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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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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證道書》評點文字探考

(2018-07-23 20:25:41) 下一個

 

《西遊證道書》評點文字探考

曹 炳 建

 

[摘  要]《西遊證道書》的評點文字固然有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的內容,但亦有不少評點文字揭露和批判社會的種種弊端與不平,揭示《西遊記》的哲理性內涵,讚美《西遊記》的奇幻特色、詼諧幽默的藝術筆法和情節結構的感人魅力,可供借鑒之處良多。其評點者既非如清人所言為汪象旭,亦非如當今學者所言為黃周星,而是黃周星和汪象旭共同評點。

[關鍵詞]《西遊證道書》;汪象旭;黃周星;評點

 

《西遊證道書》(下簡稱《證道書》)是清初有關《西遊記》的一部評點著作。它上承《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之餘緒,下開清代講道、解易諸說之先河,在《西遊記》研究史和版本演變史上都占有重要地位。但是,自魯迅、胡適認定講道、解易、勸學諸說“都是《西遊記》的大仇敵”[1]之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這部著作的評點文字無非是“三教之徒”“隨宜附會而已”[2],故而很少進行深入研究。筆者研究發現,其評點文字固然有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的內容,卻也有不少合理內核,可供借鑒之處良多。

 

《證道書》評點者宣揚道教金丹大道的意圖是十分明顯的,但這種意圖卻是在“仙佛同源”的旗幟之下進行的。在第1回的總批中即說:

《西遊記》一書,仙佛同源之書也。何以知之?曰:即以其書知之。彼一百回中,自取經以至正果,首尾皆佛家之事,而其間心猿意馬、木母金公、嬰兒姹女、夾脊雙關等類,又無一非玄門妙諦,豈非仙佛合一者乎?……今觀書中開卷,即言心猿求仙學道,而所拜之仙,乃名須菩提祖師。按,須菩提為如來大弟子,神仙中初無此名號。即此可見仙即是佛,業已顯然明白。[3]

在此後的評點中,如“仙佛同源,此處又明明說出”(第2回夾批)、“仙佛同源,處處照映”(第7回夾批)、“仙佛同源,到此不但明明說出,且明明畫出矣”(第98回夾批)等等,隨處可見。

其實,作者表麵上宣揚“仙佛同源”,是囿於作品大量的不可回避的佛教內容,實質上卻是以佛證仙,以禪證道,其根本目的在於宣揚道教的“金丹大道”。在第1回總批中作者說:

古月老陰,不能化育;子係細男,正合嬰兒。如此妙論,天然吻合,金丹大旨,躍躍現前。即使三教聖人,撞鍾擂鼓,登壇說法數十年,不過爾爾。而世人猶隻作稗史小說,草草看過,無乃以《西遊》為猢猻演義耶?

在第2回的總批中又說:

此一回內指點道要,至明至顯,至詳至備,蔑以加矣。人能熟讀細玩,以當全部《西遊》可,即以當《道藏》全書亦可。隻看此猿迅應四個“不學,不學”,一心隻要長生,咬釘嚼鐵,剛決無比。具此願力,何患不能成道?今人因循苟且,才得一知半見,輒沾沾自喜,曰:“道在是矣。”毫厘千裏,差謬無窮。非熟讀此回萬遍,不見其妙。

由此可見評點者對道教金丹學的熱切推崇。在第20回夾批中又說:“《西遊》中偈頌盡有極玄極妙者,所謂一言半語便通玄,何用丹經千萬篇,豈不信然。”第90回總批又說:“按《西遊》一書,處處皆借物證道。”

作者在論述《西遊記》的道教理論時,是把修心作為《西遊記》丹道學的核心內容的。如第3回總批說:

篇中忽著“放下心”三字,是一回中大關鍵。蓋心宜存不宜放,一存則魔死道生,一放則魔生道死。……此心才一放下,便有六怪相隨而來。……心既為六賊所迷,又安得惺惺如故。於是樂而醉,醉而睡,睡而勾死人來矣,神昏意亂,樂極悲生。此又放心之大效驗也。……觀此,則知此心存放之關,即生死之界。三教聖人,門徑不同,工夫各別,其大指所歸,無非教人存心而已矣。

因此,在評點者眼中,《西遊記》中一切似乎都和“心”產生了聯係。說到花果山仙石“上有九竅八孔,按九宮八卦”,便認為“不過隻是說心耳”;花果山所產石卵“似圓球樣大”,便認為“此是心之形狀”(第1回夾批)。甚至孫悟空及其金箍棒之神通變化,也被說成是“心”之變化。

在揭示《西遊記》的丹道學內容時,評點者又主要結合陰陽五行觀念來論述,甚至認為“一部《西遊》,無處不暗合五行”(第7回總批)。作品第1回總批說:

按此書中師徒四眾,並馬而五,已明明列為五項矣。若以五項配五行,則心猿主心,行者自應屬火無疑。而傳中屢以木母、金公,分指能、淨,則八戒應屬木,沙僧應屬金矣。……愚謂土為萬物之母,三藏既稱師父,居四眾之中央,理應屬土。龍馬生於海,起於澗,理應屬水。如是庶五行和合,不致偏枯乎?

第7回總批又說:

蓋心猿猶火也,火之為物,盈天地間皆是。然生我者木,我生者土,克我者水,我克者金,數者原互為消息。……始而禦馬監則偏於火,既而蟠桃園則偏於木。偏於火,則以火濟火而不定;偏於木,則木能生火而益不定,遂致猖狂決裂,不可收拾。至此無計可施,隻得請老佛救駕。而老佛亦無他謬巧,惟有用五行山一法。彼知心猿之攪亂,原因五行偏枯而起。今既五行俱全,則不期定而自定。

諸如此類文字,在《證道書》中觸目皆是。

《西遊記》本屬神魔小說,並沒有宣揚任何宗教教義的企圖。但因其素材為宗教的取經故事,其人物又多為佛教、道教人物,便不免攙雜許多宗教觀念,這是《西遊記》的客觀存在。因此,自《西遊記》產生之初,便和道教結下了不解之緣。《西遊記》現存最早的百回繁本世德堂本卷首,有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其中即提到《西遊記》“舊有敘”,並引錄舊敘原文說:

孫,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戒八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腎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三藏,以為郛郭之主;魔,魔,以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心以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此其以為道之成耳。

顯然,這篇殘存的“舊敘”便是以道教內丹派理論,來囊括《西遊記》的主旨。此後的《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也有闡述道教的內容。如第2回回末總評就說:

混世魔王處亦有意。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理勢然也。若成道之後,不滅得魔,道非其道也。所以於小猴歸處露二語曰:腳踏實地,認得是家鄉。此滅魔成道之真光景也。

由此可見,《證道書》不過是繼承了前人的理論,並將其係統化罷了。

然而,《證道書》的評點者雖然有宣揚道教的熱情,但對道教金丹學理論卻知之甚少,因而其評點文字縱然從道教理論來看,亦顯得駁雜不純。如孫悟空本屬金,八戒本屬木,沙僧本屬土——這是作者多次提示清楚的,如第88回回目為“心猿木土授門人”,第89回回目為“金木土計鬧豹頭山”——但由於評點者認定心猿代表了火,便錯誤地將沙僧歸於金。由此一錯,便全盤皆錯。特別是第53回回目為:“禪主吞餐懷鬼胎,黃婆運水解邪胎。”這明明是說唐僧喝了子母河水受孕懷胎,沙僧幫助悟空運來解陽山落胎泉之水,打掉了唐僧的怪胎,其中黃婆顯然是指沙僧。但由於評點者將唐僧認作和合五行的“土”,便強加解釋說:

提綱中雲“黃婆運水解邪胎”,黃婆者誰?即三藏耳。行者為真汞,沙僧為真鉛,則黃婆之胎,自懷之,自運之,而自解之,夫複何疑!

如此解釋,便不免貽笑大方,因而也受到了後人的詬病。清人劉廷璣就批評《證道書》“刻畫美人,唐突西子,其批注處,大半摸索皮毛”[4]。《西遊原旨》的評點者劉一明亦說:證道本“妄議私猜,僅取一葉半簡,以心猿意馬,畢其全旨,……不特埋沒作者之苦心,亦且大誤後世之誌士”[5]。但是,也許正因為《證道書》的評點文字存在著諸多缺陷,才引起了後來陳士斌、劉一明、張含章等人紛紛步其後塵,而形成了清代《西遊記》研究的講道說這一大“奇觀”。

 

《證道書》的評點者道教理論知識和道教修煉實踐的貧乏,固然造成其所宣揚的金丹學理論駁雜不純,但也使這部作品沒有像後來的《西遊真詮》、《西遊正旨》、《西遊原旨》那樣,完全陷入講道說的誤區,而是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西遊記》思想和藝術魅力的真正內涵。

概括來說,《證道書》評語的合理內核包括以下幾個方麵:

  • 評點者借題發揮,揭露和批判社會的種種弊端與不平。

如:第3回總批曰:“猴屬簿子,老孫將有名者一概勾之,固是快事。但古今來如回夭蹠壽,慶富憲貧,種種不平,令人扼腕。安得一個毛臉雷公時時打到森羅殿上耶?”第8回總批曰:“如來臚列四大部洲眾生,獨盛陳南贍部洲淫殺謗慢之惡。此非嗔恨南贍部也,正是慈憫南贍部處,使贍部之人,自知其惡……。至其曆數贍部之惡,至真至確,猶覺作者厚道,未能盡其萬一。”第11回總批曰:“太宗回生一事,不見於正史,然妄言之,姑妄聽之。雖然,冥王禮敬,崔判譎忠,若無魏征一紙之書、相良一庫之金銀,亦難得脫然無累,所謂‘三分人情,七分錢鈔’者,非耶?”第19回於烏巢禪師詩句“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下夾批曰:“二語似不止說西方魔怪,請試思之。”第55回總批曰:“隻一倒馬鉤耳,行者畏之,八戒畏之,而甚至觀音畏之,如來亦畏之。蓋為陽毒易製,陰毒難防耳。今人之心,豈無有毒於倒馬鉤者乎?”第57回總批曰:“既有假行者,自有假唐僧,假能、淨、白馬矣。而前此複有紅孩兒之假觀音,後此複有黃眉之假佛祖,然則何人何事不可假耶?嚐見屠緯真《曇花記》中,有假地獄之名,謂冥中設此以待世間假才名、假氣節一輩者。嗚呼!此獄今不知虛盈何如耶?”第83回總批曰:“《西遊》中有兩鼠妖:一為黃風洞之貂鼠,偷如來之琉璃清油。一為無底洞之白鼠,又偷如來之香花寶燭。以佛祖靈山福地,而猶不免於耗竊,其可恨如此!安得告之天公,令世間永絕此種耶?”

二、揭示《西遊記》的哲理性內涵,抒發評點者的人生感歎,表現評點者的淑世心腸。

如:第15回總批曰:“觀音之勸行者曰:‘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今日脫了天災,怎麽倒生懶惰?’嚴警痛切,一棒一血。世人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所謂本領既大,心計轉麄,不複能唱《渭城》者,比比皆然,可勝悲憫。”第33回總批曰:“嚐歎‘名’之一字,真天地間大利大害之所在。……語雲:‘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又雲:‘蘭以香自焚,膏以明自煎。’名之為累久矣。因讀傳中‘樹大招風風撼樹,人為名高名喪人’之句,不覺為之投筆三歎。”第38回於“青酒紅人麵,黃金動道心”後夾批曰:“如此好話,恐《三藏真經》中所未見。”第46回總批曰:“甚矣哉,好勝之為害也!觀三力之與行者賭鬥,祈雨不已而坐禪,坐禪不已而猜枚,猶未至決性命以殉之也。乃猜枚不已,而且砍頭剖腹,油鍋洗澡,甘心死而不悔,亦何所苦而為此也?傳中言此,不但表外道之不敵正果,亦以見世人好名尚氣之弊,其流禍必至於此,即謂借三力以示戒可也。”

三、揭示《西遊記》的奇幻特征。

如:第33回總批曰:“說到裝天葫蘆處,行者雲:‘天若惱著我,一月常裝他七八遭。’玉帝雲:‘欲借天裝,天可裝乎?’哪吒雲:‘天也裝得。’小妖雲:‘放了天罷。’無處不令人絕倒,足使鄒衍喪其雄談,秦宓亡其詭論。”第46回總批曰:“行者種種賭鬥,尚俱在人意中。獨道童變沙彌一節,則匪夷所思矣。我想作者之心,定與心猿之心無二。”第68回總批曰:“心猿出世以來,從不聞有醫名。乃至此忽以醫國自任,咄嗟奏效。真可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從心中矩之妙,幾於遇方成珪,遇圓成璧矣。”

夾批中此類批語更多,如:“森羅殿前報禍事,真是奇聞。”(第3回)“此變甚奇。不但從古未有,即此猴生平亦屬稀見。”(第6回)“柳能變人,奇矣!能言不更奇乎?”(第25回)“千古奇聞。”“千古奇談。”“千古奇想。”“千古奇事。”(第33回)“倏而雷公,倏而毫毛,如此神通,何妨遊戲。”(第44回)“如此擒怪之法,從來未有,耳目又一新矣。”(第49回)“奇事,奇事。如此想頭,應從非想非非想天而來。”(第57回)“如此想頭,當從天外飛來。”(第76回)“此一番普會神通,不但全部《西遊》所未有,亦六合內外、亙古亙今所未有。奇哉,奇哉!”(第84回)

《西遊記》奇幻筆墨的重要特色之一,便是幻中有真,評點者亦注意到了這一特點。如夾批“荒唐極矣,說來卻似逼真。奇絕,奇絕”(第3回)、“荒唐極矣!說來恰像實事”(第38回)、“自然之理,情景逼真”(第52回)等。

同時,評點者又諷刺了對奇幻文學帶有偏見的腐儒們,如第7回總批曰:“一迂儒問道人雲:‘如來雖能五行山下定心猿,然此山卻是五指所化。既然將心猿壓住,不知此指如何收回?’道人笑曰:‘如來慈悲度世,渠既舍卻一手,降魔救駕,想事定之後,惟有斷臂而去耳,不然更有何法?’”第35回總批亦有大致相同之評語。

四、讚美《西遊記》的戲謔筆法和詼諧幽默的藝術風格。

如:第18回總批曰:“篇中描寫行者變翠蘭處,妙在不真不假,不緊不鬆,不甜不苦,情文兩絕,使老豬笑啼死活不得,才是傳神繪影之筆。若使見麵就打,何異《水滸傳》之‘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耶!”第37回總批曰:“前既有者行孫、行者孫諸名目矣,而此處複有立帝貨之名,愈出愈奇。”第75回總批曰:“行者之入腹降妖,力寡而功倍,然亦不可多得,惟黑熊、羅刹、黃眉、地湧與青獅而為五耳。羅刹、地湧,俱女身不足道,黑熊、黃眉二處,亦殊草草,獨此處生趣勃勃,痛快淋漓。割取一段,可作數出雜劇。”

此類評語,在夾批中更是時時出現,如:“種種官名俱趣。”“馬流崩芭,似無意義,卻有諧趣。”(第3回)“文字奇妙至此,真正筆歌墨舞,天花亂墜,頑石點頭矣。”(第7回)“老豬開口便有天趣。”(第8回)“有趣。”“更有趣。”“從此後喁喁兒女語,宛然閨中枕畔問答,堪為絕倒。”(第18回)“光景如畫,令人欲笑。”(第20回)“偏有此種諧趣。”(第34回)“趣筆。”“趣語。”(第35回)“窮神甚新奇,一部《西遊》所未見。”(第40回)“如此祭軸,可謂絕世奇文。”(第46回)“妙語解頤。”(第53回)等等。

五、揭示《西遊記》情節之美與結構筆法之妙。

如:第10回總批曰:“此一回乃過接敘事之文,猶元人雜劇中之楔子也。然此楔子亦甚不易做。蓋楔者,以物出物之名。將言唐僧取經,必先以唐王之建水陸楔之,將言水陸大會,必先以唐王地府之還魂楔之。而唐王地府之遊,由於涇河老龍之死;老龍之死,由於犯天條;犯天條,由於怒仆人;怒仆人,由於漁樵問答,噫!黃河之水九曲,泰山之嶺十八盤,文心之紆回屈折,何以異此。至其中袁守誠之靈怪,老龍王之癡呆,魏丞相之英雄奇幻,俱寫得活潑生動,咄咄逼人,令數千年後讀者,如睹其貌,如聞其聲,豈非天地間絕奇文字!”第29回總批曰:“心猿既放,則三藏自應逢災。當塔洞一擒不縛,已岌岌乎有必求行者之勢矣。然如此而遽求行者,何異村學究《四書直解》。此段妙處,全在百花羞一轉,生出無限波瀾,亦猶觀音院之黑風怪一轉也。文字每轉必奇,愈轉則愈奇。世人但知賞《水滸》,而不知賞《西遊》,真可謂肉食之夫,不識江瑤柱之味者也。”第97回總批曰:“從來敘事文字,巧拙從何而分?隻是拙者說真成假,巧者說假成真耳。如此回所紀載,寧必確然實有其人其事哉?而傳神寫照,咄咄逼人,令讀者一讀不敢疑其假,再讀不容不信其真。且無論寇媼之誣誑,賊口之供招,獄卒之侵淩,與夫豆腐翁媼之私語,隻如陳少保、寇銘、銘老兒、張旺、張氏穿針兒、薑乾一、薑坤三許多姓名,鑿鑿可據,竟不知與陳光蕊、劉洪一回事實孰真孰假。即起左、馬兩君而操觚,恐亦未易有此。”

在夾批中,評點者對情節結構的讚美之詞更是隨處可見,如:“二語妙於伏案,為下文無限張本。”(第13回)“轉到醫樹上,自是解圍妙著。不然如棋中連環劫,打到何時方了。”(第26回)“故作迂回,正是急脈緩受之法。”“到此又故作險勢,真如武夷折筍之峰。”(第30回)“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轉更為險仄。”(第54回)“此一轉奇絕,險絕,當令讀者口呿心悸。”(第57回)“徑揭榜文,有何趣味?妙在此一曲折,無限煙波。”(第68回)“馬兜鈴轉語尤妙,如此波瀾,俱極老成。”(第69回)等等。

  當然,對於作品中情節結構疏漏之處,評點者也沒有放過。如第9回總批說:“劉洪假官蒞任,直至一十八年,朝廷不行考核,同寮不行覺察,海州親族遂無一人往來,萬花店婆婆亦絕不尋到江州。安安穩穩,公然考滿六次,毫無風波,則此賊真可謂好時運矣。”第66回夾批:“行者何不先說明搭包之故,殊覺疏漏。”第74回總批曰:“獅、象、鵬三魔,結為兄弟,欲降行者而吃唐僧。象與鵬不足怪,若文殊之青獅,即昔年烏雞國之全真也。鼯鼠之技,已見於前事矣,茲那得複爾!”等等。

除上述內容外,評點者還針對《西遊記》的人物形象、詩詞讚語和語言等,發表了不少獨到見解,惜篇幅所限,不能一一羅列。然僅從以上撮錄即可看出,《證道書》中的評語確實揭示了《西遊記》思想內涵和藝術成就的傑出之處。

當然,《證道書》的某些評論文字,也有曲解《西遊記》之處。最明顯的如作品第98回,寫阿儺、伽葉向唐僧索要人事不成而作弊,如來佛不僅不責罰徒弟,反而為其辯護。證道書的評點者在如來的辯護辭之後批曰:“俗謔雲:‘和尚要錢經也賣。’豈佛祖真將經賣錢耶,不過設詞以示珍重耳。”如此曲意解釋,閹割了原著的批判精神,表現了評點者一定程度的封建正統思想。

 

現存《證道書》的原刻本目錄頁題曰:“鍾山黃太鴻笑蒼子、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箋評。”正文卷首又題曰:“西陵殘夢道人汪憺漪箋評”、“鍾山半非居士黃笑蒼印正”。由此可知,《證道書》的評點者是汪象旭和黃笑蒼。

汪象旭生平事跡不詳,大約隻是淪落下層社會的普通儒生。今知汪象旭的著作有6種:(一)《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五“醫學類存目”錄汪淇箋釋的《濟陰綱目》十四卷。(二)同書同卷又錄汪淇撰《保生碎事》一卷。(三)同書卷一九四“總集類存目”又有汪淇與徐士俊同編的《尺牘新語》二十四卷。(四)《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於“子部,通俗小說類存目”錄《西遊證道書》一百回。(五)同上書“子部兵家”錄汪淇《武侯心書箋注》一卷。(六)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影印汪淇所撰《呂祖全傳》一卷附《軼事》一卷。此書卷首題有“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訂”等字樣,並於其下用小字注曰:“原名淇,字右子。”同時,書前還有《憺漪子自紀小引》一篇,題“康熙元年初夏西陵奉道弟子汪象旭右子氏書於蜩寄”,末尾又有“汪淇之印”、“右子”、“汪象旭號憺漪”的印記。綜上所述,可知汪象旭原名淇,字右子,號憺漪子、瞻漪、殘夢道人等,書齋名曰蜩寄。王象旭的藉貫或曰錢塘,或曰西陵,實為浙江紹興府蕭山縣人[6]。王裕明先生根據“《呂祖全傳·證道碎事》第四冊,‘神宗己未’汪淇‘年十六’”,“推知汪淇出生於萬曆三十二年”,即1604年,當是。又,王裕明考證《證道書》成書於“康熙二年左右”[7],與《證道書》後黃周星跋文所稱“單閼維夏,始邀過蜩寄,出大略堂《西遊》古本屬其評正”諸語亦正相符合。

黃笑蒼即明末清初著名文人黃周星(1611-1680),朱彝尊的《明詩綜》、李桓的《國朝耆獻類征初編》、鄧之誠的《清詩紀事初編》等都有他的傳記。他字九煙,又字太鴻,原籍應天府上元縣(在今南京市)。自幼便被送與長沙府湘潭縣人周逢泰撫育,故姓周名星。崇禎十三年進士。崇禎十七年升任戶部主事,當年上疏請求恢複黃姓,獲準改名黃周星。入清後不仕,改名黃人,字略似,號半非,又號笑蒼道人。有詩歌《楚州酒人歌》曰:“誰知一朝乾坤忽反覆,酒人發狂大叫還痛哭。”表明其對明清易代的痛心疾首。後浪遊吳越間,授經糊口,拒不與清廷合作。康熙十七年,有人以博學鴻儒薦之,不赴,避於湘潭;十九年,有司再次強迫其赴試,歎息曰:“吾苟活三十七年矣,老寡婦其堪再嫁乎!”遂於五月五日赴水而死。其著作有《夏為堂集》,包括詩文集,戲曲作品傳奇《人天樂》、雜劇《試官述懷》、《惜花報》,戲曲理論著作《製曲枝語》等。其《製曲枝語》有一定理論深度,故流傳頗廣。

雖然《證道書》原刻本明明白白刻著汪象旭和黃周星“同箋評”,但關於此書的評點人仍有爭論。前引劉廷園和劉一明對此書評語的詬病,就都把矛頭指向汪象旭,顯然認定汪象旭是此書的真正評點人。《證道書》的另一刊本盛文堂本,亦在內封上題曰:“西陵憺漪子箋注,秣陵蔡元放重訂。”亦將黃周星排斥在評點者之外。殆之現今,黃永年先生則反其道而行之,認為 “這個《西遊證道書》的評點,包括每回開頭用‘憺漪子曰’名義的評語,實際上都出於黃周星之手而不是汪象旭之所能寫得出。”[8]

把黃周星排斥於《證道書》的評點者之外,顯然是不合適的。上述汪象旭的著作雖然不少,但大多淺陋之作。《四庫全書總目》稱其《濟陰綱目》:“文亦全相因,非別有所發。”稱其《保生碎事》:“寥寥數則,大約取其便於檢用,非保嬰之全書也。”稱其《尺牘新編》:“采明末國初諸家尺牘分二十四門,各有評語,大抵不出萬曆以來纖仄之派。” 《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稿本)》稱其《武侯心書箋注》:“是書首有序,謂‘後人以《心書》為假托,乃不識’之語,其說似欠平允。”由此不難看出,汪象旭隻是一位下層文人,雖有救世濟時的淑世胸懷,奈見識淺薄何!因此,《證道書》中的有些評語並不是汪象旭能寫出來的。如第8回於回首詞“試問禪關”後批曰:“詞中無窮趣味,如聞緱山笙鶴之音。”第10回於“月移花影上欄杆”詩句後批曰:“忙中忽著此二韻語,冷絕,雋絕。”第27回於“柳眉舒翠黛”詩後批曰:“香奩麗句。”第38回於“一種靈苗秀”詩後批曰:“一首中唐佳詠。”第64回批曰:“四操詩雖不佳,然尚能敷演成章,不似三藏打油。”第94回於唐僧在天竺國和詩、飲筵之後批曰:“如此寵遇,何異太白之沉香亭?但詩不堪與《清平調》作仆,奈何!”第95回於“銅壺漏斷水華明”詩後批曰:“何處得此佳句?”而汪象旭卻既未寫過詩,又未見有詩歌理論及鑒賞文字傳世,何能鑒賞如此精當?再如第10回總批:“此一回乃過接敘事之文,猶元人雜劇中之楔子也。”第37回夾批:“又好做一出《白兔記》。”第75回總批:“獨此處生趣勃勃,痛快淋漓,割取一段,可作數出雜劇。”黃周星既是戲曲作家,又是戲曲理論家,這些文字當出其手無疑,而汪象旭卻似乎缺乏此種文學素養。

那麽,是否如黃永年先生所論,《證道書》的評點文字都出於黃周星之手呢?我們認為也不是。觀此書將書名徑題為《西遊證道書》,又蓄意偽造了所謂虞集《原序》,將《西遊記》的著作權歸之於金元道士丘處機,又於卷首插圖配以宋代金丹學大師張伯端《悟真篇》中之詩,其評語又不厭其煩地宣揚道教的金丹大道,可見評點者有著一種狂熱的宗教感情。查黃周星生平,雖然《皇明遺民錄》說他當過道士,但缺乏證據,甚至黃永年先生亦認為“這可能是傳聞之誤”。再說,如果他真的當了道士,為何又要赴水而死呢?如果說隻是為躲避清廷的征召而死,何不以“入道”為由而拒絕呢?相對來說,汪象旭就不同了。他的《呂祖全傳》就題為“唐弘仁普濟寺佑帝君純陽呂仙撰,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訂”。全書假托呂純陽口吻,以第一人稱自述其成道經過,以宣揚求道須誌誠心堅的道理。這說明,汪象旭是有著宣揚金丹大道的思想動機的。由此看來,《證道書》中有關道教的評語,基本上當出自汪象旭之手。

更值得注意的是,《證道書》第22回總批說:

合而言之,南火、北水、東木、西金,總以衛此中土,正與水、火、木、金、土之定位相配。此作者一片苦心,千古未經拈出。若非半非居士與餘兩人今日冷眼覷破,豈不被李卓吾、葉仲子輩瞞殺乎?

這段充滿了得意之情的語言,完全是以汪象旭的口氣說出,可見汪氏的確參與了此書的評點。再揆以目錄頁所題“鍾山黃太鴻笑蒼子、西陵汪象旭憺漪子同箋評”之語,可知《證道書》的評點者確為汪象旭和黃周星兩人。至於其評點文字哪些是黃周星的手筆,哪些是汪象旭的“高見”,雖已難以確鑿指明,然據餘意蠧測,本文第一部分所列內容當基本出於汪象旭,而第二部分有關文字當基本出於黃周星。是矣否矣,以待時哲後賢法眼明辨。

 

注釋:

[1]胡適:《西遊記考證》,見《中國章回小說考證》,上海書店1979年12月印行,第366頁。

[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140頁。

[3]本文所引《西遊證道書》評點文字,據日本內閣文庫藏清原刊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古本小說集成》影印本。原刊本缺頁及模糊之處,則據黃永年、黃壽成點校的《西遊記(黃周星定本西遊證道書)》,中華書局1998年2月版。

[4](清)劉廷璣:《在園雜誌》卷二。

[5](清)劉一明:《西遊原旨序》,見《西遊原旨》卷首。

[6]王裕明認為,汪象旭為“徽州休寧人,占籍錢塘(今杭州)”(出處見注[7]),誤。黃永年先生認為:“至於《提要》所說汪的籍貫‘錢塘’,有可能不是指明清時杭州府的府治錢塘縣。因為《西遊證道書》和《呂祖全傳》都自題‘西陵’,這個西陵是紹興府蕭山縣西的渡口,在六朝時有西陵戌之稱,《明史》卷四四地理誌浙江紹興府蕭山縣下說‘西有西興,亦曰西陵,往錢塘者由此渡江’,而這條通往杭州的江水也通稱為錢塘江。這當是籍貫蕭山的汪象旭或稱‘西陵’或稱‘錢塘’的原因。”(出處見注[8])當是。

[7]王裕明:《〈西遊證道書〉成書年代考》,《明清小說研究》2004年第4期。後引王裕明觀點皆出此

[8] 黃永年:《西遊記(黃周星定本西遊證道書)·前言》,《西遊記》卷首,中華書局1998年版。下引黃永年觀點均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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