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遠齋

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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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中所載佛教經目並非錄自《少室山房筆叢》

(2018-09-21 16:40:15) 下一個

 

《西遊記》中所載佛教經目並非錄自《少室山房筆叢》

——與吳言生先生商榷

內容摘要:《西遊記》第98回唐僧所取佛教經目和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雙樹幻鈔(中)》所載佛教經目基本相同,但《雙樹幻鈔》成書明顯晚於百回本《西遊記》,故《西遊記》有關經目並非錄自《少室山房筆叢》。《西遊記》中所載佛教經目既非完全如魯迅所說“荒唐無稽”,但亦非如學者所言“無一經無來曆”。

關鍵詞:《西遊記》  《少室山房筆叢》  佛教經目

 

自魯迅提出《西遊記》作者“尤未學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目”[1]之後,後世學者概從其說。吳言生先生在《〈西遊記〉佛經篇目及“多心經”稱謂考辨》[2](下簡稱《考辨》)一文中,認為“《西遊記》所列的佛經篇目皆有所本”,“無一經無來曆”,“魯迅先生的觀點並非確論”。其主要證據,則是“《西遊記》所列的佛經篇目全部可以與《少室山房筆叢正集》卷三十一所記載的《大藏經》目錄相印證”。我們認為,《考辨》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

這裏我們首先應該注意的是,魯迅所言“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目”中的“末回”即存在著記憶上的失誤,這裏的“末回”實際上應該是第98回。作者在此回曾兩次集中羅列佛教經目:一是阿儺、迦葉引導唐僧所觀看經櫃上之經目;二是唐僧實際所取之經目。二者除卷數的差別外,餘僅《大光明經》和《金光明品經》之名稱不同,但實為同部經書可知,因此,我們可以統稱為唐僧所取佛教經目。《考辨》顯然是以“《西遊記》中所列的佛經篇目”指代唐僧所取經目,但這樣說似乎不夠嚴密,因為《西遊記》作者在其它章回亦羅列了不少佛經篇目。

最早注意到《西遊記》佛經篇目的,大約是清人楊文會。其在《等不等觀雜錄》四《大藏總經目錄辨》中這樣說:

嚐見行腳禪和佩帶小折經目,奉為法寶,閱其名目卷數,與藏內多不相符。欲究其根源而未得也。一日檢《西遊記》,見有唐僧取經目次,即此折所由來矣。按《西遊記》係邱長春借唐僧取經名相,演道家修煉內丹之術,其於經卷數目,不過借以表五千四十八黃道耳,所以任意摭拾,全未考核也。乃後人不察,以此為實,居然鈔出刊行,廣宣流布,雖禪林修士,亦莫辨其真偽,良可浩歎。[3]

從這則材料可以看出,當時社會流行的“小折經目”,即與《西遊記》唐僧所取經目基本相同。但楊氏認為,唐僧所取經目是《西遊記》作者“任意摭拾,全未考核”的結果,“與藏內多不相符”,並對這種現象發出了“良可浩歎”的感歎。這大概就是認為《西遊記》中佛教經目“荒唐無稽”的最早源頭。

對於楊文會的觀點,魯迅其實早已加以注意,並錄入其《小說舊聞鈔》中。然魯迅對楊氏的觀點並不讚同。在《小說舊聞鈔》中,魯迅亦曾征引了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所錄《大藏經》經目,並認為:

《西遊記》第九十八回玄奘從西天持歸經目與此同,惟《李真經》作《禮真如經》,《因名論經》作《大孔雀經》;又多增益在唐之一卷為十卷,共五千零四十八卷,以合《開元釋教錄》之數而已。因疑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經目,流行世間,即胡氏《筆叢》所鈔,亦即《西遊記》所本,初非《西遊》廣行之後,世俗始據以鈔槧此目也。

這大概是現存最早的將《西遊記》唐僧所取經目和《少室山房筆叢》所載經目聯係起來的文字。但魯迅雖然承認二者基本相同,卻並不認為《西遊記》中這些經目就是錄自於《少室山房筆叢》,而是懷疑“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經目,流行世間”,分別為《西遊記》和《少室山房筆叢》所記錄。魯迅雖然沒有明確說明自己觀點的依據,但據筆者推測,當與《少室山房筆叢》有關內容的成書年代有一定關係。

考《少室山房筆叢》的作者胡應麟(1551—1602),蘭溪(今浙江蘭溪)人,字符瑞,又字明瑞,號少室山人、石羊生、壁觀子等。《少室山房筆叢》是作者集畢生精力所撰寫的一部學術巨著,包括《經籍會通》、《丹鉛新錄》、《雙樹幻鈔》等十二部著作。其有關《大藏經》經目的文字,見於《雙樹幻鈔(中)》。《雙樹幻鈔》首有《雙樹幻鈔引》,末署“壬辰臘壁觀子題”。由此可知,《雙樹幻鈔》成書於明萬曆二十年(1592)。此年,恰是《西遊記》的作者吳承恩逝世約十周年,亦是百回本《西遊記》世德堂本的刊刻之年——世德堂本卷首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文末就署“壬辰夏端四日”。同時,《少室山房筆叢》各部分在作者生前並未單獨刊行,更沒有結集出版,現存最早的刻本是萬曆四十二年(1614)的良貴堂刊本,亦可證明《西遊記》作者決沒有可能看到《少室山房筆叢》。這是《西遊記》唐僧所取經目並非出自《少室山房筆叢》的鐵證。

那麽,是不是《少室山房筆叢》錄自小說《西遊記》呢?也很難這樣說。胡應麟是明代少有的一位學風嚴謹的學者。《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二三,錄《少室山房筆叢》於子部雜家類,並曰:“其中征引典籍極為宏富,頗以辨駁自矜,而舛訛處多不能免。……然明自萬曆以後,心學橫流,儒風大壞,不複以稽古為事,應麟獨研索舊文,參校疑義,以成是編,雖利鈍互陳,而可資考證者亦不少。朱彝尊稱其不失讀書種子,誠公論也。”做為一名學者,如果胡應麟真是從《西遊記》中抄出佛教經目,在其著作中不會沒有記載。《雙樹幻鈔》在有關部分僅曰:

大藏經四千五十餘卷,而諸家書目所載僅百數十種,蓋唱偈、疏懺等於文義相遠,不得盡收也。然以西天經總較之,直百之一耳。因錄此廣異聞,不必論其有無。

在記錄有關經目之後,胡應麟又說:

《隋誌》共一千九百五十部、六千九百五十八卷,唐開元藏目五千四十八卷,貞元增益二百七十卷,宋累朝增益又七百餘卷。今藏大抵仍開元舊數,蓋其間亦不無存沒也。《通誌》所收僅一千七百餘卷,不皆藏中者。

從這些文字可見作者謹嚴的學術作風。在這種情況下很難想象,作者所錄經目如果來自《西遊記》會不注明出處。然從“諸家書目所載僅百數十種”一語看,似乎其所列經目來自“諸家書目”。但是至少筆者在現存明代其它典籍中,還未發現有類似經目的記載,故特為注明,以待後來之發現者。

既然《西遊記》唐僧所取經目和《少室山房筆叢》所載經目並非互相轉錄,二者又為何如此相似呢?這隻有兩種可能:一是確如魯迅所疑,“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經目,流行世間”,而分別為《西遊記》和《少室山房筆叢》所本;二是確如清人楊文會所言,因《西遊記》之流行,“後人不察,以此為實,居然鈔出刊行,廣宣流布”,或有可能為胡應麟所見,錄至其《少室山房筆叢》中。

那麽,《西遊記》所載佛教經目究竟是如魯迅所言“荒唐無稽”,還是如《考辨》所言“無一經無來曆”呢?既然《少室山房筆叢》有關部分成書晚於小說《西遊記》,這就需要我們采取最基本的方法,即對《西遊記》有關經目一一進行考察。為此,筆者曾撰寫了《〈西遊記〉中所見佛教經目考》一文[4]。筆者在拙文中羅列了唐僧所取35部佛經經目,以及《西遊記》在其它章回所提到的18種經目,合二者所載而去其重複,則《西遊記》中實際所涉及到的佛教經目共44種。經過考證,筆者將這44種經目分為四類:(一)與佛教經目全同者,計19種,即:《涅槃經》、《首楞嚴經》、《華嚴經》、《大般若經》、《維摩經》、《金剛經》、《佛本行經》、《大集經》、《法華經》、《瑜伽經》、《彌陀經》、《心經》、《虛空藏經》、《未曾有經》、《菩薩戒經》、《觀音經》、《大智度經》、《寶藏經》、《孔雀經》。(二)與佛教經目基本相同者,計11種,即:《菩薩經》、《決定經》、《大光明經》、《正法論經》、《摩竭經》、《佛國雜經》、《起信論經》、《唯識論經》、《具舍論經》、《受生度亡經》、《梁皇懺》。(三)無此佛教經目然與佛教有一定關係者,計10種,即:《恩意經大集》、《禮真如經》、《三論別經》、《五龍經》、《寶常經》、《僧祇經》、《寶威經》、《正律文經》、《起齋經》。(四)查無所據者,計4種,即:《西天論經》、《本閣經》、《安邦天寶篆》、《勸修功卷》。

從上述考證可見,《西遊記》中所載佛教經目並非完全“荒唐無稽”。以上第一、第二類經目,占全書佛教經目的三分之二;如果再加上第三類經目,則占到90%以上。這些,都不可視為“荒唐無稽”。但是,《西遊記》所載經目也並非“無一經無來曆”。上述第三類經目雖然和佛教有一定關係,卻又都是作者自撰。甚至包括第一、第二類經目,作者為了拚湊卷數,一種經目隨意地便冠以數百卷、上千卷。如此隨意地生造佛教經目和卷數,不論是作為佛教徒,還是作為對佛教崇信的學者,都顯得很不嚴謹。特別是第四類經目,確如魯迅所言“荒唐無稽”。甚至《考辨》一文也認為“《寶威經》、《安邦天寶篆》、《勸修功卷》三則無考”,這又怎麽能說“無一經無來曆”呢?

同時,《考辨》上述所列三種“無考”的經目中,《寶威經》並不能完全看作“無稽”。據《華嚴經》、《大寶積經》等,有“寶威力菩薩”、“寶威德菩薩”。《賢劫經》卷七雲:“大力如來所生土地,城名寶威。”又雲:賢力如來,“父名寶威”。又《佛名經》卷一、《南無諸佛要集經》卷七有“南無寶威德佛”。《五千五百佛名神咒》卷八、《未來星宿劫千佛名經》有“南無寶威如來”等。因此,筆者將《寶威經》歸入“無此佛教經目然與佛教有一定關係者”一類中。

此外,《考辨》認為可考的經目中,《西天論經》、《本閣經》兩種,筆者曾查閱諸多佛教典籍,或許因筆者孤陋寡聞,均未能查到有關出處,故將其暫且列入“查無所據者”一類,以待時賢後哲繼續查證。

應該順便說明的是,自撰寫成《〈西遊記〉儒家思想論略》和《〈西遊記〉道教思想論略》兩文之後,筆者在2002 年即準備撰寫《〈西遊記〉佛教思想論略》。然一旦進入佛教研究領域,筆者才真正感到佛教思想的博大精深,故至今論文亦未能撰寫出來。在撰寫過程中,筆者深感有必要對《西遊記》中所載佛教經目究竟如何“荒唐無稽”進行考察,故撰寫了《〈西遊記〉中所見佛教經目考》一文。但鑒於筆者對佛教研究不深,故心中惴惴不安,既擔心貽笑大方,更擔心貽誤後人。2003年3 月,“《西遊記》與中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籌備會”在河南大學召開,欣逢《文學遺產》副主編(現為主編)陶文鵬先生蒞會,遂托其代將此文轉交有關佛教研究專家審閱,並祈求提出修改意見。後於4月份接陶先生來信,轉來吳言生先生對拙作的意見,閱後頓覺受益匪淺。吳先生在信中說:“通過以上查證,竟發現《西遊記》的經目竟是無一字無來處!這個結果也令我詫異,因為我沒有查以前也認為它是胡亂編造的,認為魯迅的看法是對的。如果研究《西遊記》的人從來沒有發現此點,隻是一味附和魯迅先生的觀點,就實在有些可惜了。”這對我是一個極大的鼓勵。同時,吳先生還指出:“這篇文章比較用功,但運用的工具比較簡單。”這又使我汗顏。針對吳先生提出的意見,我對原文進行了修改,作為10月份召開的“《西遊記》與中國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提交論文之一,後發表於《河南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對吳言生先生於百忙中審閱拙作並提出中肯的修改意見,筆者願借此機會表示深摯謝意。

《西遊記》是一部描寫佛教取經故事的通俗小說,其中當然包括不少佛教內容,如佛教經目、佛教人物、佛教故事和佛教思想等。然而對這些內容,向來缺乏深入研究。因此,能有更多研究宗教的學者和宗教界人士參與到這部世界名著的研究中來,對發掘《西遊記》的巨大思想內涵,擴大中華文化特別是佛教的影響,無疑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以上意見當否,敬請吳言生先生和學界諸賢批評指正。

注釋: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40頁。

[2]載《世界宗教研究》,2003年第4期。

[3]轉引自,魯迅:《小說舊聞鈔》,《魯迅全集》第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北京版,第72-73頁。

[4]載《河南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

                原載:《明清小說研究》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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