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遠齋

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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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佚本探考

(2018-07-20 23:11:45) 下一個

《西遊記》佚本探考

曹炳建

 

摘 要  就今所知的《西遊記》佚本中,孫緒所見本、耿定向所聞本、盛於斯所讀本、周邸九十九回抄本、周邸百回刊本、吳承恩稿本、世德堂原刊本、前世本等,可以確定為《西遊記》的佚本;荊府抄本、詞話本等亦可大致確定為《西遊記》的佚本;魯府本,登州府本、大略堂古本、道教本等很可能並非《西遊記》的佚本;蔡金注本、魯府本的刪節本、嘉靖十一年刊本等並非《西遊記》的佚本。

關鍵詞  《西遊記》  版本  佚本

 

匯集各種典籍和學者們對《西遊記》版本的研究可知,《西遊記》的佚本主要有以下數種:1、孫緒所見本;2、耿定向所聞本;3、魯府本;4、登州府本;5、盛於斯所讀本;6、周邸九十九回抄本;7、周邸百回刊本;8、吳承恩稿本;9、荊府抄本;10、世德堂原刊本;11、大略堂古本;12、蔡金注本;13、前世本;14、詞話本;15、道教本;16、魯府本的刪節本;17、嘉靖十一年刊本等。這些版本,有些確實曾在曆史的某一階段流傳過,有些可能根本就不是描寫唐僧取經故事的《西遊記》,有些則是當今學者的推測。因此,對這些所謂的佚本,就需要進行一番甄別和研究。同時,這些所謂的佚本,有些可能並沒有真正亡佚,而是保存在海內外某一角落,隻是我們還沒有發現而已。因此,將這些佚本開列出來,公布於世,並說明其源流變遷,如果真有哪位讀者無意之間發現了這些佚本,對《西遊記》研究將是重要貢獻。

 

一、孫緒所見本與耿定向所聞本

所謂孫緒所見本,見於明代文人孫緒《無用閑談》的一條資料。這條資料這樣說:

……釋氏相傳,唐僧不空取經西天。西天者,金方也,兌地,金經所自出也。經來白馬寺,意馬也。其曰孫行者,心猿也。這回打個翻筋鬥者,邪心外馳也。用咒拘之者,用慧劍止之,所謂萬裏之妖一電光也。諸魔女障礙阻敵臨期取經采藥,魔情紛起也。皆憑行者驅敵,悉由心所製也。白馬馱經,行者敵魔,煉丹采藥全由心意也。追薦死者,必曰往西天。人既滅亡,四大分散,何得更有所往?言往西天者,西乃兌地,為少女身中複生為人,不墮鬼道也。異端謬悠,本不足究,因與方外友談之,漫識於此,不識明哲以為何如![①]

孫緒(1474-1547),河間府故城人,字誠甫,號沙溪。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官至吏部郎中。因為被人中傷而革職,嘉靖初複出為太仆卿。著有《沙溪集》二十三卷,包括文八卷,賦一卷,雜著一卷,《無用閑談》六卷,詩七卷。《四庫全書總目》稱其《無用閑談》“多深切著明之語,論文論詩,亦各有確見”[②]

孫緒這篇文章主要是站在儒家的立場上,針對佛教的“謬悠之說”,企圖通過自己的解釋,“使歸於正”。但是孫緒對佛教的解釋卻是十分錯誤的,甚至可以稱得上是惡意的曲解。不過,縱有此等缺陷,從《西遊記》研究的角度看,這篇文章卻有著巨大的價值。

從文中所披露的材料看,孫緒所見本是介於平話本和百回本之間的一種新的《西遊記》版本。文中所說“用咒拘之”一語,顯然是指的《緊箍咒》。但是,在現存平話本《西遊記》的殘文中,並沒有緊箍和《緊箍咒》之說。楊景賢雜劇本《西遊記》中,觀音曾對孫悟空說道:“與你個鐵戒箍、皂直裰、戒刀。鐵戒箍戒你凡性,皂直裰遮你獸身,戒刀豁你之恩愛。好生跟師父去,便喚作孫行者。疾便取經,著你也求正果。”又對唐僧說道:“這畜生凡心不退,但欲傷你,你念《緊箍兒咒》,他頭上便緊。若不告饒,須臾之間,便刺死這廝。”[③]但是在雜劇本《西遊記》中,卻又沒有孫緒所說的“經來白馬寺”之說。所以,至少從目前我們所能見到的材料看,孫緒所見本很可能並非平話本或者雜劇本《西遊記》。

那麽,孫緒所見到的,有沒有可能是百回本《西遊記》呢?也不是。因為百回本《西遊記》的作者一般認為是吳承恩。吳承恩大約生於1500至1510年之間,到1547年孫緒去世的時候,吳承恩僅四十歲左右,縱然取吳承恩中年寫作《西遊記》的說法,這時吳承恩的《西遊記》還未脫稿或剛剛脫稿,還不可能這麽快就傳入孫緒手中,更何況當今學者更傾向於《西遊記》寫於吳承恩的晚年。因此,孫緒所據以評論的這部《西遊記》,當是我們所未知的一種《西遊記》版本。過去曾經有人認為,在平話《西遊記》和世德堂本之間,應該存在著不止一種《西遊記》版本,這則材料的發現,證實了這些猜想。

孫緒文中還有個特別容易引起人們注意的問題,就是“釋氏相傳,唐僧不空取經西天”等語,似乎孫氏所見到的版本並非描寫唐朝僧人玄奘取經,而是描寫唐朝僧人不空取經。

不空(705-774),獅子國(今斯裏蘭卡)人,從小失去了父親,隨叔父來到中國,十五歲即拜密宗大師金剛智為師。金剛智去世後,他奉唐玄宗之命從海路前往西天取經,自開元二十九年(741)出發至天寶五年(746)歸來,前後經曆六個年頭,取回經書一千二百卷[④]

不過,現存所有西遊故事演化史的資料,都沒有談到過不空取經。宋代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明確說明取經的是“玄奘僧行七人”、“玄奘取經壯大唐”[⑤]。平話本《西遊記》雖已佚,但在《樸通事諺解》中,也明確說明取經者“即玄奘法師也”,並在其注文中注明:“三藏,俗姓陳,名偉(當為“禕”——引者),洛州緱氏縣人也,號玄奘法師。”[⑥]雜劇本《西遊記》中的三藏法師,指的亦是“陳玄奘”。因此,所謂的“唐僧不空取經西天”是不是孫緒的誤記,還有待新材料證明。

所謂耿定向所聞本,見於《明文海》卷三百四十三“紀怪”條下一段文字。其文曰:

兒時予聞唐僧三藏往西天取經時,其輔僧行者,猿精也,一翻身便越八千裏,至西方,如來令登渠掌上。此何以故,如來見心無外矣。[⑦]

耿定向(1524-1596),字在倫,號楚侗,湖廣黃安(今湖北紅安)人,著有《冰玉堂語錄》、《天台文集》等。耿定向為官耿直,敢於直言進諫,因此曾被貶官。晚年辭官不作,於天台山設立書院,專門從事講學與著述,學者稱為天台先生。耿定向曾與李贄交好,後因思想不合,終至分道揚鑣。

百回本最重要的版本世德堂本刊刻於萬曆二十年(1592)。因此,耿定向“兒時”所聽到的“唐僧三藏往西天取經”的故事不可能出於百回本《西遊記》。其中“一翻身便越八千裏”,顯然是指孫悟空的筋鬥雲。但是在平話本《西遊記》的殘文中,並無孫悟空翻筋鬥雲的記錄。雜劇本《西遊記》中說孫悟空“一筋鬥,去十萬八千裏路程”,並不隻八千裏。特別是文中“至西方,如來令登渠掌上”的故事,不僅不見於平話本,就連雜劇本中也未能見到。如果耿定向沒有記憶錯誤的話,這也同時證明,在吳承恩百回本之前,的確有一種以上的《西遊記》版本存在。不過,耿定向所聞本是否即孫緒所見本,則不可確知。

 

二、魯府本和登州府本

明人周弘祖《古今書刻》卷上,記錄山東魯府刻書有:“《群書鉤玄》、《薩天錫詩》、《西遊記》、《蓬萊圖》。”又記載山東登州府刻書:“《海道經》、《西遊記》。”[⑧]這裏所記錄的兩種《西遊記》,便被學者分別稱之為魯府本和登州府本。

現存最重要的《西遊記》版本世德堂本,題名為“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遊記”。學者們認為,世德堂本既然題為“新刻”,相應的還應該有舊刻。但也有學者認為,所謂“新刻”,即指第一次刊刻。所以單純從“新刻”二字,還看不出是不是有舊刻。但是,“官板”二字,卻毫無疑問地說明世德堂本並非百回本《西遊記》的初刻本。因為世德堂作為私人出版商,是不可能題自己的刻書為“官板”的。這裏的“官板”,當指它的舊刻是由政府或王府所刻的版本。緣於此,有學者認為,魯府本便是“《西遊記》百回原本的初刻本”,登州府本“也許是魯府《西遊記》的重刻本”。這些學者還推斷,《古今書刻》“所著錄的書籍必然都是嘉靖以及嘉靖前的刻本”[⑨],因此《西遊記》也必然是嘉靖年間的刻本。

周弘祖,生卒年不詳,湖北麻城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進士,官至南京光祿卿,約萬曆年間去世。其著作《古今書刻》共兩卷,分上下編。上編收錄各地刊刻的古籍兩千多種,除福建部分有書坊所刻書目外,其它基本上都是各地所刻官板圖書目錄;下編著錄各地碑刻、匾額、雕像等古跡九百餘種。《古今書刻》所記載的魯府,指的是山東兗州(今兗州市)的魯王府;登州府即今山東省蓬萊市。

雖然周弘祖於魯府刻書和登州府刻書均記載有“西遊記”,但是卻沒有說明它是不是百回本小說《西遊記》。因此,吳聖昔先生就懷疑,所謂的魯府本和登州府本,“極有可能並不是被稱為神話小說的《西遊記》”[⑩],而是丘處機的弟子李誌常所寫的《長春真人西遊記》。其原因就在於,前人不少典籍都將《長春真人西遊記》簡稱為《西遊記》,並且將其歸於丘處機名下。如元代樗櫟道人秦誌安《金蓮正宗記》,就記載了丘處機的著作“《磻溪集》、《鳴道集》、《西遊記》”11等。元人陶宗儀《輟耕錄》亦有大致相同的記載。可見,不能排除魯府本和登州府本為《長春真人西遊記》的可能。特別是長春真人丘處機老家就在“登州棲霞”,登州府出於對鄉邦文獻的宣傳,刊刻《長春真人西遊記》是極有可能的。而魯府本《西遊記》隻不過是登州府本的重刻本罷了。

吳聖昔先生還認為,從明代嘉靖朝的實際情況來看,魯府和登州府也不大可能刊刻百回本小說《西遊記》。明世宗在位期間,崇信道教,服食金丹,並修煉房中術。當時道士邵元節、陶仲文等人,就因獻房中術而得寵,位至一品。在嘉靖皇帝寵信道士的社會背景之下,讓魯王府去刊刻這麽一部諷刺皇帝寵道昏亂的《西遊記》,無疑是要冒極大風險的。因此,魯王府和登州府不大可能去刊刻這部有著反道教內容的小說《西遊記》。

那麽,魯府本和登州府本《西遊記》是不是有可能是雜劇本《西遊記》呢?也不是。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雜劇本《西遊記》,是萬曆四十二年(1614)刊刻的。此劇有勾吳蘊空居士所寫《楊東來先生批評西遊記總論》,其中說:“《太和正音譜》備載元人所撰詞目,有吳昌齡《東坡夢》、《辰鉤月》等十七本,而《西遊記》居其一焉。然僅見抄錄秘本,未經鏤板盛行。”12這裏就明確說明雜劇本《西遊記》沒有“鏤板盛行”。

由以上論述不難看出,所謂的魯府本和登州府本《西遊記》,最有可能的是《長春真人西遊記》,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平話本《西遊記》或者是前述孫緒所見本與耿定向所聞本的可能,甚至還有可能是一部遊記或者地理性質的著作。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關鍵就在於《古今書刻》提供給我們的信息量實在太少,令人實難判斷其真相。但其不是雜劇本《西遊記》,也不大可能是百回本《西遊記》,卻是比較清楚的。

 

三、盛於斯所讀本、周邸本與荊府抄本等

所謂盛於斯所讀本和周邸本的記載,均見於明代盛於斯《休庵影語》中的一段文字,並且吳承恩稿本、荊府抄本、世德堂原本都與之有一定聯係,故我們一並研究。

《休庵影語》的文字如下:

餘幼時讀《西遊記》,至《清鳳嶺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談詩》,心識其為後人之偽筆,遂抹殺之。後十餘年,會周如山雲:“此樣抄本,初出自周邸,及授梓時訂書,以其數不滿百,遂增入一回。先生疑者,得毋是乎?”蓋《西遊》作者,極有深意:每立一題,必有所指,即中間科諢語,亦皆關合性命真宗,決不作尋常影響。其末回雲:《九九數完歸大道,三三行滿見真如》。九,陽也。九九,陽之極也。陽孩於一,茁於三,盛於五,老於七,終於九,則三三,九數也。不用一而用九,猶初九潛龍勿用之意雲。三三九九,正合九十九回。而此回為後人之偽筆,決定無疑。13

盛於斯,字此公,初名筷篯,晚年筆名錯翁,號休庵,安徽南陵(今南陵縣)許鎮鎮盛村人。生於明萬曆二十五年(1597),卒年一說是崇禎十一年(1638),一說是崇禎十三年(1640)。有《毛詩物考》、《休庵雜抄》、《群書考索》、《休庵影語》等著作傳世。

盛於斯在文章中所提到的周如山,名文煒,如山是他的號。王重民在《中國善本書提要》“國色天香”條說:“原題:‘撫金養純子吳敬所編輯,大梁周文煒如山甫重梓。’……文煒亦無考,封麵題‘敬業堂梓行’,當為文煒書坊。又是書不似大梁刻本,殆文煒有書坊在江南;或文煒本江南人,其族源自大梁也。”14可見,王重民對周如山的生平和籍貫並不了解,但其推測卻是正確的。王清原等《小說書坊錄》著錄“金陵周氏(周如山、周希旦)大業堂”所刊小說,如《唐書誌傳通俗演義》、《李卓吾先生批評西遊記》等共五種15。從這些資料來看,周如山應是金陵一位書商。

但是,清人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二十八“周文煒”條下卻說:

周文煒(號如山,江寧人,亮工之父),《詩學》,又《四留堂詩集》,又《旅塵集》,又《適倦集》。16

如果說周文煒名不見經傳,那麽他的兒子周亮工就不同了。查周亮工(1612-1672),字符亮,一字緘齋,號櫟園,自稱笠僧,學者稱櫟下先生,河南祥符(即大梁,今開封市)人,官至浙江道監察禦史。明朝滅亡後,他投降清朝,先後擔任福建按察使等職。其著作有《賴古堂集》、《書影》等傳世。

以上一個書商周文煒,一個周亮工的父親周文煒,姓名相同,字號相同,籍貫相同,當為同一人無疑。綜合各種史料可知:周文煒,字赤之,號如山,河南大梁人,國子監監生,曾任浙江諸暨縣主簿。生年不詳,清順治十五年(1658)卒於江寧(今南京)。所以周文煒不是普通的書商,而是一位做過小官、有著濃厚文人氣質的書商。

盛於斯的這一段文字,至少透露了三種《西遊記》的版本信息:

第一種版本,即盛於斯所讀本。從盛於斯文章中所透露的信息看,這是一種百回本,基本情況和世德堂本差不多,但也有不同。盛於斯所提到的《清風嶺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談詩》一回,在世德堂本中為第六十四回,回目為《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其中“清風嶺”既不見於流傳的西遊故事,也不見於世德堂本;“木棉庵”也和“木仙庵”不同。另外,盛氏所讀本的末回為《九九數完歸大道,三三行滿見真如》。這大致同於世德堂本第九十九回《九九數完魔滅盡,三三行滿道歸根》,但和世本第九十八回回目“猿熟馬馴方脫殼,功成行滿見真如”也有相同之處。相互對讀之下,倒是世本第九十八回的“行滿見真如”與九十九回的“行滿道歸根”,兩個“行滿”重複。由此可見,盛於斯所讀本和世德堂本既有不同,但在基本用語上又有著明顯的繼承關係。這證明,盛於斯所讀本並不是現存《西遊記》版本中的任何一種。因此,如果有人能發現其回目同於盛於斯所記錄的這兩回回目的《西遊記》版本的話,很可能就是盛於斯所讀本,至少也和盛於斯所讀本有一定關係。

第二種版本,即周邸九十九回抄本。周如山所謂的“周邸”,指的是明代周王府。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朱橚先是被封為吳王,後改封周王,建藩國於河南開封府。透露這個抄本的周如山本身就是一位書商,對有關圖書的信息比較敏感,同時他又是大梁人,可見周如山提供的這個抄本的信息還是可信的。從周如山的話裏可以看出,除了九十九回與一百回的區別外,周邸抄本和流行的百回本並無太大差別,否則,在和盛於斯的討論中,周如山不會不有所透露。所以,這個抄本還是比較接近世德堂本係統的一個版本。這充分說明,百回本《西遊記》成書之後,也同《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一樣,經曆了抄本流傳的階段。

第三種版本,即周邸百回刊本。從周如山的介紹看來,刊本與抄本的最大區別,當然是增加了一回。但是,究竟是增加了哪一回,周如山的話卻是不肯定的。或者說,他對盛於斯所懷疑的《清風嶺唐僧遇怪,木棉庵三藏談詩》這一回是否“後人之偽筆”的問題,並無完全肯定的正麵回答,而隻是用“先生疑者,得毋是乎”這樣模棱兩可的話來回答。這個周邸刊本,完全可以稱得上“官板”二字。陳元之在世德堂本《刊西遊記序》中稱:“唐光祿既購是書,奇之,益俾好事者為之訂校,秩其卷目梓之。”17唐光祿所購買的《西遊記》,很可能就是周邸刊刻的百回本(當然也不能完全排除唐光祿所購買的,是周邸刊本和世德堂本之間的其它刊本)。否則,唐光祿不會無緣無故地稱自己書坊的刻書為“官板”。

那麽,周邸的九十九回抄本來自何處呢?筆者在拙作《〈西遊記〉世德堂本研究二題》中曾經說過:

世德堂本卷首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談到作者時說:“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國,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製。”這裏的三個“或曰”,共同的指向都是王府,可見《西遊記》的作者和王府有一定關係。查吳國榮《射陽先生存稿跋》,記吳承恩有“荊府紀善之補”;吳承恩的棺材板上,也寫有“荊府紀善”等字,如今還保存在淮安的吳承恩紀念館內。所謂荊府,即湖北蘄州的荊憲王府。因此筆者懷疑,吳承恩在荊府寫完自己的《西遊記》後,至少在荊憲王府留下了一個抄本。大梁周王府的抄本《西遊記》很可能就來自於荊憲王府。18

如果以上推證不錯的話,那麽前世本的版本流變就應該是:吳承恩稿本——荊府抄本——周府九十九回抄本——周府百回刊本——(?)——世德堂本。可惜的是,世德堂本之前的稿本和抄本都已經亡佚。

那麽,我們為什麽又說世德堂的原刊本亦是佚本呢?這是因為,現在保存下來的四套世德堂本,都不是世德堂本的原刊本。現存世德堂本的卷九、卷十、卷十九、卷二十又題“金陵榮壽堂梓行”,卷十六題“書林熊雲濱重鍥”,其它各卷則均題“金陵世德堂梓行”。這種情況說明,“世德堂本是由世德堂和榮壽堂兩家共同刊刻的。其中世德堂財大氣粗,刊刻了其中大部分卷目;榮壽堂可能經濟基礎不如世德堂,僅投入了百分之二十的資金,故僅刻了   其中四卷二十回”;世德堂和榮壽堂刊刻的板片,“很可能在某一時期被建陽書林熊雲濱得到,但其中第十六卷卻因為損壞無法利用,於是熊雲濱便按原書的版式重刻了其中第十六卷,然後一並出版發行”19。所以,現存的世德堂本,準確的說應該是熊雲濱補刻世德堂本,而世德堂本的原刊本已經亡佚。

 

四、大略堂古本與蔡金注本

首先來看大略堂古本。有關這個版本的記述,見於清初汪象旭《西遊證道書》第九回回評:

童時見俗本竟刪去此回,杳不知唐僧家世履曆,渾疑與花果山頂石卵相同。而九十九回曆難簿子上,劈頭卻又載遭貶、出胎、拋江、報冤四難,令閱者茫然不解其故,殊恨作者之疏謬。後得大略堂《釋厄傳》古本讀之,備載陳光蕊赴官遇難始末,然後暢然無憾。20

此外,同書卷末黃周星所寫的《跋》說:“單閼維夏,始邀過蜩寄,出大略堂《西遊》古本,屬其評正。”21其中“單閼”表示卯年,此處指的是清康熙二年(1663)。“蜩寄”是汪象旭的書齋名。

綜合汪象旭和黃周星的論述,所謂“大略堂古本”有三種可能。第一,比較通行的觀點是,這個版本其實是汪象旭刪節世德堂本而成的一個本子。這樣的事情在明末清初並不少見。如清初著名文人金聖歎,就曾經刪去百回本《水滸傳》後三十回,模仿創作了“梁山泊英雄驚惡夢”一回,並把這個七十一回本稱為新發現的古本。汪象旭的作偽與金聖歎如出一轍。如果這樣看,則所謂的“大略堂古本”,其實就是現存的《西遊證道書》,並沒有真正亡佚。第二,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即前人刪節了百回本的有關文字,經“大略堂”排印出版,並被汪象旭見到。如果這樣看,所謂的“大略堂本”便是一種佚本了。第三,據徐朔方《西遊證道書前言》注中說:“承美國維斯聯(Wesleyan)大學魏愛蓮(Ellen Widmer)教授據《尺牘新語》(1663)查出大略堂是查望的堂號,很可能‘大略堂《西遊》古本’隻是他的藏書之一,不是他的刻本。”22徐朔方先生的推論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就筆者看來,汪象旭所謂的“大略堂《釋厄傳》古本”,實際上應該是查望所收藏的明代《西遊記》簡本《唐三藏西遊釋厄傳》,因為明代惟有《唐三藏西遊釋厄傳》才“備載陳光蕊赴官遇難始末”。汪象旭在得到這個版本後,改寫了其中有關唐僧身世的故事,並根據世德堂本或者李評本,刪節而成一個新的《西遊記》版本。

蔡金注本的記載最早見於清代道士劉一明的《西遊原旨序》。劉一明在指出《西遊證道書》的評點者汪象旭對《西遊記》評點的缺陷之後說道:“其後蔡金之輩,亦遵其說而附和解注之。”23正是由於這句話,孫楷第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卷五,就專門開列了“蔡金注西遊記”一條,似乎是一位叫蔡金的人,曾經評點過《西遊記》。實際上這是一個小小的誤會。

據吳聖昔先生披露,他在浙江圖書館曾經見到了所謂的“蔡金注西遊記”版本24。這個版本扉頁上端橫書“聖歎外書”四字。扉頁下部右側題有“西陵憺漪子箋注”、“秣陵蔡元放重訂”等字樣;左側上部題《繡像西遊證道書》,下部題“文盛堂藏板”。其中所謂的“憺漪子”,就是清人汪象旭的號。“聖歎外書”中的“聖歎”,指的就是清初人金聖歎。金聖歎曾評點過不少古代小說戲曲,但是,並沒有證據證明金聖歎批評過《西遊記》。因此,所謂的“聖歎外書”的題款,隻不過是出版商招徠顧客的一種促銷手段。至於“蔡元放”,也是清初著名文人,曾改寫《新列國誌》為《東周列國誌》,並加了評語。就在浙江圖書館所藏的“文盛堂藏板”《西遊記》的卷首,有題名為蔡元放撰的《西遊記讀法》一篇。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劉一明所說的“蔡金之輩”,實際上指的是蔡元放和金聖歎,而不是指一位叫蔡金的人評點過《西遊記》。其實,孫楷第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卷五注錄《西遊證道書》時,已經注意到了懷德堂本、懷新樓本的《西遊證道書》,亦是“評人於汪象旭、黃太鴻外,更加入蔡元放、金聖歎、陳士斌、李卓吾諸題”25。所以,所謂的蔡金注《西遊記》,隻是《西遊證道書》的一個翻刻本,並不是《西遊記》的佚本。

 

五、學者推測之佚本

學者推測的《西遊記》佚本,除筆者前麵所推測的荊府抄本外,主要有前世本、詞話本、道教本、魯府本的刪節本、嘉靖十一年刊本等。

一、前世本。所謂前世本的概念,主要是由當今學者吳聖昔先生提出來的。世德堂本陳元之《刊西遊記序》中曾經說:“唐光祿既購是書,奇之,益俾好事者為之訂校,秩其卷目梓之。”唐光祿購買到的這個版本,實際上就是世德堂本據以刊刻的版本,吳聖昔稱之為前世本。根據我們前麵的論述可知,所謂前世本,很可能便是周邸刊本,故前世本和周邸刊本似乎可以看作同一種版本。但也不能排除前世本是周邸刊本到世德堂本之間的過渡性版本的可能。

二、詞話本。詞話本主要是由程毅中、程有慶和張錦池等先生提出來的。程毅中、程有慶先生比較全麵地考察了《西遊記》中的詩詞韻語,認為在世德堂本之前,“也可能另有一本《西遊記詞話》。世德堂本《西遊記》裏的許多唱詞,可能是《西遊記詞話》留傳下來的殘文,也可能是《西遊記平話》裏就有的”26。張錦池先生也認為:“世本中詩讚和詞話之多所以居中國六大古典小說之首,蓋由於它來自詞話本《西遊記》。”27就中國古代通俗小說來看,《西遊記》的確是諸小說中詩詞讚語最多的一部。其中特別是大段的介紹人物出身的唱詞,都說明詞話本存在的可能性。但可惜的是,至今還沒有見到詞話本《西遊記》的任何線索。

三、道教本。道教本的提出,是基於百回本《西遊記》之中存在著不少與道教相關的內容。如在回目與詩讚中,就用到了不少道教丹道學的名詞術語,其中有些詩讚甚至是直接引自於道書;作品中還塑造了不少道教人物;穿插了不少道教修煉方法、神仙法術、宗教儀式描寫等。於是有的學者就推測,在百回本《西遊記》產生之前,“也許還有一個現在已經散佚或失落了的全真教本子的小說《西遊記》存在的可能”28。

其實,百回本《西遊記》中有關道教的內容,很可能並不是來自於道教本《西遊記》,而是來自於當時道教徒對《西遊記》的曲解。前麵所引孫緒之文,就說明在百回本《西遊記》之前,已經有道教徒在曲解《西遊記》。所謂的“西天者,金方也,兌地,金經所自出也。經來白馬寺,意馬也。其曰孫行者,心猿也”,“白馬馱經,行者敵魔,煉丹采藥全由心意也”等語,就明顯不是西遊故事本身所具有的內容,而是當時人對西遊故事的評論性內容。百回本《西遊記》的作者在創作過程中,無疑受到了道教徒對《西遊記》的曲解的影響,因而在百回本中外加了不少道教修煉內容和名詞術語,以適應這部以描寫宗教取經故事的作品的需要。所以,所謂的道教本《西遊記》很可能是並不存在的。徐朔方先生就認為,所謂的道教本《西遊記》,隻是“子虛烏有的主觀臆測”29。

四、魯府本的刪節本。這種觀點是由黃永年先生提出來的。他認為,現存明代的《西遊記》刊本“唐僧西遊記本、楊閩齋本”都是百回本《西遊記》的刪節本,二者刪節的文字既有相同處,也有不同處。這說明“唐僧和楊閩齋本同出於一個已刪節過的舊本,而兩本在因襲此刪節本時又各自再有所刪節”30,並且二者並不是根據世德堂本刪節的,而是根據一個共同的刪節本再刪節的。這個共同的刪節本,就是根據魯府一百回刊本刪節的。黃永年先生認為“唐僧西遊記本、楊閩齋本”有一個共同的“已刪節過的舊本”,這種結論是可信的;但是由此認為這個“已刪節過的舊本”就是根據魯府本刪節的,則不免推測的成分過大而顯證據不足。因為魯府本是不是小說《西遊記》,如前所述,都還很值得懷疑。

五、嘉靖十一年刻本。這種觀點亦是黃永年先生提出來的。他認為,世德堂本所載陳元之《刊西遊記序》並不是“專為世德堂本撰寫的”;陳序末尾所署“壬辰夏端四日”,“應是明嘉靖十一年而不是一個周甲以後的萬曆二十年”;序中提到的唐光祿,不是“金陵唐氏世德堂的主人”,“這‘唐光祿’的唐和世德堂書商之姓唐隻是偶然巧合”,“‘唐光祿’的光祿不像是人的字號,而是對光祿寺職官的通稱”31

黃永年先生的觀點係統地表述了其對《西遊記》版本的意見而自成一家,當然值得我們重視,但是卻也存在著證據不足的缺陷。這裏的關鍵問題,就在於弄清陳序中的“唐光祿”,是世德堂的主人還是姓唐的光祿寺官員。根據相關史料,世德堂的主人的確叫做唐光祿。台灣謝文華先生指出,《南北兩宋誌傳題評》和《唐書誌傳題評》,都是金陵世德堂刊刻的小說。其中《唐書演義敘》雲:

因略綴拾其額為演義題評,亦慫恿光祿之誌。書成,敘之。……時癸巳陽月書之尺蠖齋中。

《敘鍥南宋傳誌演義》亦雲:

光祿既取鍥之而質言鄙人,鄙人故拈其奇一二首,簡以見一斑,且以為好事者佐譚。時癸巳長至,泛雪齋敘。

謝文華先生由此得出結論:這兩篇敘和陳元之的《刊西遊記序》,“三篇序文不約而同言及‘光祿’一詞,由此以觀,此‘光祿’若非世德堂書坊主人,則三位序者又怎會留下內容相似之紀錄?由此可知,世德堂書坊主人——唐氏,在當時應有‘光祿’之譽,不應與實際官名一概混同”32。這種結論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因此,陳元之序中的“壬辰”,隻應該是萬曆二十年(1592),而不是一個周甲之前的嘉靖十一年(1532),所謂的嘉靖十一年刊本實際上是並不存在的。

綜上所述,《西遊記》的佚本表現為四種情況:一是可以確定為《西遊記》的佚本的,主要有孫緒所見本、耿定向所聞本、盛於斯所讀本、周邸九十九回抄本、周邸百回刊本、吳承恩稿本、世德堂原刊本、前世本等。二是大致可以確定為《西遊記》的佚本的,主要有荊府抄本、詞話本等。三是很可能並非《西遊記》的佚本的,主要有魯府本、登州府本、大略堂古本、道教本等;四是可以確定並非《西遊記》的佚本的,主要有蔡金注本、魯府本的刪節本、嘉靖十一年刊本等。當然,我們以上結論也僅僅是根據現存史料據理而論而已。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或許有一天,包括那些我們推測可能並不存在的某種佚本會重見天日。讀到此文的諸君子當留心焉!

 

 

注:

1[明]孫緒《沙溪集》卷十五《無用閑談》,《四庫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影印版,第1264冊,第649頁。

2[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上),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498頁。

3《楊東來先生批評西遊記》,《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商務印書館1954年影印本。

4參[宋]讚寧《宋高僧傳》卷一《唐京兆大興善寺不空傳》,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12頁。

5《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文學古籍刊行社1955年影印本,第5、42頁。

6轉引自朱一玄《西遊記資料匯編》,南開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頁。

7[清]黃宗羲《明文海》卷三百四十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冊第3520頁。

8[明]周弘祖《古今書刻》卷上,《觀古堂書目叢刻》,葉德輝編,光緒三十二年長沙葉氏觀古堂仿明刊本,第40-41頁。

93031黃永年《論〈西遊記〉的成書經過和版本源流——〈西遊證道書〉點校前言》,《古代文獻研究集林》第二集,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2月版。亦見《黃周星定本西遊證道書·前言》,中華書局1998年版。本文據後者錄入。

10吳聖昔《〈西遊記〉魯府本揭秘—兼談登州府本之真相》,《西遊新考》(二)“明清佚本追蹤篇”,“西遊記宮”網站,網址:http://www.xyjg.com/0/21/WU/xinkao/21-wu-3-2-004.htm.

11[元]秦誌安《金蓮正宗記》卷四,《道藏》“洞真部·譜錄類”,上海涵芬樓中華民國十二年(1923)影印本,第12頁。

12[明]勾吳蘊空居士《楊東來先生批評西遊記總論》,《楊東來先生批評西遊記》卷首,《古本戲曲叢刊初集》,商務印書館1954年影印本。

13[明]盛於斯《休庵影語》“西遊記誤”,上海開明書店1931年版,第36頁。

14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新刻京台公餘勝覽國色天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401頁。

15王清原等《小說書坊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2年版,第5頁。

16[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卷二十八,《適園叢書》第二集,[清]張均衡輯,吳興張氏采輯善本匯刊,1916年,第29頁。

17《西遊記(世德堂本)》卷首,《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1819曹炳建《〈西遊記〉世德堂本研究二題》,《東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

20[清]汪象旭《西遊證道書》第九回,《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21[清]汪象旭《西遊證道書》第一百回,《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22徐朔方《西遊證道書前言》,《小說考信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55-556頁。

23[清]劉一明《西遊原旨序》,《西遊原旨》卷首,《古本小說集成》,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

24吳聖昔《蔡金注〈西遊記〉究為何書》,《西遊新考》(二)“明清佚本追蹤篇”,“西遊記宮”網站,網址:http://www.xyjg.com/0/21/WU/xinkao/21-wu-3-2-004.htm.

25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90-191頁。

26程毅中、程有慶《西遊記版本探索》,《文學遺產》1997年第3期。

27張錦池《西遊記考論》,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78頁。

28柳存仁《全真教和小說西遊記》,香港《明報》月刊1985年第223-237期。

29徐朔方《評〈全真教和小說西遊記〉》,《文學遺產》1993年第6期。

32謝文華《金陵世德堂本〈西遊記〉成書考》(碩士學位論文),(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國語文學係研究所,2006年,第24頁。

              原載《明清小說研究》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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