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組織去遊行是一周以後了,老師隻允許高中的同學去。同學們在二環路和長安街交界的地方集合,由五班的一個男同學帶著,一邊小號演奏著國際歌,一邊喊口號向天安門進發,還有同學打著橫幅,寫著支持大哥哥大姐姐的標語。周圍人潮洶湧,好多其他學校的學生,也有好多看熱鬧的。周蔚連黃毅在哪兒都找不到,覺得興奮又有點兒緊張。同學們走到勞動人民文化宮前麵的時候,就擠得有點兒走不動,隻好掉頭了。除了好多人,周蔚其實連天安門廣場都沒看到。那天留在印象裏的就是蔚藍的天、豔紅的牆、明黃的瓦和深綠的樹。
爸媽知道周蔚參加遊行,並沒有反對,媽媽隻是對她們姐妹倆說:“你們還太小,有些事情看不清,想一想再做決定。”那幾天參加遊行和絕食的大學生越來越多,周蔚支持這些哥哥姐姐們要求民主的訴求,但卻不希望整個社會亂起來。她還記得當時看趙紫陽去天安門廣場和絕食的學生對話,趙紫陽說:“同學們,我們來得太晚了。對不起同學們了。你們說我們、批評我們,都是應該的。我這次來不是請你們原諒。我想說的是,現在同學們身體已經非常虛弱,絕食已經到了第七天,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同學們能不能稍微理智地想一想。。。同學們都是好意,為了我們國家好,但是這種情況發展下去,失去控製,會造成各方麵的嚴重影響。。。如果你們停止絕食,政府不會因此把對話的門關起來,絕不會!。。。”[1]
當時周蔚看了電視,非常感動,也看到現場好多學生流淚了,她還天真地希望絕食和抗議會慢慢冷下去。可是馬上到來的戒嚴令又讓所有人對政府大失所望,甚至變得反感。周蔚和黃毅那段日子裏覺得自己對社會的責任把心裏塞得滿滿的,除了黃毅每天還在做航模,其它的東西都放在一邊了。
轉眼進入六月份,外麵的形勢在戒嚴的情況下越來越緊,可學校裏卻越來越鬆,同學們上課愛來不來,老師也不管。既然學業放鬆了,周蔚和蕭蕭又馬上要過生日(她們倆生日隻差一天),他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就決定6月4號周日那天在蕭蕭家慶祝一下,畢竟是十八歲的生日,成人了。而且他們都想離開老師聊聊對局勢的看法。黃毅也和周蔚約好,周日那天早上10點在東大橋路靠近建外大街的路口集合,不見不散。
6月3號晚上,形勢急轉直下。6月4號淩晨就發生了天安門廣場的清場。廣場上學生大部分都撤了,但軍車沿著長安街一邊開一邊放槍,木樨地據說是死人最多的地方。周蔚家離長安街不遠,但她那天睡得死死的,居然什麽都沒聽見。
早上,爸爸告訴她們:“昨天夜裏打了一夜槍,出事了。今天你們好好在家呆著,哪兒都不許去!”
周蔚從爸爸的語氣裏聽出事情的嚴重性,可她和黃毅約好了不見不散,她從來也沒有在約會的時候遲到過,也沒有讓黃毅失望過。如果黃毅見不到她,該有多失望,多難過?會不會覺得她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萬一黃毅遇到危險了呢?她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要說到做到,她那麽愛黃毅,好像不去這次約會就是對不起他,那是她絕對不願意做的。而且這麽嚴重的情況下,她也為黃毅擔心,不見到他,她無法放心啊。
“爸,我和同學約好了的,我必須10點到。”
“今天不行。你不知道,剛才咱們樓上的郭叔叔剛從天安門那邊回來。他膽子很大,騎車跑去看,說打槍打得很厲害,死人了,還有好多受傷的。幸虧他跑得快。”
周蔚急得哭了出來:“我們同學約好的,他絕對不會不到。”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不聽話呢!都這樣了,你們同學怎麽可能還來!你就是不去,他們也不會說什麽。”
周蔚再也忍不住了,對爸爸嚷嚷道:“不管您說什麽,我肯定得去。”
“你怎麽這麽倔!”爸爸氣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周蔚覺得今天可能要對不起黃毅了,加上對黃毅的擔心,一下哭得稀裏嘩啦的。她突然就覺得,為了黃毅,她居然願意背棄自己的家。她那遍布淚痕的麵龐和發瘋一般的焦灼把爸爸、媽媽和奶奶嚇壞了。她一向都是穩重聽話的好孩子,從來沒有違拗過父母。而且以前不管是受傷還是失望,從進了幼兒園沒多久她就再也沒有在爸媽麵前流過淚。但爸媽也知道,周蔚是個特別強的孩子,自己拿定了主意的事兒就不會放棄。這是她大了以後第一次在家人麵前大哭,爸爸拿她沒辦法了。還是最愛她的奶奶出來打圓場:“你要不放心就陪孩子去一趟吧。”
周蔚這時候平靜下來一些,說道:“爸,您也不用陪我,我自己去看看就行。如果過了10點一刻還沒人來,我就回家。”
爸爸搖搖頭:“你一個女孩子我沒法兒放心。我跟在你後邊兒,行吧?”
就這樣,爺兒倆差一刻10點的時候出發了。胡同裏沒什麽人,還不覺得什麽。到了東大橋路上,人開始多起來,騎車的、走路的,大家都是神態緊張形色匆匆。周蔚在她和黃毅約定好的路口停下來等,這時是差5分10點。周蔚的爸爸忘了自己的承諾,不由自主走到周蔚身邊站下,陪她一起等著。突然,他們倆看到一個二、三十歲的男子走到他們前麵過馬路,這人上半身的白襯衫被撕扯得有些破爛,上麵血跡斑斑。突然看到鮮血,周蔚嚇了一跳,心突突突地,好像就要跳出嗓子眼兒。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危險就在身邊,她一把拉住了爸爸的手。爸爸趕緊擋在她麵前,小聲說:“你看看多危險!”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蔚從來沒覺得這麽難熬過。“你怎麽還不來?!”周蔚心裏一邊埋怨,一邊擔心地想著,眼淚不停地在眼眶裏打轉,又不想讓爸爸看到。可是他們一直等到10點20還是沒有黃毅的影子。
“你看,我說了他不會來吧!就你這麽死心眼兒。咱們走吧。”爸爸歎口氣說道。
周蔚心裏難過又害怕,不知道黃毅是真的違背了諾言,還是出了什麽危險,但答應了爸爸的事就得做到,她也不想爸爸為了她冒太大的風險。
下午她和爸媽以及樓裏的幾個鄰居一起走到長安街上察看,發現新建成的國貿中心整個大樓的玻璃都被打掉了,光禿禿地矗立在那兒,觸目驚心。這天晚上,包阿姨帶著兒子鬱新亮來了。包阿姨是周蔚媽媽最要好的朋友,是媽媽小學和中學的同學。阿姨家在燕山石化,兒子在北工大念書。這次是因為沒有兒子的信兒實在擔心,就出來找了。還好,鬱新亮前一天沒有去參加絕食或者遊行,還在學校念書呢。阿姨就在第二天回燕山之前帶他來周蔚家住一天,看看形勢再去火車站。鬱新亮雖然有同學在廣場,但也沒聽說太多當時的情形,隻是說當時有人廣播讓撤離,他們就撤了,還好沒有什麽同學受傷。周蔚還在惴惴不安地擔心著黃毅,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但是現在的情形,更大的事情塞在心裏,隻能把對黃毅的擔心先壓一下。
周一開始學校停課了,要停一周。停課的通知是通過廣播知道的。外麵的大街上都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尤其是二環路,幾乎每隔一米就有一名士兵。大街上空空蕩蕩,即使偶爾有人走過,也沒人說話,一片死寂。
周五是周蔚的生日,可是大家都沒情沒緒地,誰還在意她的生日呢!早上,周蔚和妹妹坐在樓前的空地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複習著功課。包阿姨和鬱新亮周一晚上就回去了,周蔚爸媽也在周三去上班了,隻有周蔚周藍姐妹倆還留在家裏。天湛藍湛藍的,時不時地能看到直升機從頭頂飛過。每次看到直升機,周蔚都恐怖得覺得那上麵裝的都是屍體,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滴下血來。對政府的這次行動她覺得不安、惶恐、害怕、難過。正出神想著呢,有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周蔚!”她抬頭一看,黃毅那輛墨綠色的26男車停在眼前,黃毅正片著腿兒在車上呢。周蔚噌地跳起來:“你。。。”
黃毅把車支子放好,轉過身來。周蔚走到黃毅身邊,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黃毅輕聲說道。周蔚伸出手去,緊緊攥住黃毅的手。黃毅輕輕一拉,她就不由地抱住了黃毅。周蔚感受著他的溫暖,委屈、難過、害怕和擔心過後的放鬆。。。各種感覺湧上心頭,真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隻是周藍還在旁邊,她忍住眼淚,說道:“你沒事兒就好。”周藍看到這兒,趕緊說:“我什麽都沒看見啊!我先回去了。”
周蔚看周藍走了,拉黃毅坐下來,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怎麽回事兒啊?你知不知道我都快急瘋了!星期天我和我爸大吵一架才跑出來,在永安裏那兒等你到10點20。你哪兒去了?”
“我媽把我鎖起來了,我今天也是撬開窗戶出來的。”說著,他伸出自己的右手,手心裏有兩條又深又長的血痕。“太使勁了。”他自嘲地笑笑:“不說這些了,今天是你生日,怎麽也得出來看看你!生日快樂!”
周蔚的氣兒馬上消了,心疼得趕緊跑回家拿了紅藥水來給黃毅塗上。又接過黃毅手裏的盒子,盒子上有漂亮的緞帶。盒子底下有一塊白色的泡沫塑料墊著,泡沫塑料上就是那架完工了的帶著黃毅血跡的F-16模型了。迷彩的機身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有機玻璃的小罩下是機艙,小巧的輪子和支架,流線型的機翼象是可以帶著小飛機馬上起飛似的。飛機的四周,黃毅還用紙疊了18朵顏色各異的小花。一封信就靜靜地躺在“花叢”中。周蔚開心地叫起來:“真漂亮!謝謝!”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信,是黃毅寫的一首小詩:
十八朵花
十八朵花,十八個歲月
十八朵花,十八個思念
一歲時,你是朵小花,那般弱不禁風
兩歲時,你是朵小花,已能在微風中獨立
三歲時,你是朵小花,充滿好奇和迷茫
四歲時,你是朵小花,無憂無慮天真無邪
五歲時,你是朵小花,出落間已如一個小大人
六歲時,你是朵小花,此時的你儼然是個小學生
七歲時,你是朵小花,綻開的笑臉象紅領巾般鮮豔
八歲時,你是朵小花,惡作劇伴在你的身旁
九歲時,你是朵小花,喜歡忽然凝視著什麽不能自已
十歲時,你是朵小花,夢想著自己成為什麽什麽家
十一歲時,你是朵小花,忽然體味到愁的滋味如何
十二歲時,你是朵小花,確實是朵出落人叢的小花
十三歲時,你是朵小花,初綻的苞蕾引人注目
十四歲時,你是朵小花,知道青春的夢已經來臨
十五歲時,你是朵小花,明白青春不全是甜果
十六歲時,你是朵小花,孤獨喜歡上了你
十七歲時,你是朵小花,苦悶和期待伴隨著你
十八歲時,你是朵小花,從此有個人愛上了你
看著這首可愛的小詩,周蔚嘴角露出了笑意。黃毅輕輕摟過周蔚,親吻著她,慢慢說道:“蔚蔚,我愛你!祝你生日快樂!對不起,我沒法兒呆時間長了,我媽要回去查崗。信你慢慢看。我就是要你知道我愛你,我的心一直都在你這兒,過生日可不能傷心啊!” 周蔚正想張嘴說什麽,黃毅用手指豎在她嘴上,輕輕噓了一聲:“明天如果可能我一定出來看你。”
第二天黃毅果然如約來了,而且帶周蔚一起去了黃毅做航模的少年之家。少年之家離黃毅家不遠,是東直門附近小胡同裏一所小小的四合院。院子中間是一小片空地,有幾個小花壇和一個那年代常見的地上砌起來的水池子,上麵是自來水龍頭,一個院子的人就共用這個水龍頭。院子四周的小平房有些矮小灰暗。童老師也在,還有和黃毅最要好的關鵬和孔凡謙。這是周蔚第一次見到黃毅嘴裏經常提到的童老師,30多歲的年紀,臉曬得黑黑的,很精明強幹的樣子。童老師正在院子裏的水龍頭旁洗菜,見他們倆一起進來,不由得打趣道:“稀客稀客!我們都和黃毅說好幾回了讓帶你過來,今天終於見到了。”說著就從上到下打量著周蔚。周蔚被看得渾身不自在,臉都紅了。“行了吧,我的童老師!”黃毅不由分說拉了周蔚進了他們經常活動的小屋。
“你別害怕啊!童老師是好意,她跟我媽似的。”黃毅一邊樂一邊對周蔚說。
“你是說跟見公婆似的嗎?”周蔚也樂了。
關鵬和孔凡謙也走出他們呆的小屋來打招呼。關鵬和黃毅差不多身量,大眼睛,帥帥的。孔凡謙瘦高瘦高的,小眼睛,看著很樂嗬。大家一起動手,很快給周蔚做了一頓香噴噴的打鹵麵。當大家舉起杯子一起祝周蔚生日快樂的時候,周蔚覺得心裏被幸福塞滿了,樂得合不攏嘴。
[1] 詳見https://www.secretchina.com/news/gb/2005/01/18/81535.html: 《5.19趙紫陽在天安門廣場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