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遠齋

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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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發展及其理論係統

(2018-07-03 19:11:53) 下一個

 

《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發展及其理論係統

曹炳建

內容摘要:《西遊記》研究的“講道說”是明清《西遊記》學術史上最為盛行的一種觀點。這種觀點淵源於明代的《西遊記》評論,確立於清初汪象旭的《西遊證道書》,發展於陳士斌的《西遊真詮》,至劉一明的《西遊原旨》達到高峰。此後張含章的《通易西遊正旨》、含晶子的《西遊記評注》和懷明的手抄本《西遊記記》,都是 “講道說”的餘聲。“講道說”脫離《西遊記》的文學性質談論其思想內涵,便不免天馬行空,牽強附會。但是,這些評點對《西遊記》的傳播、對於幫助我們理解《西遊記》中相關道教內容,都具有重要意義;至於其中所蘊含的道教思想精華,又是我們研究明清道教史的重要資料。

關鍵詞:《西遊記》;學術史;講道說;道教

 

《西遊記》學術史上的一大“奇觀”,便是“講道說”的泛濫。但是,對於“講道說”這一奇特的《西遊記》學術現象,卻很少有人進行係統研究和總結;縱有學者涉獵這一問題,也不免言之不詳。以致於進入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個別學者重提《西遊記》的“講道說”,並一時似有風行之勢。種種跡象告訴我們,係統梳理《西遊記》“講道說”的發展及其理論要點,既有《西遊記》研究的學術史意義,又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於研究清代道教亦當大有助益。所幸最近幾年,筆者於儒佛道三教均稍加涉獵,雖僅得其皮毛,但對“講道說”也算是小有認識。今略述己見,以就教於學界諸賢。

一、《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淵源

《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源頭,在吳承恩百回本《西遊記》還未成書便已經產生了。今知有關《西遊記》的第一篇評論文字,見於明人孫緒的《無用閑談》。其文曰:

釋氏相傳,唐僧不空取經西天,西天者,金方也,兌地,金經所自出也。經來白馬寺,意馬也。其曰孫行者,心猿也。這回打個翻筋鬥者,邪心外馳也。用咒拘之者,用慧劍止之,所謂萬裏之妖一電光也。諸魔女障礙阻敵臨期取經采藥,魔情紛起也。皆憑行者驅敵,悉由心所製也。白馬馱經,行者敵魔,煉丹采藥全由心意也。追薦死者,必曰往西天。人既滅亡,四大分散,何得更有所往?言往西天者,西乃兌地,為少女身中複生為人,不墮鬼道也。異端謬悠,本不足究,因與方外友談之,漫識於此,不識明哲以為何如! [1]

孫緒(1474-1547),河間府故城人,字誠甫,號沙溪。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官至吏部郎中。因為被人中傷而革職,嘉靖初複出為太仆卿。著有《沙溪集》二十三卷。《四庫全書總目》稱其《無用閑談》“多深切著明之語,論文論詩,亦各有確見” [2]。現存百回本《西遊記》最早的版本世德堂本刊刻於萬曆二十年(1592),孫緒既卒於1547年,其所見到的肯定並非世德堂本,而是早於世本的另一種《西遊記》版本。

  孫緒這篇文字可以視為《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最早源頭。雖然作者自稱站在儒家的立場解釋佛教有關內容,“使歸於正”,實際上卻在用道教理論來解讀佛教並解讀《西遊記》。文中所謂“坎離交姤,水火既濟”、“和合四象,攢簇五行”、“若問真經,癸是、鉛是也”、“白馬馱經,行者敵魔,煉丹采藥全由心意也”等語,都是道教的常用語。特別是孫緒文中有“因與方外友談之,漫識於此”等語,這裏的“方外友”當即指道士。因此,孫緒此文應當視為道教徒直接參與《西遊記》評論的重要證據。

百回本《西遊記》產生之後,相關道教評論文字更是時時可見。世德堂本卷首陳元之《刊西遊記序》,就提出《西遊記》“舊有敘”,但已經“漶漫不全”。陳元之僅僅摘錄了“舊敘”部分文字:

其敘以為:孫,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戒八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腎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三藏,以為郛郭之主;魔,魔,以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此其以為道之成耳。[3]

很明顯,殘存“舊敘”便是用道教內丹派理論來概括《西遊記》主旨的。道教在進行修煉的時候,不能心猿意馬,要攝心收意,配以五行,自身的神、聲、氣不能外泄。在修煉過程中會產生“恐怖顛倒幻想之障”,這些不良幻覺就是“魔”。魔是由心產生的,還必須用心來攝服;隻有攝服了心,才能百魔不生。最後達到心靜如水,即“心無可攝”的程度,道就算煉成了。

世本後的《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也有涉及道教的評論文字。如其書第二回回末總評就說:

混世魔王處亦有意。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理勢然也。若成道之後,不滅得魔,道非其道也。所以於小猴歸處露二語曰:腳踏實地,認得是家鄉。此滅魔成道之真光景也。[4]

此外,第一回“斜月三星洞”下又夾批說:“言學仙不必在遠,隻在此心。”這些,都和道教修煉理論相吻合。

李評本卷首,又有袁於令《西遊記題辭》一篇。文中曰:

說者以為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門修煉之道。餘謂三教已括於一部。能讀是書者,於其變化橫生之處引而伸之,何境不通,何道不洽?而必問玄機於玉匱,探禪蘊於龍藏。乃始有得於心也哉!

可見,早在明代,就有人認為《西遊記》“寓五行生克之理,玄門修煉之道”。袁於令對於“講道說”並不同意,認為“講道說”是“於其變化橫生之處引而伸之”的結果,這實在是說到了“講道說”的痛處。不過,袁於令《西遊記》“三教已括於一部”的說法,對其後的“講道說”卻產生了重要影響。

二、《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確立——《西遊證道書》

《西遊證道書》(下簡稱證道本)是清人汪象旭和黃周星的批評本。它不僅是清代第一種《西遊記》刊本——清代其它版本大多都與證道本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係;也是《西遊記》批評史上“講道說”的確立者——此前雖有種種說法,卻並未形成一個明確的理論係統。隻有到了證道本,才明確將《西遊記》稱之為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的道書。

證道本評點者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但這種意圖卻是在“仙佛同源”的旗幟之下進行的。第一回的總批中即說:

《西遊記》一書,仙佛同源之書也。何以知之?曰:即以其書知之。彼一百回中,自取經以至正果,首尾皆佛家之事,而其間心猿意馬、木母金公、嬰兒姹女、夾脊雙關等類,又無一非玄門妙諦,豈非仙佛合一者乎?……今觀書中開卷,即言心猿求仙學道,而所拜之仙,乃名須菩提祖師。按,須菩提為如來大弟子,神仙中初無此名號。即此可見仙即是佛,業已顯然明白。[5]

在此後的評點中,如“仙佛同源,此處又明明說出”(第2回夾批)、“仙佛同源,處處照映”(第7回夾批)、“仙佛同源,到此不但明明說出,且明明畫出矣”(第98回夾批)等等,隨處可見。

其實,作者表麵上宣揚“仙佛同源”,是囿於作品大量不可回避的佛教內容,實質上卻是以佛證仙、以禪證道,其根本目的在於宣揚道教的“金丹大道”。第一回總批中作者說:

古月老陰,不能化育;子係細男,正合嬰兒。如此妙論,天然吻合金丹大旨,躍躍現前。即使三教聖人,撞鍾擂鼓,登壇說法數十年,不過爾爾。而世人猶隻作稗史小說,草草看過,無乃以《西遊》為猢猻演義耶?

第二回的總批又說:

此一回內指點道要,至明至顯,至詳至備,蔑以加矣。人能熟讀細玩,以當全部《西遊》可,即以當《道藏》全書亦可。隻看此猿迅應四個“不學,不學”,一心隻要長生,咬釘嚼鐵,剛決無比。具此願力,何患不能成道?今人因循苟且,才得一知半見,輒沾沾自喜,曰:“道在是矣。”毫厘千裏,差謬無窮。非熟讀此回萬遍,不見其妙。

由此可見評點者對道教金丹學的熱切推崇。第二十回夾批中又說:“《西遊》中偈頌盡有極玄極妙者,所謂一言半句便通玄,何用丹經千萬篇,豈不信然。”第九十回總批又說:“按《西遊》一書,處處皆借物證道。”

作者在論述《西遊記》的道教理論時,是把修心作為其丹道學的核心內容的。如第三回總批說:

篇中忽著“放下心”三字,是一回中大關鍵。蓋心宜存不宜放,一存則魔死道生,一放則魔生道死。……此心才一放下,便有六怪相隨而來。……心既為六賊所迷,又安得惺惺如故。於是樂而醉,醉而睡,睡而勾死人來矣,神昏意亂,樂極悲生。此又放心之大效驗也。……觀此,則知此心存放之關,即生死之界。三教聖人,門徑不同,工夫各別,其大指所歸,無非教人存心而已矣。

因此,在評點者眼中,《西遊記》中的一切似乎都和“心”產生了聯係。說到花果山仙石“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便認為“不過隻是說心耳”;花果山所產石卵“似圓球樣大”,便認為“此是心之形狀”(第一回夾批)。甚至孫悟空及其金箍棒之神通變化,也被說成是“心”之變化。

在揭示《西遊記》丹道學內容時,評點者又主要結合陰陽五行觀念來論述,甚至認為“一部《西遊》,無處不暗合五行”(第七回總批)。作品第一回總批說:

按此書中師徒四眾,並馬而五,已明明列為五項矣。若以五項配五行,則心猿主心,行者自應屬火無疑。而傳中屢以木母、金公,分指能、淨,則八戒應屬木,沙僧應屬金矣。……愚謂土為萬物之母,三藏既稱師父,居四眾之中央,理應屬土。龍馬生於海,起於澗,理應屬水。如是庶五行和合,不致偏枯乎?

第七回總批又說:

蓋心猿猶火也,火之為物,盈天地間皆是。然生我者木,我生者土,克我者水,我克者金,數者原互為消息。……始而禦馬監則偏於火,既而蟠桃園則偏於木。偏於火,則以火濟火而不定;偏於木,則木能生火而益不定,遂致猖狂決裂,不可收拾。至此無計可施,隻得請老佛救駕。而老佛亦無他謬巧,惟有用五行山一法。彼知心猿之攪亂,原因五行偏枯而起。今既五行俱全,則不期定而自定。

諸如此類文字,在《證道書》中觸目皆是。

然而,《證道書》的評點者雖然有宣揚道教的熱情,但對道教金丹學理論卻似乎知之不多,因而其評點文字縱然從道教理論來看,亦顯得駁雜不純。如孫悟空本屬金,八戒本屬木,沙僧本屬土——這是作者多次提示清楚的,如第八十八回回目為“心猿木土授門人”,第八十九回回目為“金木土計鬧豹頭山”——但由於評點者認定心猿代表了火,便錯誤地將沙僧歸於金。由此一錯,便全盤皆錯。特別是第五十三回回目為:“禪主吞餐懷鬼孕,黃婆運水解邪胎。”這明明是說唐僧喝了子母河水受孕懷胎,沙僧幫助悟空運來解陽山落胎泉之水打掉了唐僧的怪胎,其中黃婆顯然是指沙僧。但由於評點者將唐僧認作和合五行的“土”,便強加解釋說:

提綱中雲“黃婆運水解邪胎”,黃婆者誰?即三藏耳。行者為真汞,沙僧為真鉛,則黃婆之胎,自懷之,自運之,而自解之,夫複何疑!

如此解釋,便不免貽笑大方,因而也受到了後人的詬病。清人劉廷璣就批評《證道書》“刻畫美人,唐突西子,其批注處,大半摸索皮毛”[6]。《西遊原旨》的評點者劉一明亦說:證道本“妄議私猜,僅取一葉半簡,以心猿意馬,畢其全旨,……不特埋沒作者之苦心,亦且大誤後世之誌士”[7]。但是,也許正因為證道本的評點文字存在著諸多缺陷,才引起了後來陳士斌、劉一明等人紛紛步其後塵,而形成了《西遊記》研究的講道說這一大“奇觀”。

三、《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發展——《西遊真詮》

《西遊真詮》(下簡稱真詮本)是清人陳士斌的評點本。對於其評點文字,學界曾有爭論。有人認為,清代《西遊記》的評點本中,並“沒有‘談禪’的,至今也沒有發現和尚們作的《西遊記》評本,也沒有人將《西遊記》說成是一部‘禪門心法’”[8]。但也有學者認為,“如從三教合一、仙佛同源的文化視野來看,‘談禪’一說還是成立的”;真詮本中談禪的內容“比比皆是,崇佛傾向甚為突出”;真詮本的“大旨”便是“談禪”[9]。筆者認為,前一種觀點似乎更符合清代《西遊記》評點的實際。

真詮本中的評點冗長繁複,簡直可以用連篇累牘來形容。真詮本錄用《西遊記》原文不過五十萬字左右,但是評點文字就達到十幾萬字。在具體的評點中,陳士斌對儒家和佛教都進行了某種程度的攻擊。在第一回總評中,他就攻擊儒家學派,認為:“俗儒下士,識淺學陋,不曉《河》、《洛》無字之真經,未明《周易》、《參同》之妙理;膠執儒書,解悟未及一隅;擯斥《道藏》,搜覽亦皆糟粕。”[10]第一百回他又攻擊佛教,認為:“後人不識為仙家大道,而目為佛氏小說,持心猿意馬、心滅魔滅之浮談,管窺蠡測,失之遠矣!”特別是在第六十四回總評中,他更著意將道教淩駕於儒家和佛教之上:

按《黃帝內傳》:道教始自元始天王,開辟混沌,以定三才,化生萬物,至周而老子傳《道德》五千言;按《周書》:儒教始於黃帝,命蒼頡製字,始有書契,至周景王二十年孔子生,而宣明其教;按梁王《佛統》:佛生於東印度國,其時周莊王九年四月初八日也。自漢明帝永平八年,其法始入中國大行。嚐稽東印度國人,性強健,好殺伐,以戰死為吉利,以善終為不祥。老子出函關,作浮屠法化之,令其內外剪除,不傷形體,名曰浮屠(屠字原缺——筆者)。周至莊王九年四月初八日,恒星不見,星隕如雨,是夜釋氏生,能修伯陽之道,國人宗之曰“佛”。……然則佛教由中國而及西度,由西度而複回中國,非彝教冉。老子實為佛祖,佛實演老子之法;神即佛,佛即神,不過中外字音之不同耳。

這裏,他借用道教徒自神其教的說法,將道教的產生追溯至天地開辟時的“元始天王”, 不僅要早於儒家創始人黃帝(實際上孔子才是儒家學說的創始人),更早於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明顯崇道而貶儒、佛。“老子化胡說”是曆史上頗為著名的佛教與道教爭訟的一大公案。早在三國時期,有人就根據《史記》中老子西出函穀關而“莫知其所終” [11]的記載,生造出“老子西出關,過西域之天竺,教胡” [12]的說法。進而,西晉道士王浮杜撰出《老子化胡經》。此後,圍繞著《老子化胡經》的真偽,佛、道兩教進行了長期的激烈鬥爭。唐高宗與武則天時期,佛教徒甚至將此事告到皇帝麵前,請求禁毀《老子化胡經》,但終於未能完全禁毀。到了元代,佛、道兩教又圍繞著《化胡經》,在朝廷中展開新一輪論辯。在元蒙統治者貶道揚佛政策影響下,道教徒兩次論辯失敗,於是《化胡經》才被徹底焚毀,至今不見流傳 [13]。這裏,陳士斌再提老子化胡的公案,明顯表現出其宗教立場的道教性質。因此,陳士斌所謂的“仙佛同源”,和前述汪象旭所倡“仙佛同源”,實際上並非同一概念。汪象旭所謂的“仙佛同源”,是認為佛教和道教在哲理上的一致性,是因為《西遊記》“自取經以至正果,首尾皆佛家之事,而其間心猿意馬、木母金公、嬰兒姹女、夾脊雙關等類,又無一非玄門妙諦”,故謂其“仙佛同源”。而陳士斌所謂的“仙佛同源”,卻是認為“老子實為佛祖,佛實演老子之法”,將道教淩駕於佛教之上。

在評點過程中,陳士斌雖然也強調三教合一,但其最主要的則是運用金丹大道學說解讀《西遊記》。在第一回總批中他便說:

此明大道之根源,乃陰陽之祖氣,即混元太極之先天,無中生有之真乙。能盡心知性而修持之,便成金身不壞,與天地齊壽也。……予特憫夫有誌斯道而未得真詮,既昧性命之源流,罔達修持之歸要;揭數百年褻視之《西遊》,示千萬世知音之向往。但惜前人索解紕謬,聾聵已久,不得不逐節剖正,以指迷津。

這段文字,可以視為陳士斌評點《西遊記》的宣言。在他看來,前人所有的解讀都是不正確的,隻有他的評點文字才能夠“揭數百年褻視之《西遊》,示千萬世知音之向往”。豈不知正是他的解讀,將《西遊記》研究引上了歧途。

那麽,陳士斌又是如何曲解《西遊記》呢?我們從他的一段評語就可以看出來。作品第十八回,寫唐僧和悟空取經來到烏斯藏國的高老莊,高太公正要尋人捉妖怪。原來是豬八戒招贅到高太公家,做了倒踏門的女婿,興妖作怪。對這件事陳士斌是這樣解釋的:

曰“烏斯藏國界之地,叫做高老莊”。烏者,日之精;兔者,月之精。烏斯藏,則兔斯現,彼此交感,具界甚清,老、莊之高端,在於斯。說出個女兒招了妖精,正是老、莊之妙。以女嫁人,謂之娶,以男入贅,謂之招。 老、莊之道,善事陰陽,不以順行,而以逆用。順行,則凡父、凡母而成人道;逆用,則靈父、靈母而成仙道。女之招男而配,如月之得日而明也。故道家以月喻道體,其旨甚顯。

本來,烏斯藏國是古人對西藏的稱呼。元人吳昌齡《唐三藏西天取經》雜劇即提到“狗西番烏斯藏”[14]。但是,陳士斌竟然將“烏斯藏”解釋為太陽隱藏起來,即太陽落山。太陽落山,月亮便升起,這在陳士斌看來,便是日月“彼此交感”之像。特別是“高老莊”這個地名,本和老子、莊子風馬牛不相及,卻被陳士斌曲解為“老、莊之高端”。道教修煉中有“逆行”的說法。如心為火,火是上升的,要讓其逆行下降,以溫丹田;腎為水,水是下降的,要讓其逆行上升,以息心火,即所謂“心腎相交”。再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道教修煉就是要由“人”而逆行回歸於道,即所謂“順則生人,逆則生仙”雲雲。陳士斌從這種理論出發,認為男人將女人娶回家,這就是順;而豬八戒招贅到高太公家中,這就是逆,就隱喻了道教的逆行修煉方法。諸如此類解釋,在真詮本中比比皆是。

相比於陳士斌的評點文字,真詮本卷首尤侗的《西遊真詮序》卻和陳士斌的觀點迥異。尤侗在序中並非一味強調道教,而是更多地強調三教合一。在尤侗看來,儒釋道三教雖然各有自己的理論和實踐,但其在“心”、“性”等問題上卻是一致的:“東魯之書,存心養性之學也;函關之書,修心煉性之功也;西竺之書,明心見性之旨也。”尤侗的評價,的確抓住了明清時代儒釋道三教合一思想的核心。徐朔方先生曾經所說:“在宋元明士大夫中間”,“隻有三教合一而以儒為主的儒者,或三教合一而以道為主的道者,或三教合一而以佛為主的和尚或居士” [15]。其實,徐先生這裏隻是就三教合一的表麵形式而言的,三教合一的真正內容,卻是合在對“心”與“性”的認識方麵。特別是在釋、道兩教中,尤侗卻似乎更偏向於佛教。他認為:“吾嚐讀《華嚴》一部而驚焉,……後人有《西遊記》者,殆《華嚴》之外篇也。”在他看來,《西遊記》包含有《華嚴經》的精髓,即所謂“記西遊者,傳《華嚴》之心法也”。但在儒、釋、道三教中,尤侗似乎又更傾向於儒家。他認為:“然則奘之名玄也,空、能、靜之名悟也,兼佛老之謂也。舉夫子之道一以貫之,悟之所以貞夫一也。”這裏的“舉夫子之道一以貫之”,指的便是用儒家思想貫通和統領佛、道二教。韓愈在《原道》中就曾揭露這種現象:“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嚐雲爾。’”[16]並對這種現象深惡痛絕。尤侗在序言中,便引用韓愈的這段話,大聲疾呼:“吾師乎?吾不知其為誰乎?”明顯地表達了其儒家的思想立場。

四、《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高峰——《西遊原旨》

《西遊原旨》(下簡稱原旨本)是清代道士劉一明的評點本。劉一明是清代著名道士,道教內丹學大家,全真教龍門派第十一代宗師。他二十餘歲即對《西遊記》產生濃厚興趣,後“二十餘年,細玩白文,詳味詮注”[1][17],至乾隆四十三年(1778)才完成全部詮注工作。正是因為劉一明在道教理論上造詣的精深,再加上他評點態度的慎重,所以他的評點文字達到了“講道說”的最高峰。

對於前代的《西遊記》評點,劉一明同樣表示不滿。他在《西遊原旨序》中就說:

憺漪道人汪象旭未達此義,妄議私猜,僅取一葉半簡,以心猿意馬,畢其全旨,且注腳每多戲謔之語、狂妄之詞。咦!此解一出,不特埋沒作者之苦心,亦且大誤後世之誌士,使千百世不知《西遊》為何書者,皆自汪氏始。其後蔡、金之輩,亦遵其說而附和解注之。凡此其遺害,尚可言乎?

可見,他對汪象旭攻擊特別激烈,對其他各家批評也持否定態度。但是,對陳士斌的《西遊真詮》他雖然也略有批評,更多的卻是讚美之詞:

自悟一子陳先生《真詮》一出,諸偽顯然,數百年埋沒之《西遊》,至此方得釋然矣。但其解雖精,其理雖明,而於次第之間,仍未貫通,使當年原旨,不能盡彰,未免盡美而未盡善耳。

所謂“仍未貫通”,實際上指的就是《西遊真詮》在不少地方牽強附會過甚,對道教金丹學的理解還不夠深刻。

大致說來,劉一明的評點文字表現出三種特色:

其一,他更強調《西遊記》思想內涵上的三教合一。在《西遊原旨序》中他就認為:《西遊記》“闡三教一家之理,傳性命雙修之道。俗語常言中,暗藏天機;戲謔笑談處,顯露心法。”在《西遊原旨讀法》中他說得更為清楚:“《西遊》貫通三教一家之理。在釋則為《金剛》、《法華》,在儒則為《河洛》、《周易》,在道則為《參同》、《悟真》。”特別是他不像陳士斌那樣,僅僅打著三教合一、仙佛同源的幌子,實質上卻既排斥儒家,更貶低佛教,而是對三家都表示了一定程度的尊重。如第六十六回總批中,他讚美佛教“有七寶莊嚴之體,利益眾生之機,由妙相而入真空,以一毫而照大千,其大無外,其小無內,上柱天,下柱地,旨意幽深”;讚美儒家“有執兩用中之學,誠明兼該之理,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一本而萬殊,萬殊而一本,天德具,王道備,滋味深長”。這些語言,甚至可以稱得上達到了諛美的程度,其實都是過去儒家或佛教徒自神其教常用的語言。基於這種認識,他對儒、釋、道三家之間相互攻擊表示不滿。他說:

三教門人,不知有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之旨。在儒者呼釋、道為異端之徒,在釋、道呼儒門為名利之鬼。且釋謂仙不如佛,道謂佛師於仙,各爭其勝,竟不知道為何物。……殊不知三教聖人,門雖不同,而理則惟一。若不知《中庸》心法之道,即不知教外別傳之道,亦不知金液還丹之道;如知金液還丹之道,即知教外別傳之道,亦知《中庸》心法之道。

在同回他還這樣批道:“國王惑於‘三力’(指車遲國虎力、鹿力、羊力三位道士——引者注),興道滅僧,是已不知有釋氏之道矣。不知釋氏之道,焉知老氏之道;不知老氏之道,焉知孔門之道。一滅三滅,一興三興。”這樣的說法,從三教來說,還是比較公允的。正因此,就使他的觀點遠較陳士斌的評點更顯客觀。

其二,減少了過去講道說過分牽強附會的成份,增加了道教內丹派的理論內涵。劉一明本人具有高深的道教素養,對金丹大道特別是全真道的思想理論內涵理解透徹,因此,當他把全真教的內丹學理論用之於評點《西遊記》的時候,就顯得圓融貫通,深邃精奧。在劉一明看來,《西遊記》就是“闡三教一家之理,傳性命雙修之道”。這裏所謂的“命”,通俗一點說就是人的肉體生命。道教內丹派認為,人的生命體本來就是“道”的派生物,是由先天靈氣凝聚而成;雖然這種先天靈氣在出生後被後天掩蓋了,但是卻可以通過修煉使身體內凝結出金丹來,使人的生命潛能得到開發,從而長生不死。至於所謂的“性”,通俗一點說就是人的精神和思想。全真道內丹派認為,人類出生之後,受到現實社會的名韁利鎖、情愛色欲的糾纏,於是精神上(心)的喜怒憂懼等情感左右著人們,使人們本體的生命受到破壞,從而造成人類生命的短促。所以要真正達到長生不死,就必須在心性上進行修煉,徹底擺脫現實物欲的牽累。在此基礎上,劉一明評點說:

試申首回之義。夫所謂靈根者,乃先天虛無之一氣,即生天、生地、生人、生物之祖氣;儒曰太極,釋曰圓覺,道曰金丹,雖名不一,無非形容此一氣也。

如首回大書特書曰:“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可謂拔天根而鑿理窟,何等簡當?何等顯亮?人或以心意猜《西遊》,不但不識靈根,而並不識心意。殊不知靈根是靈根,心意是心意。所言“心性修持”者,特用心性修持靈根以生道,非修心性即是道。

這裏說的就是,人的生命是本於“先天虛無之一氣”的,道教修煉就是要“用心性修持靈根以生道”。那麽,為什麽人的生命本來已經具有“靈根”,還要進行修煉呢?劉一明說:

“服餌水食,金光潛息”者,先天人於後天,知識開而靈根昧,真變為假,於是邪正不分,理欲交雜,鳥獸同居矣。即孟子所謂“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者”是也。然雖先天靈根為後天所昧,而猶未盡泯於後天,是在有誌者,善為鑽研出道之源流,返本還元耳。

這裏是說,人生於這個世界之後,物欲就會遮敝靈根,因此,就需要進行心性的修煉,以達到“返本還元”之目的。那麽,怎麽做才能“返本還元”呢?劉一明認為:

然仙道必自人道始,倘人道未盡,仙道遠矣。……猴王過大海到南贍部洲,學人穿衣,學人禮,學人話,總以見去獸地而學人道也;學成人道,仙道可望。……能盡人道,是作佛成仙之階梯,而非作佛成仙之實跡。仙佛者一塵不染,萬緣俱空,人道中未免猶為衣食勞碌,富貴縈心,不能出乎陰陽之外,終為陰陽所規弄,此猴王不得不於西牛賀洲,別求神仙下落矣。

這裏實際上是說,要修“仙道”,先要修好“人道”;要成仙人,先做好人。但“人道”隻是“作佛成仙之階梯”,不能以修人道來代替修仙道。那麽,具體說應該如何進行“仙道”修煉呢?劉一明說:

詩曰:“顯密圓通真妙訣,借修性命無他說。”“顯、密、圓、通”四字,乃金丹作用之著緊合尖處。“顯”者,驗之於外,用剛道也;“密”者,存之於內,用柔道也;“圓”者,不偏不倚,執中也;“通”者,變通不拘,行權也。以此四法,借修大丹,剛柔不拘,執中用權,深造自得,可以為聖,可以為仙,可以為佛,乃至真至妙之訣也。“都來總是精氣神,謹固牢藏休漏泄”者,精、氣、神為修丹上藥三品,稍有漏泄,靈丹不結,故必謹固牢藏,會三歸一,不敢少有懈怠耳。“休漏泄,體中藏,汝受吾傳道自昌。口訣記來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涼”者,言若欲保此精氣神之三物,須先屏除邪欲,煉已持心,邪欲去而燥火不生,則三品大藥凝結,身心大定,而得以清涼矣。“得清涼,光皎潔,好向丹台賞明月”者,心無所染,空空洞洞,虛室生白,神明自來,如一輪明月當空,光無不通矣。“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者,月藏兔,陰中有陽之象;日藏烏,陽中有陰之象。陰中有陽,陽中有陰,陰陽合一,龜蛇自然盤結,而水火相濟矣。“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裏種金蓮”者,陰陽凝結,性命到手,如火中種出金蓮矣。“攢簇五行顛倒用,功完隨作佛和仙”者,金丹之道,全在攢簇五行,逆施造化,於殺機中求生氣,在死關口運活法。木本上浮,金本下沉,水本下流,火本上焰,土本重濁,此順行之道,五行各一其性,法界火坑,則生人物也。今也木上浮而使之下沉,金下沉而使之上浮,水下流而使之反上,火上焰而使之就下,土本滯而使之平和,此顛倒之法,五行合為一性,大地七寶,則作佛成仙矣。

這段文字,說的就是道教具體的修煉方法。就外丹派來說,要煉金丹,就必須有鉛、汞等化學物質,即“藥物”。將藥物投入反應爐(爐鼎)中加火讓其產生化學反應,就是煉丹。煉丹的時候要使各種“藥物”充分化合,從而形成新的物質(金丹),就必須掌握“火候”,即加火的不同時間和不同強度。內丹派和外丹派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不用外在的“藥物”,而把自己身體內部的“精、氣、神”作為“藥物”,把下丹田做為“爐鼎”。自身的“精、氣、神”不能外泄,“藥物”一旦外泄,當然就煉不成金丹了。要使“精、氣、神”不外泄,就要“屏除邪欲”,保持心境通泰安定,不煩不燥,否則就會走火入魔。在煉丹過程中,要求配以五行,使其攢聚一處,相生相克,凝結成丹;並且五行要倒行逆施,比如“氣”的性質是上升的,要使之下降於下丹田(煉氣成精);“精”的性質是下行的,要逆行上升於上丹田(煉精還神)等。當然,什麽時候應該進行何項修煉,並不是隨意的,而是要掌握時機和強度的,這種時機和強度就被稱為“火候”。但一般人很難掌握“火候”,故在修煉過程中,必須有明師指導,方能煉成金丹。

從以上文字不難見出,劉一明在道教內丹學的造詣的確是相當精深的。實際上,《西遊記》主旨的“講道說”並非空穴來風。《西遊記》中有著大量道教金丹學的內容,如道教丹道學的名詞術語:靈根、元神、嬰兒、姹女、金公、木母、刀圭、黃婆、心猿、意馬、外道、正法、參玄等;還穿插了不少道教修煉方法、神仙法術、宗教儀式等描寫。這些內容不僅一般讀者難於理解,即使不少《西遊記》研究者也很少真正讀懂。劉一明對《西遊記》研究的貢獻,正在於他揭示了《西遊記》中有關道教的內容,為我們解讀《西遊記》提供了借鑒。

其三,就劉一明評點文字的具體內容來看,他是將《西遊記》的前七回和後九十三回分為兩個部分。他認為:

《西遊》有合說者,有分說者。首七回,合說也:自有為而入無為,由修命而至修性,丹法次序、火候工程無不俱備。其下九十三回,或言正,或言邪,或言性,或言命,或言性而兼命,或言命而兼性,或言火候之真,或撥火候之差,不過就一事而分晰之,總不出首七回之妙義。

這裏的意思是說,《西遊記》的前七回已經貫穿了道教的金丹大道,後九十三回隻不過是“借玄奘西天取經,三徒真五行護持,寫出火候工程、大道奧妙,使人身體力行,步步腳踏實地,從有為入無為,由勉強而神化,以了性命雙修之道”(第八回評語)。這樣,在前七回的評語中,揭示道教修煉的基本內容,後九十三回從不同角度詳加解釋,使前後形成一個完整的道教內丹學的修煉體係。

  但是,劉一明的理論也並不是沒有絲毫破綻。如他在第七回的評語中這樣說:

然了命之後,即是了性之首;有為之終,即是無為之始。若隻知了命,而不知了性;隻知有為,而不知無為,則聖變為魔,壽同天地一愚夫耳,焉能到不生不滅之地乎?……蓋了命之道,隻完的父母生身之初本來麵目,尚未完的父母未生身以前麵目。若隻知完生身之初麵目,不知再完未生身之前麵目,自滿自足,自尊自大,便是不能明心而欺心。欺心便是欺天,欺天便是不能了性;不能了性,即不能與太虛同體,有生終有滅。一遇劫運,如遭毒手,性命頃刻而休,豈不可惜本來麵目乎?

這裏,劉一明強調“了命之後,即是了性之首;有為之終,即是無為之始”,似乎把“命”和“性”的修煉分為兩個階段,顯然又是不太合適的,和他本人“性命雙修”的理論也是相矛盾的。

但是,我們說劉一明的評點達到了《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最高成就,是僅就“講道說”本身的發展來說的,並不是說他的理論就符合《西遊記》的實際。由於《西遊記》實際上並不是一部道書,並非在講述道教的金丹大道,所以劉一明的理論仍然免不了牽強附會之處。如他在第三十六回的評點中說:

“此山凹裏一座寺院,上有五個大字,乃是‘敕賜寶林寺’。”此大書特書,示人以真寶聚積之處,使學者留心細認,而不可當麵錯過也。何以見之?“山門裏兩邊坐著一對金剛”,此乃真陰真陽之法象;“二層門內有四大天王”,此乃金、木、水、火之四象;“三層門裏有大雄寶殿”,此乃太極涵萬象,道之體;“後麵有倒座觀音普渡南海之相”,此乃回光返照,道之用。有體有用,真寶在是,謂之寶林寺。

把“寶林寺”解釋為“真寶聚積之處”,已經夠牽強附會了。特別是寺院中金剛、四大天王、大雄寶殿、倒座觀音等雕塑,隻是佛教寺院的一般體製。可是,在劉一明看來,這些都和道教的“真陰真陽”、五行四象、太極萬像、回光返照聯係了起來——難道佛教寺院造像反而是從道教而來?可見其牽強之處。

不僅如此,甚至《西遊記》一些情節不嚴密之處,亦被劉一明曲解。他在《西遊記讀法》中這樣說:

《西遊》大有破綻處,正是大有口訣處。惟有破綻,然後可以起後人之疑心,不疑不能用心思。……如悟空齊天大聖,曾經八卦爐鍛煉,已成金剛不壞之軀,何以又被五行山壓住?玄奘生於貞觀十三年,經十八年報仇,已是貞觀三十一年,何以取經時又是貞觀十三年?蓮花洞,悟空已將巴山虎、倚海龍打死,老妖已經識破,何以盜葫蘆時,又變倚海龍?此等處大要著意。

把缺陷說成“妙處”,把糟粕說成精華,正可見出劉一明評點的牽強附會之處。

五、《西遊記》研究“講道說”的餘韻——《西遊正旨》等

自《西遊原旨》之後,雖然又有《通易西遊正旨》、《西遊記評注》和手抄本《《西遊記記》等評點本,但在道教理論上卻少有進一步發揮。

《通易西遊正旨》(下簡稱正旨本)是清人張含章的評點本。其評點文字表現為以下幾個特點:

首先,書名和評點名實不符。雖然作者題其書名為“通易西遊正旨”,但實際上既沒有揭示《易經》各卦各爻和《西遊記》的聯係,也沒有從總體上把握《易經》精神內涵和《西遊記》精神內涵的聯係。評點者實際上還是在用道教金丹大道學說來解讀《西遊記》,卻又沒有陳士斌和劉一明解釋得深入。其中雖然涉及到乾、坤、坎、離四卦,也隻是就和道教金丹大道有關者而談論,其核心並未脫離道教的“抽坎填離”之說。過去一些評論者僅從書名來判斷此書的評點內容,認為此書為“解易”之作,顯然並沒有對原書評點文字進行過深入的研究。

其次,旁征博引,但卻雜亂無章,不倫不類。評點中或引儒家學說,或引佛教教義,或引老莊之言,表麵看去似乎三教合一,公正持平,實際上卻似儒非儒,似佛非佛,似道不道。如第一回寫群猴發現了水簾洞,有猴子說誰能進去尋個源頭出來,石猴便高叫“我進去!我進去”。張含章在此處夾批說:“孟子所謂豪傑之士。”第七回寫孫悟空被放入八卦爐中燒煉,“原來那爐是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他即將身鑽在巽宮位下”。這些文字,本來是《西遊記》中最能體現《易經》八卦之處,但張含章卻這樣評點道:

先天月卦乾位,後天八卦巽位。巽,順也。當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之時,將一切福善禍淫,餘慶餘殃,心中萬起萬滅,紛紛之念,俱置而不問,惟聽天所命,委和委順而已。

這裏,並沒有就巽卦加以解釋,反而引用《孟子》中“苦其心誌,勞其筋骨”諸說。再如第十五回,寫觀音將楊柳枝上葉子摘下三片,“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張含章於此處夾批說:“是名三昧,是名智、仁、勇,是名戒、定、慧。”其中“智、仁、勇”是儒家觀念,“戒、定、慧”是佛教觀念,二者並無相同之處,卻被生扭到了一起。

其三,天馬行空,牽強附會。這一點是講道說的通病,張含章卻做得更甚。第二十五回寫鎮元大仙命令人拷打悟空,把孫悟空的“兩腿似明鏡一般通打亮了”,張含章於此夾批說:“孝弟為本,自然腳下明亮。”第七十七回他解釋文殊和普賢的佛號時說:“經書分,教理一,而文殊。”“人皆可以為堯舜,故號普賢。”假如說陳士斌和劉一明的牽強附會還略有那麽一點點緣由的話,張含章則是根本不顧原文而隨意解說。

《西遊記評注》因其題署中有“含晶子評注”等字樣,學術界簡稱為“含評本”。此本和真詮本有著很重要的聯係。含晶子在《西遊記評注自序》中說:

(《西遊記》)雖有悟一子詮解之本,然辭費矣,費則隱,閱者仍昧然,如河漢之渺無津涘也。……此書探源《參同》,節取《悟真》,所言皆親曆之境,所述皆性命之符。……與悟一子之詮,若合若離,而辟邪崇正之心,或較悟一子而更切也。[19]

因此,此本雖然也有個別發揮之處,但基本上可以視為真詮本的一個刪節本,不僅其中的《西遊記》原文出自於真詮本,連不少評論文字也取自真詮本,隻不過比真詮簡略而己,故不贅述。

《西遊記記》是現存《西遊記》諸版本中唯一的一種手抄本,學者或簡稱其為清抄本。

從清抄本評點文字的內容來看,仍然不脫三教合一,又以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為主的老路。但其評點者懷明似乎絲毫也不顧忌學術研究規範,胡批亂背地裏判者極多。為了支持《西遊記》“講道說”的觀點,汪象旭已經作偽,硬把《西遊記》的著作權歸於金末元初道士丘處機。而懷明則走得更遠,竟然把《西遊記》的著作權歸於北宋道士張伯端。他在第七十一回夾批中說:“此書的係紫陽真人仙筆,記演唐事。要知真人卻是北宋元豐年間天台人也。真人精醫理,所說草頭方兒庸醫殺人等語,寓言中又諷世耳。”[20]第一百回夾批又說:“這一部記西遊,傳衣缽,自真人,張紫陽。把一體真如,演出個,戲同場。是推崇素王,是推崇空王。並素王空王,都畫成色相。落紅塵,拚不了許多情障,合成輪,隻空勞巧心工匠。複修身,那有得鬧天伎倆,且聯那漁樵歌唱。”在批點者看來,西天取經的過程就是內丹九轉功成的過程。如第二十九回回前評雲:“此是西遊取經第一次倒換,寶象還丹也。”第三十九回評曰:“此是西遊取經第二轉倒換,烏雞還丹也。”第四十六回曰:“此是西遊取經第三轉倒換,車遲聖水金丹也。”甚至《西遊記》中的山川草木、花鳥蟲魚、妖魔鬼怪、刀槍器械、人物服飾,在批點者眼中均有所指。如解釋豬八戒的九齒釘鈀為“釘鈀者,丁神,即六丁神”(第十九回眉批),二郎手中的三尖兩刃神鋒為心也。心之苗,舌也。尖乃小來大往,否泰反其類也。刃在心上,處世須存忍”(第六回夾批)等。再如批烏巢禪師棲身的香檜樹“是頂上百會穴”(第十九回);通天河則“是昆侖頂上督脈盡頭處,此河通天”(第四十七回)等等,較真詮本之牽強附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西遊記》學術史上的講道說,毫無例外都脫離了《西遊記》的文學性質談論其思想內涵,把《西遊記》看成一部演說道教金丹大道的道書,結果就不免天馬行空,牽強附會,歪曲《西遊記》真正的思想意蘊。但是,這些評點本也並非毫無積極意義。它們對《西遊記》的傳播,毫無疑問都起到了重要作用;其評點文字對我們理解《西遊記》中相關道教內容,亦有一定的幫助;至於其中所蘊含的道教思想精華,又是我們研究清代道教的重要資料,並不能一概予以簡單的否定。

 

[1] 楊春和《悟元子西遊原旨序》,見《西遊原旨》卷首。

 

[1] 董逌:《廣川畫跋》卷四,《四庫全書》第813冊.台北: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475-476頁。

[2] 《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959頁。

[3] 《西遊記》(世德堂本),《古本小說集成》第四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卷首。

[4] 本文所引《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相關文字,據台灣天一出版社1984年景印本。原刊本缺頁及模糊之處,則據陳先行、包於飛點校的《李卓吾評本西遊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5] 本文所引《西遊證道書》評點文字,據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說集成》1990年影印本。原刊本缺頁及模糊之處,則據黃永年、黃壽成點校的《西遊記(黃周星定本西遊證道書)》,中華書局1998年版。

[6] 劉廷璣:《在園雜誌》卷二,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4頁。

[7] 劉一明:《西遊原旨》。本文所引《西遊原旨》評點文字,均據嘉慶二十四年(1819)“湖南常德府護國庵藏版”本。

[8] 袁世碩:《清代〈西遊記〉道家評本解讀》,《文史哲》,2003年第4期。

[9] 竺洪波:《四百年〈西遊記〉學術史》,複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1-88頁。

[10] 本文所引《西遊真詮》評點文字,均據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說集成》1990年影印本。

[11]] 司馬遷:《史記》卷六十三,《老子韓非列傳》,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2141頁。

[12] 陳壽:《三國誌》,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859~860頁。

[13] 參看胡小偉:《從〈至元辨偽錄〉到〈西遊記〉》,《河南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張兵:《從〈西遊錄〉看遼金元時代的一次佛道鬥爭》,《走進契丹與女真王朝的文學》,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年版。

[14] 朱一玄:《西遊記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79頁。

[15] 徐朔方:《評〈全真教和小說西遊記〉》,《文學遺產》,1993年第6期,第98頁。

[16] 童第德:《韓愈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16頁。

[17] 楊春和:《悟元子西遊原旨序》,見《西遊原旨》卷首,台灣天一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

[19] 含晶子:《西遊記評注自序》,《西遊記評注》卷首。本文所引《西遊記評注》原文均據上海圖書館館藏本。

[20] 懷明:《西遊記記》,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影印本。本文所引《西遊記記》原文均據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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