成了我們騷擾娛樂的目標……
到了晚上,氣溫涼了,漫天的蝙蝠在月光下麵忽忽的飛舞。一家人吃過夜飯,洗過熱水澡,坐在走廊裏納涼,浮躁的心沉靜下來。鄰裏之間大人坐到一起,說著閑話,扇子啪啪的拍打蚊子,小道消息就從這裏傳播開來。我們小孩子則圍坐在一起開始聽人講鬼故事“一隻繡花鞋”,或者恐怖的“梅花黨” “銅尺案”,每天一段,如連續劇一般。大家陷落在情景裏,人鬼不分,憋著小便不敢獨自去房間裏上馬桶,故事裏的厲鬼和一步三蹦的僵屍在暗中遊蕩。夏天的黑夜因而多了幾份鬼氣。
每年的這個時候,父親都會從街上買一隻蟈蟈回來,我們稱之“叫哥哥”。蟈蟈在籠子裏生活,綠色的翅子,柔軟脂滑的腹部一起一伏,頭頂兩側的觸須,帶倒鉤的肢足透過竹篾突出籠子。我用冬瓜毛豆喂它,它為我家唱歌。??的叫聲清亮而又歡樂,漫長的夏天在蟈蟈的“歡樂頌”中一天一天過去……
然而夏天最最讓我盼望的還是學校暑假的到來,那是我從童年到少年最為難忘的時刻。我將暑假作業趕在開始的兩天全部做完,然後迫不及待到輪船碼頭買一張去鄉下的船票,登上班船,去查橋,去梅村,去石塘灣,身上背一書包,裏麵放著暑期要替換的幾件衣服、一隻牙刷、一把彈弓,還有兩塊零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