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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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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本《西遊記》的底本並非世德堂本 ——人文本《西遊記》修訂劄記之一

(2023-02-24 10:39:46) 下一個

 

人文本《西遊記》的底本並非世德堂本

     ——人文本《西遊記》修訂劄記之一

曹 炳 建

摘 要:人文本對世德堂本文字多有改動,其中有些是不必改或者不可改的情況下的改動,更有些是錯誤的改動。人文本的這些改動,都和新說本保持高度的一致性,而有違於世德堂本,說明人文本的底本並非世德堂本,而很可能是新說本。由於底本選擇的錯誤,造成人文本先天不足,因而雖然一再修訂,但仍然存在著諸多訛誤,有些甚至是嚴重的硬傷。但人文本作為第一部《西遊記》校注本,其貢獻也是巨大的。我們這次修訂再版的2020年版《西遊記》,係以世德堂本為底本,以諸多明清版本為參校本,經過嚴格校勘而成,讀者自可放心閱讀。

關鍵詞:《西遊記》:人文本:世本:新說本

 

  2017年5月底,通過手機收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周絢隆先生的短信,邀請筆者重新修訂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西遊記》(下簡稱“人文本”)。其實,早在2011年,因為編著《〈西遊記〉匯評本》,需要《西遊記》原文,筆者即開始了對《西遊記》的校勘。在校勘過程中,對讀2010版人文本,發現人文本雖然經過數次修訂,仍然存在不少問題,有些甚至是嚴重問題,由此就產生了為讀者提供一部更為優秀的《西遊記》讀本的強烈願望。如今能夠通過人文本的修訂來達成這個願望,筆者當然是求之不得,於是就答應了周絢隆先生的邀請。

  整個修訂過程曆經兩年半,分兩個階段進行。第一階段:從2017年6月至2018年6月。主要針對人文本的訛、誤、脫、倒及某些不當改動以及標點符號的運用錯誤進行修訂;同時,鑒於人文本的注釋過少,不利於讀者閱讀,增加了數百條注釋。最終成果表現為兩種形式:一是電子文檔,包括“附錄”共101個word文檔,每回一檔。每一個文檔都包括需要修訂的文字、標點符號及增加的注釋。其中特別針對某些重要字詞的修訂,詳細地說明修訂的理由。二是紙質文本,即在2010版人文本上,標示需要修訂的文字和標點符號。第二階段:從2018年6月至2019年年底。主要是統一全書字詞的使用。人文本的不少字詞存在著前後標準不統一的現象,前麵甲改為乙,後麵甲還是甲;前麵甲改為乙,後麵乙又改為甲,等等。為此,我們首先製定了《〈西遊記〉部分語詞使用標準》,然後利用現代搜索軟件,一個字一個詞地搜索《西遊記》全文,並將需要修訂的內容詳細記錄,形成五個word文檔;同時,在2010版人文本上,標示出需要修訂的文字。最後,將以上材料發給周絢隆先生,由他再進行最後的統一校改。因此,這裏所說的修訂劄記,隻是根據筆者在校勘過程中記錄的所見所感輯錄而成。

  最初對《西遊記》進行校勘的時候,筆者即感覺到人文本並不是以世德堂本(下簡稱世本)為底本校勘而成,而很可能是以新說本作為校勘底本。這一次通過修訂人文本,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人文本的前身為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西遊記》。黃肅秋先生在此書的《出版說明》中說:

  本書是根據北京圖書館所藏就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攝影的膠卷,並參考清代六種刻本,加以必要的校訂和增補而重印的。我們所參考的清代六種刻本是:一,《西遊真詮》(清康熙丙子原刻本);二,《西遊證道書》(坊刻本);三,《新說西遊記》(清乾隆十四年“書業公”本和其有堂本);四,《西遊原旨》(清嘉慶十五年護國庵版);五,《通易西遊正旨》(清道光己亥德馨堂本);六,《西遊記評注》(含晶子評注本)。[①]

此後的1955版人文本《西遊記》,又有大致相同的說法。再後,1980版人文本在其卷首《關於本書的整理情況》(下簡稱《整理情況》)中說:

  本書是根據北京圖書館所藏就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攝影的膠卷,並參考清代六種刻本校訂整理的,初版於一九五五年,以後印過多次。這次重排,又用世德堂本作了複校,並用明崇禎本作了校核,改正了初版的一些疏誤。[②]

以上這些文字雖然沒有出現“底本”字樣,但其中“根據”雲雲,則似乎在告訴人們,人文本的底本就是世本(攝影膠卷)。其中所說的“崇禎本”,根據《整理情況》文末“革命曆史博物館惠借了崇禎本《西遊記》”[③]等字樣,當即為《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學界簡稱李評本。而革命曆史博物館所藏的李評本,實際上是李評本中的李乙本。可見,李評本是在1980版修訂的過程中,才被作為參校本的。

  2010版人文本在卷首《修訂說明》中又說:

  我社的《西遊記》,初版於一九五五年,係以明刊本金陵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為底本,參校六種清代刻本整理而成。[④]

這裏就明確說明人文本的底本是世本。但是,這很可能並非事實。

  中國有著典籍校勘的優秀傳統,並形成了許多被學界認可的校勘和整理原則。其中一條重要原則,即是不可輕易改動底本的原文,改則必有依據。《西遊記》雖然是一部通俗小說,人文本校勘整理的目的又主要是為社會提供可供閱讀的《西遊記》讀本,但不輕易改動底本原文的原則仍然適用。隻有在底本確有不妥的情況下,本著可改可不改的不改、盡量少改的原則來進行。對於這些原則,人文本的校注者當然不會不清楚,更不會有意違背這些校勘原則。但是,對讀世本[⑤]和人文本[⑥],我們卻發現許多異文,並且這些異文都是在世本文通字順的情況下出現的,即屬於可不改的情況;甚至有些異文屬於不可改的情況,更有一些錯改的情況。透過這些文字,我們似乎可以一窺人文本真正的底本。

           二

  我們先來看一些不可改和錯改的情況。

  人文本第8回,寫豬八戒向觀音自我介紹:“洞裏原有個卵二姐,他見我有些武藝,招我做了家長,又喚做‘倒踏門’。”這裏的“卵二姐”,世本寫作“夘二姐”。這個“夘”字,實際上是“卯”的俗字,而非“卵”字。世本第七十四回寫:“那些妖精點卯也得七八日。”其中“卯”字,即寫作“夘”。元人李文仲《字鑒》卷三“巧”韻曰:“卯,莫飽切,辰名。……俗作夘。” [1]92秦公先生《碑別字新編》“卯”字條下注曰:“夘,遼《馬直溫妻張氏墓誌》。 [2]12當今《漢語大字典》亦在“夘”字條下注曰:“同卯。《古今韻會舉要·巧韻》:‘卯,俗作夘。’”[3]861再查《西遊記》的其他版本,除了簡本係統的朱本和楊本,刪本係統的唐僧本、楊閩齋本和閩齋堂本,刪去相關內容無從查考外,其他版本如李評甲乙丙本、證道本、真詮本、新說本、原旨本、正旨本,含評本等,“夘”字都寫作“卯”。清抄本與世本相同,亦寫作“夘”。唯有上海古籍出版社所藏新說本(《古本小說集成》據以影印),將“卯”訛作“卵”。如果人文本真是以世本為底本,沒有理由刻意地將“卯二姐”改為“卵二姐”。這說明,人文本很可能就是以這種帶有“卵二姐”字樣的新說本,作為其校勘底本的。

  人文本第17回寫孫悟空和黑熊精打鬥的場麵:“小怪尋山言禍事,老妖發怒顯神威”。“尋山”,明顯有誤。查世本,作“巡山”,當是。查新說本,同人文本一樣亦作“尋山”。

  人文本第25回,唐僧對悟空威脅要念“舊話兒經”。八戒問起此經,悟空便向八戒講述了《緊箍咒》的來曆,並說:“他‘舊話兒經’,即此是也。”“他‘舊話兒經’”,語言不通,明顯有誤。查世本此處為“他說‘舊話兒經’”,當是。再查新說本,和人文本完全一樣。

  人文本第35回,寫孫悟空進入妖洞,將金角的羊脂玉淨瓶偷去,“才出門,隻見那妖魔提著寶劍,拿著扇子,從南而來。孫大聖回避不及,被那老魔舉劍劈頭就砍”。相比較世本,在“被那老魔”之後,脫漏了“喝道:‘那裏走’”諸語。查新說本,也出現了同樣的脫漏。類似這種脫漏的情況,人文本後文還有,不再一一列舉。

  人文本第36回,孫悟空對唐僧等人說道:“若依老孫看時,把這青天為屋瓦,日月作窗欞,四山五嶽為梁柱,天地猶如一敞廳。”前麵已經說“青天為屋瓦”,再說“天地猶如一敞廳”,明顯有誤。查世本,“天地”原來作“大地”。再查新說本,和人文本一樣,亦將“大地”寫作“天地”。

  人文本第70回,寫賽太歲獬豸洞前“蒼狼多猛烈,獺象更驍雄”;同回又寫“那前門前虎將、熊師、豹頭、彪帥、獺象、蒼狼、乖獐、狡兔、長蛇、大蟒、猩猩,帥眾妖一齊攢簇”。“獺”音“ tǎ”,指水獺,是一種水陸兩棲動物。“獺象”明顯有誤。再查世本,兩處均作“賴”;新說本兩處均作“獺”。如果人文本是以世本為底本,為什麽會錯得和新說本一模一樣?

  人文本第77回,寫妖怪為了騙過孫悟空,“可憐把個唐僧連夜拿將進去,藏在櫃中”。可是降服妖怪後,悟空等去解救師父,卻寫道:“沙僧便使降妖杖打開鐵鎖,揭開櫃蓋,叫聲‘師父’。”前麵隻說“藏在櫃中”,並沒有寫上鎖,後邊卻寫“打開鐵鎖”,明顯不通。查世本,前邊正是寫妖怪將唐僧“鎖在櫃中”,這樣後邊再寫“打開鐵鎖”,就順理成章,前後呼應。

  人文本第81回,寫唐僧自我感覺病重,“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欠身起來”,世本作“欠起身來”。這裏雖然隻是一個字的倒置,但是情景卻大不相同。世本的“欠起身來”,說明當時唐僧病重,雖然想起來但還沒有能起來;而“欠身起來”,卻是說已經起來了。顯然,世本的“欠起身來”更能表達唐僧病中的情形。特別是後文又寫唐僧叫悟空“你且扶我起來”,可見前麵唐僧並未起來。人文本的改動前後失去照應。新說本與人文本相同。

  人文本第97回,做豆腐的老頭兒對妻子說道:“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財,隻是沒壽。我和他小時同學讀書,我還大他五歲。”。“寇大官”,世本作“寇大寬”。前文寇員外曾向唐僧自我介紹說:“弟子賤名寇洪,字大寬,虛度六十四歲。”顯然,做豆腐的老頭以字“大寬”稱呼寇洪,正符合豆腐老頭的同學身份。相反,稱呼對方為“大官”,卻顯得不妥。再查新說本,與人文本的錯誤同出一轍。

  人文本第98回,寫如來佛祖對唐僧等人說:“向時眾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佑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隻討得他三鬥三升米粒黃金回來。”第100回唐僧向唐太宗轉述如來的話說:“止討了他三鬥三升米粒黃金”。前一例“米”字,世本寫作“變”,顯然有誤;後一例明白寫作“麥”字。可見前一例的“變”字,當是“麥”字之誤。再查日本淺野圖書館所藏世本,兩處均寫作“麥”。如果人文本是以世本為底本,為什麽要改“麥粒”為“米粒”呢?再查新說本,原來和人文本一樣,兩處都寫作“米粒”。

  當然,人文本中對世本不可改而改動和錯誤改動的例證並不是很多,更多的是世本文從字順可不改的情況下,對世本加以改動。同時,人文本的這些改動,又都和新說本保持著高度一致性。如:

  世本第2回寫孫悟空拜別師父,駕著筋鬥雲回歸花果山,有詩句說:“當年過海波難進,今日回來甚易行。” “年”,人文本改作“時”。

  第3回寫,東海龍王敖廣對三位兄弟說,孫悟空“將一塊天河定底神珍鐵自己拿出,丟了些解數”。“拿出”,人文本改作“拿出手”。

  第8回寫觀音菩薩勸導八戒說:“世有五穀,可以濟饑,為何吃人度日?”“可以”,人文本改作“盡能”。

  第10回寫唐太宗來到地府,“那建成、元吉就來揪打索命”, “幸有崔判官喚一個青麵獠牙鬼使,喝退了建成、元吉” 。“一個”,人文本改作“一”。

  第11回寫唐太宗回到陽世後,向大臣們說道:“我騎著馬,正行至渭水河邊,見雙頭魚戲。”“我”,人文本改作“朕”。

  第12回寫唐僧穿上觀音菩薩所贈送的袈裟,在街上行走,眾人讚揚道:“好個法師!真是活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真是”,人文本改作“真是個”。

  第14回寫觀音菩薩責備賭氣離開唐僧的孫悟空,悟空說道:“我才子閃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閃他”,人文本改作“閃了他”。

  第16回寫孫悟空因為丟了袈裟,要打觀音院的和尚們,被唐僧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疼還不怕,還要無禮?”“疼”,人文本改作“痛”。

  第21回寫悟空前去請靈吉菩薩降伏黃風怪,見到守門的道人,便問道:“這可是靈吉菩薩的講經處麽?”“菩薩的”,人文本改作“菩薩”。

  第22回寫沙僧在流沙河底聽到惠岸呼喚他的法名,“他也不懼鉞斧,急翻波伸出頭來” 。“鉞斧”,人文本改作“斧鉞”。

  第25回寫清風、明月將唐僧師徒鎖在了房內,唐僧埋怨悟空,悟空說道:“師父莫鬧。那童兒都睡去了。隻待他睡著了,我們連夜起身。”“待”,人文本改作“等”。

  第26回寫孫悟空來到方丈山尋找尋找治療人參樹的方法,見到東華帝君的住處,“果然是貝闕珠宮,看不盡瑤池瓊閣” 。“珠”,人文本改作“仙”。

  第31回寫豬八戒謊稱師父想悟空,來請被趕回花果山的悟空回去降妖。悟空問起師父遇到了什麽災難,八戒回答說:“哥嗬,沒甚難處,實是想你。”“哥嗬”,人文本改作“哥哥”。

  第32回寫孫悟空見過通報妖怪消息的日值功曹之後,假裝流淚。八戒一見,便要分行李散夥,對沙僧說:“分了,便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分了,便你”,人文本改作“分了吧!你”。

  第34回寫豬八戒一再識破悟空的變化,悟空就問八戒:“這一洞裏妖精都不認得,怎的偏你認得。”“不認得”,人文本改作“認不得”。

  第35回寫悟空和狐阿七打鬥:“那怪物側身躲過,使方天戟劈麵相還。”“還”,人文本改作“迎”。

  第36回寫悟空脅迫和尚們出門迎接唐僧,見到那些和尚們穿得僧服五花八門,便問和尚穿的是什麽衣服。“和尚見他惡醜,道:“爺爺,不要打,等我說。”“惡醜”,人文本改作“醜惡”。

  第37回寫悟空對烏雞國太子說:“你父王今夜特來請我降魔。我恐不是妖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個妖精。正欲動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獵”。“欲”,人文本改作“要”。

  第44回寫唐僧師徒離開黑水河一路西行,“真個是迎霜冒雪,戴月披星”。“霜”,人文本改作“風”。

  第50回寫八戒在妖怪幻化的空宅院中發現三件背心,便拿了出來讓師父穿。師父不穿,讓八戒將背心還回去,八戒說道:“你不穿,且等老豬穿一穿,試試新。焐浯脊背。”。“等”,人文本改作“待”。前文第25回人文本將世本的“待”改為“等”,這裏又將世本的“等”改為“待”,也都和新說本一模一樣。

  第55回寫孫悟空請昂日星官降伏蠍子精,星官當即答應前往。“大聖甚喜,即同出東天門。”“甚喜”,人文本改作“聞言”。

  第58回寫孫悟空和假猴王打鬥,見沙僧幫不上手,便讓沙僧回去回複師父,“等老孫與此妖打上南海普陀山菩薩前辨個真假”。“普陀”,人文本改作“落伽”。第6回觀音菩薩第一次出場,即寫觀音的道場為“南海普陀落伽山”,因此,沒有必要一定要改“普陀山”為“落伽山”。

  第62回寫祭賽國國王請悟空捉拿盜寶的妖怪,八戒也奮勇前往。悟空道:“既如此,著沙弟保護師父,我兩個去來”。“沙弟”,人文本改作“沙僧弟”。

  第67回寫八戒變成大豬拱開稀柿衕,駝羅莊的鄉親們給八戒送來了飯食,叫道:“取經的老爺,慢行!慢行!我等送飯來也。”接著寫道:“長老聞言,稱謝不盡”。“稱謝”,人文本改作“謝之”。

  第73回寫黃花觀道士欲用帶有劇毒的棗茶毒死唐僧師徒,悟空發現可疑,便要和道士換換茶杯,唐僧卻對悟空說道:“這仙長實乃愛客之意,你吃了罷,換甚的”。“甚”,人文本改作“怎”。

  第77回如來問文殊、普賢的坐騎“下山多少時了”,文殊回答“七日了”。下麵接寫:“如來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已”,人文本改作“幾”。元人王子一《劉晨阮肇誤入桃源》雜劇:“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4]1363可見,“已”不必改作“幾”。

  第86回寫妖怪謊稱小妖們生吃了唐僧,又把前門堵了起來。悟空前去尋找妖怪後門為師父報仇,“轉過山坡,忽聽得潺潺水響。急回頭看處,原來是澗中水響”。“急”,人文本改作“且”。

  第89回,“他三人說說笑笑,邀著豬羊,卻就望見虎口洞門”。“邀”,人文本改作“趕”。但前文“你去邀著,等我討他帖兒看看”,“邀”人文本卻仍然作“邀”。查新說本,兩處文字和人文本一模一樣。“邀”作為民間口語,本來就有“趕、吆”的意思,不必改。

  第92回寫剿滅犀牛精的過程中,繳獲了不少寶物。在即將離開金平府之前,唐僧吩咐悟空:“將剩餘的寶物,盡送慈雲寺僧,以為謝禮。”“謝”,人文本改作“酬”。

  第96回描寫寇員外送別唐僧時大廳的布置:“正中間,掛一軸壽山福海之圖;兩壁廂,列四幅春夏秋冬之景。”“軸”,人文本改作“幅”;“幅”,人文本改作“軸”。新說本同樣,亦是改“軸”為“幅”,改“幅”為“軸”。

  類似的例證,全書大概有數百處之多。其中如“棍”改為“棒”、“裏”改為“內”等,在書中就多次出現。《西遊記》的作者對“妖怪”、“妖魔”、“妖精”的概念並沒有嚴加區分,同一回同一個妖怪,有時稱為“妖怪”,有時稱為“妖魔”,有時稱為“妖精”。可是,人文本卻時而將“妖”改為“魔”,時而將“魔”改為“怪”,時而將“怪”改為“精”,顯得紛亂而繁雜。而人文本的這些改動,都和新說本完全一致。

  以上我們列舉了人文本對世本的錯誤修改、不可改動情況下的修改,以及不必改情況下的修改。如果人文本真是以世本為底本,怎麽會出現如此之多有違於校勘原則的修改呢?從上述改動不難看出,人文本的不少文字有違於世本,卻與新說本保持著高度的一致性。這就告訴我們:人文本對世本的這些修改,從本質上看,是因為人文本在校勘過程中,所使用的底本就不是世本,而很可能是新說本。

  那麽,有沒有可能人文本的底本不是新說本,而是其他明清《西遊記》版本呢?現存的明清《西遊記》版本,大致可分為繁本、簡本、刪本和抄本四大係統。其中繁本係統包括世本、李評本和新說本。簡本係統包括朱鼎臣本和楊致和本。刪本係統包括唐僧本、楊閩齋本、閩齋堂本、證道本、真詮本、原旨本、正旨本和含評本。抄本係統主要指清代抄本《西遊記記》,這同時也是一種刪節本。人文本屬於繁本係統,因此可以排除簡本、刪本和抄本作為底本的可能。而在上述諸多的明清版本中,隻有世本、李評本和新說本屬於繁本係統。如前所述,人文本的前身作家出版社《西遊記》卷首的《出版說明》中,隻提到了世本和“清代的六種刻本”,根本就沒有提到李評本,可見李評本絕非人文本《西遊記》的底本。

  其實,透過黃肅秋先生的一篇文章,我們更能看出人文本的底本並非世本。1954年,黃先生在《文學書刊介紹》第八期,發表了《“西遊記”的校訂和注釋工作》[⑦]一文。在這篇文章中,黃先生針對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西遊記》,這樣寫道:“在整理、校訂‘西遊記’的工作中,我們是以世德堂本為主,從恢複、增補、改正三個方麵入手的。”其中“根據世德堂本所恢複的,主要是被後來的本子所竄改了的方言”;所謂“增補”,就是“根據世本(包括書林熊雲濱重鍥本)增補的一些後來的本子所沒有的、或者刪去的文字”;“所謂‘改正’是指在方言以外的一些文字上的還原”。很明顯的邏輯就是:如果當時校勘已經是以世本為底本了,又何來“根據世德堂本”去“恢複、增補、改正”呢?因此,當時校勘的底本,很可能就是“後來的本子”,因此才需要用世本來進行“恢複、增補、改正”的工作。

  人文本以新說本作為底本,也是情有可原的。世本是20世紀30年代從日本購回的,後輾轉到了我國台灣,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大陸隻有北京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藏有一套縮微膠卷。1955版如果以世本作為底本,就需要根據縮微膠卷一字一句抄錄,沒有相當長的時間是不可能完成的。相反,新說本在當時流傳較廣,比較容易整理和排版。這恐怕也是當時以新說本作為底本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人文本以新說本作為底本的再一個重要原因,可能也與當時的形勢有關。在作家出版社出版《西遊記》的1954年,大陸學術界發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評紅運動,批判俞平伯、胡適的唯心主義和實用主義思想,反對繁瑣考證。在這樣的背景下,自然不可能一步一趨地按照世本來校勘,於是容易得到、便於校勘的新說本,就成為校勘所用的底本。

  當然,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人文本的底本,是民國時期某種屬於繁本係統的本子,如亞東本,即亞東圖書館足本。但是,因為民國本出現得過晚,我們這次修訂《西遊記》,並沒有將亞東本列為校勘底本,因此也難以判斷人文本的底本究竟是不是亞東本。對此一問題的探討,隻能俟諸異日了。不過,縱然人文本的底本真的是亞東本,但追根溯源,也不能不追溯到這種帶有“卵二姐”字樣的新說本。

  以新說本作為《西遊記》校注的底本,給人文本帶來了隱患,造成先天不足。其結果就是,人文本雖然後來經過了兩次修訂,但仍然存在著諸多訛誤。其中特別是2010版修訂本,雖然改正了1980版的某些訛誤,卻又出現了不少新的訛誤,有些甚至是嚴重的硬傷[5],不能不讓人感到遺憾。

  人文本雖然有種種遺憾,但其功績還是巨大的。人文本作為建國以來第一部《西遊記》校注本,其開創之功是不可磨滅的。人文本對後來諸多出版社出版的《西遊記》讀本,都產生了或多或少的影響。人文本自1955年出版以來,曆經1980版和2010版,數十年來一版再版,一印再印,讀者不可計數,對《西遊記》的傳播作出了巨大貢獻。

  我們這一次對人文本的修訂,是以世德堂本為底本,以前述諸多明清版本為參校本,經過嚴格校勘而成的。經過這次修訂而出版的2020版《西遊記》,才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以世德堂本為底本的《西遊記》讀本,讀者自可放心閱讀。

 

參考文獻:

[1]李文仲.字鑒[M].北京:商務印書館,1936.

[2]秦公.碑別字新編[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3]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第2卷)[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87.

[4]臧晉叔.元曲選(第4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6.

[5]曹炳建.人文本《西遊記》訛誤舉隅[J].明清小說研究,2016(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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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明)吳承恩:《西遊記》,黃肅秋校注,作家出版社1954年版,卷首。

[②](明)吳承恩:《西遊記》,黃肅秋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卷首。

[③] (明)吳承恩:《西遊記》,黃肅秋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卷首。

[⑤] 《西遊記》,20卷100回,世德堂刊,《古本小說集成》(第三輯)影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以下所引世本原文,均據此書。

[⑥] (明)吳承恩:《西遊記》,黃肅秋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版。以下所引人文本原文,均據此書。

[⑦]此文後來被收入《西遊記研究論文集》,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第180-18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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