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蒂諾
1987年9月
就象埃博拉一樣,馬爾堡媒介的秘密藏身地也是未知的。馬爾堡在查爾斯·莫奈和謝姆·穆索克醫生身上爆發後就銷聲匿跡了,無人知道它去了哪裏。它好像從地球表麵消失了,但病毒是永遠不會離開的,它們隻是藏起來了。馬爾堡病毒還繼續在非洲的動物和昆蟲等等儲存宿主身上周期性的發生著。
1987年9月的第二天,大約是晚飯時間,USAMRIID的文職生物危害專家尤金·約翰遜站在華盛頓附近杜勒斯國際機場海關門外旅客到達的地方。他在等荷蘭國家航空公司從阿姆斯特丹來的班機。班機上有一名從肯尼亞來的乘客。一個拖著行李袋的人出了海關,他和約翰遜互相點了點頭。(“我會略去此人的名字。我們就當他是我的一個熟人,一個值得信賴的人。”約翰遜向我解釋道。)這人把行李袋放到約翰遜腳下,打開拉鏈,掏出一捆用浴巾卷著的東西。他扯掉浴巾,露出一個綁著膠帶的無標記硬紙盒。他把盒子交給約翰遜。他們幾乎沒有交談。約翰遜帶著盒子出了候機樓,把盒子放進他車子的後備箱,開去了研究所。盒子裏是一名10歲丹麥男童的血清。我們將叫他彼得·卡蒂諾。他一兩天前死在內羅畢醫院,死於幾種極端症狀的綜合,這暗示著一種未被識別的4級病毒。
約翰遜一邊開車一邊琢磨他該拿這盒子怎麽辦。他傾向於在烘箱裏消毒盒子裏的東西,然後把盒子燒成灰。就把它烤了,燒了,然後忘了。大部分送到研究所的樣品 – 這些血液及組織樣品經常從世界各地運來 – 都沒什麽新奇東西,沒有有意思的病毒。換句話說,大部分樣品都是錯誤的警報。約翰遜不確定他是否還想花時間研究這男孩兒的血清,如果很有可能什麽也發現不了的話。等他進了德特克要塞的大門,他決定還是幹吧。他知道這活兒會讓他忙幾乎一夜,但這活兒得趕在血清變質前馬上幹。
約翰遜穿上外科手術服,戴上橡膠手套,把盒子帶進了埃博拉實驗室組的3級預備區域。他在那裏打開盒子,露出裏麵一堆泡沫花生。他從泡沫花生裏找出一個用膠帶封住的金屬圓筒,圓筒上有生物危害標誌。預備區域沿牆是一排不鏽鋼櫥櫃,有橡膠手套可以伸進去。這些是生物安全4級櫥櫃。你在櫥櫃裏用橡膠手套操作熱病毒時,櫥櫃可以密封起來和外界隔離。這些櫥櫃在設計上與用於操作核炸彈部件的安全櫥櫃類似。櫥櫃在這裏是設計成讓人可以避免與大自然直接接觸的。約翰遜擰開幾個蝶形螺母,打開櫥櫃的門,把金屬圓筒放入其中,然後緊緊關上櫥櫃門。
接著,他把手伸進手套,拿起圓筒,通過一扇窗口察看自己在做的事,並撕下圓筒外的膠帶。膠帶粘到了他的橡膠手套上,他無法弄掉。該死!他罵道。現在是晚上8點,他回不了家了。他終於打開了圓筒。圓筒內是一遝浸泡在漂白劑裏的紙巾。他分開這遝紙,找到一個密保諾[1]袋子。袋子裏有兩個帶擰帽的塑料試管。他擰開它們,晃出兩個帶金色液體的非常小的塑料小瓶:彼得·卡蒂諾的血清。
男孩的父母親在肯尼亞的一個丹麥的救濟組織工作,住在維多利亞湖上基蘇木鎮的一所房子裏。彼得是丹麥一所寄宿學校的學生。那年8月,他死前幾周去了非洲看望他父母及姐姐。姐姐是內羅畢一所私立學校的學生。她和彼得很親密,彼得在肯尼亞探親時兩個小人兒大部分時間都在一起 – 弟弟和姐姐,最好的朋友。
卡蒂諾家在彼得來了後就去度假了,開車穿越肯尼亞 – 他父母想讓他看到非洲的美麗和快樂。彼得眼睛開始發紅的時候他們正在參觀蒙巴薩,住在海邊的飯店裏。他父母帶他去了醫院。醫生給他做了檢查,結論是他得了瘧疾。他母親不相信是瘧疾。她開始意識到她兒子要死了,她變得發狂,堅持要帶彼得去內羅畢治療。飛行醫生,一種空中救護服務,接走了彼得,飛到內羅畢,火速送到內羅畢醫院。在內羅畢醫院,他接受了大衛·西爾維爾斯坦醫生的治療,西爾維爾斯坦醫生在查爾斯·莫奈把黑色嘔吐物吐到穆索克醫生的眼睛裏後也治療了穆索克醫生。
“彼得·卡蒂諾是個金發碧眼的孩子,一個瘦高健康的十歲孩子。” 我們一邊在他華盛頓家附近的購物中心喝著咖啡和茶,西爾維爾斯坦醫生一邊回憶著。坐在旁邊的一個小女孩突然哭起來,她媽媽哄她安靜下來。在西爾維爾斯坦醫生不動聲色地回憶他看到的不尋常的死亡時,我注視著他的臉,金屬邊的眼鏡,小胡子,眼睛盯著虛空。“彼得到我這裏時在發熱,但他很明白他的病,很警醒,也能交流。我們給他照了X光片。他的肺部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一種水狀的粘液開始在男孩的肺部聚積,使他呼吸困難。“這是很典型的ARDS片子 – 急性呼吸窘迫綜合症 – 就象肺炎早期,” 西爾維爾斯坦醫生說道。“他在我麵前很快就開始發紫,指尖發紫,而且他有小紅點。我讓所有人在接觸他之前都戴上手套。我們懷疑他得了馬爾堡,不過我們不像穆索克醫生得病時那麽恐慌,我們隻是采取預防措施。24小時之內彼得就上了呼吸機。我們注意到他紮針的地方很容易流血,而且肝功能不正常。小紅點漸漸變成大片自發的淤血。他變得渾身青紫。接著他的瞳孔放大。那是腦死亡的症狀。他腦部也在出血。”
男孩開始腫脹起來,他的皮膚下都是血包。有些地方的皮膚幾乎已經和皮下組織脫離。這種症狀在最後階段發生,也就是他上了呼吸機的時候。這叫作第三空間出血。如果你第一空間出血,就是肺部出血。如果第二空間出血,就是胃腸出血。如果第三空間出血,則是你皮肉之間的地方出血,皮膚與肉分離,像袋子一樣鼓起來。彼得·卡蒂諾皮下大出血。
對熱病毒想得越多越覺得它們不像寄生者,而更像捕食者。捕食者的特性就是在跟蹤獵物時會變得不見蹤跡,這種悄無聲息且有時漫長的跟蹤發生在爆發性襲擊前。熱帶稀樹草原的草在平原上輕輕晃動,唯一的聲音是非洲鴿在金合歡樹上發出的叫聲,節奏穿越一天的燥熱,從不減緩,也從不停歇。遠處顫動的熱浪中,廣袤的地方,一群斑馬在吃草。突然草叢中一閃而過,一頭獅子到了它們中間,叼住了一隻斑馬的脖子。斑馬發出狗似的吠叫聲,又哽住了。兩隻糾纏在一起的動物,捕食者與被捕食者,像跳舞一樣轉著圈,直到行動被塵土所遮掩,而第二天骨頭上就會有一層蒼蠅。一些吃人的捕食者已經在地球上生活了很長時間,比人類的生存時間長許多,它們的起源好像幾乎可以追溯到地球形成的時代。當一個人被它們中的一個所吞噬,尤其是在非洲,事件被時間與空間所壓縮,就有了種非常古老的感覺。
彼得·卡蒂諾的父母及姐姐看著他被無形殺手慢慢分噬,目瞪口呆。他們無法了解他的痛苦,也無法伸出手去給與他幫助。當血大量流入第三空間時,彼得的眼睛一直睜著,瞳孔放大,呆滯,充血,深黑而無底。他們不知道彼得是否可以看到他們,也無法知道他那大睜著的眼睛後是否看到、想到或感覺到了什麽。他頭皮上連著的機器顯示腦部是一條直線。他的腦部幾乎沒有腦電活動了,但時不時地,直線會有神經質的抽搐,好像男孩的身體裏還有什麽在繼續掙紮,可能是他被毀壞的靈魂的碎片。
他們需要決定是否關掉呼吸機。西爾維爾斯坦醫生對他們說:“我們最好不要讓他接著存活,因為他已經腦死亡。”
“如果他們能快點兒把他從蒙巴薩帶來,”他媽媽說。
“對不起,但那也是沒用的。沒人能有任何辦法。” 西爾維爾斯坦醫生回答她:“他一開始就注定了難逃厄運。”
尤金·約翰遜戴著伸進櫥櫃裏的橡膠手套取了些男孩的血清,滴入裝有猴子活體細胞的燒瓶裏。如果有任何東西存活在彼得·卡蒂諾的血液裏,它也許就會在猴細胞裏複製。之後約翰遜就回家睡覺了。整個過程他做到淩晨3點才做完。
這之後的幾天,約翰遜一直在觀察燒瓶,看猴細胞是否有任何變化。他看到細胞炸開死去。細胞染上了什麽東西。卡蒂諾菌株絕對是熱病毒 – 它能大量地殺死細胞,而且殺死得很迅速。
現在是分離病毒的第二階段。約翰遜從燒瓶裏吸了一點兒液體,注入3隻恒河猴體內,讓它們染上卡蒂諾菌株。兩隻猴子死了,第三隻進入瀕死昏迷,但不知怎麽又恢複健康,活了下來。所以卡蒂諾菌株是非常致命的,複製很快,而且可以殺死猴子。“我太他媽清楚這是馬爾堡了。”約翰遜後來對我說。
他取了些卡蒂諾菌株注入豚鼠體內,看它們是否會被感染。卡蒂諾菌株殺死豚鼠像殺死蒼蠅一樣。不僅如此,雄性的睾丸腫脹得像高爾夫球一樣大,變成紫色。卡蒂諾菌株是個高級生物,它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它可以在很多不同種類的肉裏複製。它是具有侵略性的生命體,既有毀滅性,又很隨意。它的下流手段你隻會在大自然中看到,這種下流極端到了美麗,而不被人察覺。它生活在非洲的某個地方。讓人特別感興趣的是它如此輕易地就能夠在不同的物種裏複製,像猴子、人和豚鼠。它對這些物種非常致命,這顯示它的原始宿主可能不是猴子、人或豚鼠,而是其它一些它不會殺死的動物或昆蟲。病毒一般不會殺死它的自然宿主。馬爾堡病毒是個旅行家:它可以在物種間跳來跳去;它可以突破隔離一個物種與其它物種的界限,它具有摧毀物種的潛力。它不知道界限,不懂人是什麽;或者你也可以說它太知道人是什麽了:它知道人是可食的肉。
約翰遜分離了卡蒂諾菌株並確認它是馬爾堡後,就立即把注意力轉移到彼得·卡蒂諾染上此病的地點和方式上。這孩子到過哪裏?他做了什麽讓自己染上了馬爾堡?他確切地旅行過哪裏?這些問題一直困擾著約翰遜,他努力尋找線型病毒的秘密儲存宿主已經好幾年了。
他打電話給一個肯尼亞朋友兼同事,彼得·圖凱博士。圖凱是個科學家,在內羅畢的肯尼亞醫學研究所工作。“我們知道這是馬爾堡,”尤金對他說:“你能找到孩子的來曆嗎?找出他去了哪兒?幹了什麽?”
圖凱博士說他會找到孩子的父母,和他們會談一下。
一周後,尤金的電話響了,是圖凱博士打來的。“你知道那孩子去了哪裏?”他說:“他去了埃爾貢山的基特姆洞。”
尤金頭皮一陣發麻。查爾斯·莫奈和彼得·卡蒂諾的路線在地球上隻有一個重合點,那就是在基特姆洞內。他們在洞裏幹了什麽?他們在那裏發現了什麽?摸了什麽?吸入了什麽?有什麽東西住在基特姆洞內?
[1] 即Ziploc保鮮袋,可以封起來的塑料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