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遠齋

曹炳建,河南大學國學研究所、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古代小說與中國文化研究學者,《西遊記》研究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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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的作者是愛國者還是崇洋媚外者?

(2018-07-02 20:27:43) 下一個

 

《西遊記》的作者是愛國者還是崇洋媚外者

曹炳建

 

看到這樣的標題,可能會讓人感覺到有一點滑稽:《西遊記》不過是曆史上的一部神魔小說,談何愛國還是崇洋媚外?不過,當你看完全文內容,可能就會感覺到筆者提出這個問題,並不是無稽之談。

《西遊記》的作者崇洋媚外的傾向是十分明顯的。《西遊記》所描寫的唐僧取經這個貫穿全書的主要事件,本身就是一種崇洋媚外的行為。眾所周知,佛教誕生之地印度——在《西遊記》中被稱之為天竺國——在中國人的觀念中,就屬於西洋的範圍。明朝永樂年間鄭和所進行的大航海活動,就是途經東南亞到達印度和中東、東非,而這個行為就被稱為下西洋。既然天竺屬於西洋,那麽佛教文化就是一種地地道道的洋文化。可是,你看《西遊記》所寫的,為了取那種洋文化的經書,唐僧師徒甘冒風險,奔走了一十四個年頭,曆經了數不盡的艱難險阻,甚至於差點為此丟掉性命,這還不算崇洋媚外嗎?不僅如此,作者甚至還寫堂堂大唐皇帝,也是佞佛有加。他隻因為遊了一趟地府,就“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手下大臣傅奕苦苦相勸,明確指出“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塗六道,蒙誘愚蠢”,“實乃夷犯中華”。——這裏的“夷犯中華”,實際上就是指洋文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入侵——但唐太宗仍然不管不顧,甚至殺氣騰騰地說道:“再有所陳者,罪之。”並“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其臂”。這還不算崇洋媚外嗎?

不僅如此,在崇洋媚外的同時,作者還通過如來之口,對中國文化乃至中國民眾都大加貶斥。第八回如來在部署取經事宜的時候就說:

我觀四大部洲,眾生善惡者,各方不一:東勝神洲者,敬天禮地,心爽氣平;北俱蘆洲者,雖好殺生,隻因糊口,性拙情疏,無多作踐;我西牛賀洲者,不貪不殺,養氣潛靈,雖無上真,人人固壽;但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凶場,是非惡海。

到了第九十八回,作者又借如來之口再次說:

你那東土乃南贍部洲。隻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禮三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義不仁,瞞心昧己,大鬥小秤,害命殺牲,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

這簡直就是破口大罵,不僅否定了勤勞勇敢的中國人民,連中國文化之根的儒家學說、法家學說,也都被否定。在作者的心目中,是不是天竺的月亮也要比中國的圓呢?因此,汪象旭在《西遊證道書》第八回回評中就說:“作《西遊》者,獨非贍部中人乎哉?以贍部之人,而談贍部之惡,所謂自家罵自家耳!”

但是,以上所論,隻是問題的一個方麵。另一方麵,作者似乎對自己所處的南贍部洲大唐國,有著一種天然的愛國自豪感。唐僧師徒一路西行,每當被人問起身份,絲毫不因自己是大唐人而感到自卑。在作者筆下,西牛賀洲不論王公貴族、士農工商,提起大唐,大多也是崇敬有加。觀音禪院的僧人就對唐僧說:“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女兒國的驛丞向國王介紹唐僧,就說:“禦弟相貌堂堂,豐姿英俊,誠是天朝上國之男兒,南贍中華之人物。”甚至有時作者亦直接出麵,讚美唐僧為“東土大邦上國僧”。作品第一百回寫唐僧取經回到唐朝,唐太宗設筵招待唐僧師徒,作者又讚美盛筵:“果是中華大國,比尋常不同。”“說不盡百味珍羞真上品,果然是中華大國異西夷。”這些,都突出體現了作者骨子裏邊的對自己邦國的熱愛之情。作品第39回,妖怪變成的烏雞國國王質問唐僧師徒“不行參拜”時,悟空就“昂然答道”:“我東土古立天朝,久稱上國,汝等乃下土邊邦。自古道:‘上邦皇帝,為父為君;下邦皇帝,為臣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爭我不拜!”這顯然帶有幾絲“大國沙文主義”之嫌。後來,妖怪惱羞成怒,跳下龍床要抓唐僧的時候,烏雞國太子勸說道:

三年前聞得人說,有個東土唐朝駕下欽差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不期今日才來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將這和尚拿去斬首,隻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稱王位,一統江山,尚心未足,又興過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禦弟聖僧,一定興兵發馬,來與我王爭敵。奈何兵少將微,那時悔之晚矣。

妖怪聽了這番話,竟然“果信其言”。犯我大唐者,雖遠必誅,不正是強烈的愛國情懷嗎?

作者筆下的唐僧,更是一個愛國者的形象。唐僧取經的直接目的,就是度脫陰間那無數孤魂餓鬼,使唐王朝“江山永固”,正所謂“若是陰司裏無報怨之聲,陽世間方得享太平之慶”。唐僧自告奮勇取經時就曾對唐王說:“貧僧不才,原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第13回他再次聲稱取經是為了“使我們法輪回轉,願聖主皇圖永固”。女兒國國王要招贅他,他又說:“我們在這裏貪圖富貴,誰卻去西天取經?那不望壞了我大唐之帝主也?”第85回他被妖怪捉住,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生命安全,而是“今若喪了性命,可不盼殺那君王,孤負那臣子?”可見,佛教徒的唐僧卻有著忠君愛國的儒生情懷。

特別是作品寫唐僧師徒一路西行,一路宣傳中華文化,讓那些西牛賀洲之人更多地了解中國。作品第68回寫朱紫國國王問起取經緣由時,唐僧就向朱紫國王,宣傳大唐源遠流長的曆史和優秀的中國文化:

貧僧那裏,三皇治世,五帝分倫。堯舜正位,禹湯安民。成周子眾,各立乾坤。倚強欺弱,分國稱君。邦君十八,分野邊塵。後成十二,宇宙安淳。因無車馬,卻又相吞。七雄爭勝,六國歸秦。天生魯沛,各懷不仁。江山屬漢,約法欽遵。漢歸司馬,晉又紛紜。南北十二,宋齊梁陳。列祖相繼,大隋紹真。賞花無道,塗炭多民。我王李氏,國號唐君。高祖晏駕,當今世民。河清海晏,大德寬仁。

朱紫國國王聽了唐僧這一番宣傳,也不得不感歎:“誠乃是天朝大國,君正臣賢。”可見,取經團隊就是宣傳隊,取經團隊就是播種機,把中華文化灑向了西牛賀洲的城市鄉村。

在熱愛大唐的同時,作者對如來佛祖所在的西牛賀洲,卻是多有詬病。唐僧取經一路西行,在整個南贍部洲,可以說一路順風,隻有在即將離開南贍部洲前夕,在兩界山遭遇了寅將軍等三個法力低微的妖怪。可是一進入西牛賀洲,卻是妖魔鬼怪橫行無忌。那些妖怪們或者嘯聚山林,結夥水崖,以殘害百姓為能事;或者施展美色,以誘人害人為生活;或者混跡人類社會,謀國誤政;或者恃強逞能,阻礙取經大業等等,真正是“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禦”(第十九回)。麵對這個妖魔橫行的世界,號稱慈悲的佛教諸神們不僅不加以鎮壓,反而有支使和縱容之嫌,甚至有不少妖怪還是諸神的坐騎或童子。平頂山的金角和銀角,本是太上老君看守金銀二爐的童子;獅駝嶺的獅精和象精,分別是文殊和普賢菩薩的坐騎。特別是獅駝國的大鵬精,竟然是如來佛祖的外甥,“五百年前吃了這城國王及文武官僚,滿城大小男女也盡被他吃了幹淨”。這哪像如來所說的西牛賀洲的和平景象?

西牛賀洲的人類社會也同樣充滿了罪惡,與如來所謂的“不貪不殺,養氣潛靈”絕不相類。遠的不說,就連天竺外郡鳳仙郡,人們對佛教似乎也並不那麽恭敬。鳳仙郡遭遇大旱,還是在孫悟空的勸導之下,“教城裏城外大家小戶,不論男女人等,都要燒香念佛。自此時,一片善聲盈耳”。可見這些佛祖腳下的百姓,似乎並不買佛祖的帳,平時並不燒香念佛。在天竺國地靈縣,固然有寇員外這樣喜善的齋僧人,但同時也有“因宿娼、飲酒、賭博,花費了家私,無計過活,遂夥了十數人做賊”的強盜。隻因為寇員外送別唐僧露了富,這些強盜夜晚便“都帶了短刀、蒺藜、拐子、悶棍、麻繩、火把,冒雨前來,打開寇家大門,呐喊殺入”,公然搶劫,還“把寇員外撩陰一腳踢翻在地”,死於非命。可見,天竺國同樣也存在著宿娼、飲酒、賭博、搶劫等種種罪惡,並不是一片淨土。如果說天竺國地方還太大,佛祖不能遍察,那麽就在佛祖所在的大雷音寺內,也發生了阿儺、迦葉向唐僧索要“人事”的醜劇,哪裏有半點“不殺不貪”的跡象!

我們特別要注意的是作品第91回,唐僧師徒來到了天竺外郡金平府。作者這樣寫道:

四眾正看時,又見廊下走出一個和尚,對唐僧作禮道:“老師何來?”唐僧道:“弟子中華唐朝來者。”那和尚倒身下拜。慌得唐僧攙起道:“院主何為行此大禮?”那和尚合掌道:“我這裏向善的人,看經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華地托生。才見老師豐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當下拜。”

唐僧師徒費盡千辛萬苦來到西天極樂世界取經,哪裏想到,極樂世界的和尚們,竟然“看經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華地托生”,真真讓人哭笑不得。筆者沒有研究過唐朝的移民政策,不過可以試想,在這和尚“看經念佛”都想要托生到中國的大環境之下,如果唐朝允許隨便移民,恐怕大唐人口早就已經爆滿。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大唐子民,能不由然而生幾許民族自豪感嗎?由此我們說《西遊記》的作者是愛國者,誰謂不可!

行文至此,讀者可能要問了:你既說作者崇洋媚外,又說他是愛國者,豈不是自相矛盾?矛盾嗎?不矛盾!誰規定崇洋媚外的人就不熱愛自己的祖國?問題在於,我們對這個“崇洋媚外”應該如何理解和解釋。

縱觀中華文化的建立和發展過程,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吸收優秀的異質文化的過程。假如我們把先秦作為中國文化的建立過程,那麽在這個過程中,就融合了楚文化、齊文化、魯文化、秦文化等等,從而形成了一種全新的文化。此後在中國文化的發展中,又吸收了遊牧民族文化(如胡服騎射)等文化因子。而佛教的傳入,更是中國文化史上一次大規模的文化引進和融合。佛教大概在東漢永平年間傳入中國。魏晉南北朝到隋朝,佛教在中國得到了長足發展,並逐漸和中國固有的文化相適應、相融合。到了唐朝,隨著禪宗和淨土宗的確立和發展,終於形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文化,佛教文化也成為中國文化的三大支柱之一。

在這整個過程中,不少誌士仁人正是抱著對佛教的虔誠信仰和崇拜,前赴後繼,像唐僧一樣,前往印度拜佛取經。史傳最早前往西天取經的是張騫(不是西漢那個張騫。也有人說是蔡愔)。但由於張騫取經帶有某種傳說的成份,所以一般公認的西天取經的第一人,是三國時期的朱士行。不過,朱士行取經僅僅到達於闐(今新疆和田)一帶。真正到達印度並取回經書的和尚是東晉高僧法顯。法顯之後,前往印度取經者更是絡繹不絕,《西遊記》唐僧的原型玄奘不過是其中的佼佼者。此後,盛唐時期有僧人不空由水路取經;宋朝有行勤等一百五十七人取經。甚至到了明初,還有和尚宗泐前往西天取經。這些人,哪一個不是抱著對佛教虔誠的信仰和狂熱的追求精神,才甘冒風險拜佛取經?說他們崇洋媚外,又有何不可?但是,也正是這些人取來了佛教經典,讓佛教文化在中國大地生根開花結果,成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那麽,說他們是愛國者,又有何不可?問題在於,我們常常把“崇洋媚外”這個詞,完全看成了一個貶義詞。事實是,如果對於優秀的異質文化不“崇”不“媚”,談何引進?沒有引進,談何融合?沒有融合,談何建設中華民族的新文化?沒有新文化的建設,談何中華民族的發展與進步?

也許有讀者要說了:《西遊記》的作者描寫唐僧取經,固然有其積極意義,但他竟然通過如來之口,那樣地貶損中國人和中國文化,又怎麽能稱之為愛國者呢?關於這一點兒,我準備用清初人汪象旭的話來作答:“如來臚列四大部洲眾生,獨盛陳南贍部洲淫殺謗慢之惡。此非嗔恨南贍部也,正是慈憫南贍部處。使贍部之人自知其惡,一旦化而為不淫、不殺、不謗、不慢,則人人可以成佛作祖矣。”因此,指出民族性格的劣根性,指出民族文化中某些已經落後於時代的東西,並不意味著就不愛國,要知道愛之深才會責之切。並且這種“責”,是建立在對自己國家民族和自己所屬文化的巨大的自信心之上的,所以作者也並不擔心這種“責”,會動搖大唐帝國的民本國基,動搖中國人民的民族自信心。

當然,對於傅奕之類反對引進佛教文化,堅持中華文化正統的人,我們也不應該過多指責。從佛教傳入中國之後的發展來看,也正是有這些人在,使人們認清了佛教文化中也有許多和中國文化不兼容的東西,也有許多弊端。這樣,就使我們能更理性地認識中國固有的文化,更理性地認識佛教文化,並在曆史的發展過程中,逐漸完成異質文化和中國固有文化在鬥爭中的融合。從這個側麵來看,唐太宗對傅奕等人反對佛教的行為武斷地“罪之”,甚至要“斷其臂”,便不免文化專製之嫌。

《西遊記》所描寫的西天取經,本身就是一次偉大的文化開放行動。那麽,從唐僧西天取經中,我們能總結出一些什麽有用的東西呢?這一點,值得我們每一個閱讀《西遊記》的人去認真地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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