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天使
11月27日,星期一,1000小時
湯姆·蓋斯伯特把底片印在8寸寬10寸長的光麵紙上,往他上司彼得·賈令的辦公室走去。他拿著照片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下樓,穿過一道安全門,在感應器上劃了一下他的身份證,進入一個擁擠了很多房間的地方。他朝一個士兵點點頭 – USAMRIID到處都是士兵,忙著自己的事情 – 上了一層樓,經過牆上張貼著世界地圖的會議室。陸軍醫生和軍官在這間屋子裏討論病毒爆發的事情,現在裏麵正在開會。過了會議室,湯姆到了一組辦公室前,其中一間亂得一塌糊塗,到處都是紙。這間屬於吉恩·約翰遜,那個帶隊去基塔姆洞考察的生物危害專家。對麵是彼得·賈令的辦公室,保持得很整潔,雖小但有個窗戶。賈令為了能更亮些把桌子放在了窗下,牆上掛著他孩子的畫作。有一幅畫是他女兒畫的,閃耀的黃色太陽下的一隻兔子。一個架子上有個非洲雕刻,是一個人的手,手指尖上托著一個蛋,好像蛋裏有什麽有意思的東西要孵出來了。
“什麽事,湯姆?”賈令問道。
“我們出大問題了。”蓋斯伯特邊說邊把照片排成一排放到賈令的桌子上。這是11月裏灰色的一天,光線透過窗戶輕柔地灑在美杜莎的圖像上。“這是從雷斯頓的猴子身上來的。”蓋斯伯特說:“我覺得這是絲狀病毒,很有可能是馬爾堡病毒。”
賈令想起聞燒瓶的事,說道:“你和我開玩笑呢。這一點兒也不可笑。”
“這不是玩笑,皮特[1]。”
“你肯定嗎?”賈令問道。
蓋斯伯特說他覺得很肯定。
賈令仔細地看了照片。是的,他可以看到蟲子。是的,他和蓋斯伯特可能把這東西吸到肺裏去了。但是他們還沒有頭疼。記得他切錫箔紙裏的粉色神秘肉塊的時候對病理學家說過:“幸好這不是馬爾堡。”是呀,真對!
“這東西大小對嗎?”賈令問道。他拿出一把尺子,量了一下微粒。
“看起來好像比馬爾堡病毒長些。”蓋斯伯特說。馬爾堡病毒會形成像Cheerio那樣的圓圈,這東西更像意大利麵。他們拿出一本教科書,把蓋斯伯特的照片和教科書裏的照片進行對比。
“看起來不錯。”賈令說。“我得給C.J.彼得斯看看。”
賈令,一個文職官員,決定通知軍隊的主管人員,從克拉倫斯·詹姆斯·彼得斯上校開始。彼得斯上校是研究所裏病情評估部門的主任,專門對付危險的未知數(他管這些未知數叫“有趣的東西”)。C. J.彼得斯幾乎是單槍匹馬建立起這個部門的,也單槍匹馬地管理著這個部門。他在部隊裏是個異數,既隨和又才華橫溢,戴著金絲邊眼鏡,圓圓的帶撇小胡子的臉,紅潤而令人愉快,說話輕微有點兒得克薩斯州的托長音。他個子不大,但喜歡吃東西,所以就覺得自己超重了。他會說流利的西班牙語,是在中南美洲叢林裏追捕熱病毒時學會的。陸軍規定每天早上8點到班上,但他經常10點左右才慢慢悠悠進來,然後一直工作到深夜。他不喜歡穿軍裝,經常就穿條褪色的仔褲,一件顏色豔麗的夏威夷襯衫,涼鞋和奇怪的白襪子,好像他剛在墨西哥的飯店裏呆了一晚。他不穿軍裝的借口是他有腳氣,在中美洲的時候染上的一種治不好的熱帶菌株,總是去不掉,所以他得穿襪子和涼鞋,保持腳趾間的空氣流通。仔褲和豔麗的襯衫是這套服裝的一部分。
C.J.彼得斯在官僚係統裏如魚得水。他能喚起部下對他的極大忠誠,也能在他覺得合適或者部下需要的時候故意而輕易地樹敵。他開一輛破舊的紅色豐田車。在雨林和熱帶稀樹草原旅行的時候,當地人吃什麽他也很高興地吃什麽。他吃過青蛙、蛇、斑馬肉、海蜇、蜥蜴以及沒剝皮的整隻癩蛤蟆,不過他覺得自己從未吃過娃娃魚,至少他沒在湯裏辨認出來過。他還吃過煮猴腿,喝過用人的唾液釀造的香蕉酒。在中非帶領一次考察團搜尋埃博拉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趕上白蟻王國的遷徙季。他等在白蟻窩旁,白蟻出來時就收集起來生吃。他覺得白蟻有種好吃的堅果味。他太喜歡白蟻了,甚至把他們和血液樣本一起冷藏起來保持一整天的新鮮,等太陽在非洲平原上落山的時候,他會在夜晚一邊喝杜鬆子酒,一邊把白蟻當花生米似的零食吃。他還喜歡烤著吃窒息死的豚鼠,不放血也不去內髒。豚鼠像本書似的被打開,露出裏麵的珍品,他喜歡挑著吃豚鼠的肺、腎上腺和腦子。當然,他肯定要為此付出代價。“我總是生病,不過也值了。”他曾經對我說。他是地圖的忠實信徒,辦公室的牆上總是掛著很多地圖,顯示著爆發病毒的地點。
賈令把蓋斯伯特的照片放在一個卷宗裏,他不想讓任何人看到。他在掛著世界地圖的會議室 裏找到正在開會的彼得斯。賈令拍拍他的肩膀:“我不知道你現在在幹嘛,C.J.,我有更重要的事找你。”
“什麽事?”
賈令舉起合著的卷宗:“有點兒敏感。我實在不想在這兒炫耀它。”
“什麽東西這麽敏感?”
上校的臉露出驚奇的神色。他站起身來就和賈令走出房間,沒對別人說一句話,甚至沒說“打擾一下”。他們回到賈令的辦公室,在身後關上了門。蓋斯伯特也在那兒等著他們。
賈令在書桌上攤開照片。“C.J.,看看這個。”
上校翻了一下照片。“這到底是哪兒來的?”他問。
“是從雷斯頓的猴子那兒來的。我看著不太好。湯姆覺得是馬爾堡。”
“我們以前也被騙過,很多東西看起來都像蟲子。”他盯著照片說。蟲子是無疑了,還有晶體,是磚塊。它看起來是真的,感覺是真的,他突然有一種後來他形容為“強烈皺縮”的感覺。(這是一句軍事俚語,指的是人的下部分身體在恐懼麵前收緊的感覺。)他想,這將是弗吉尼亞那個鎮子和那兒的人的可怕問題。“第一個問題,”他接著說:“有多大可能是實驗室汙染?”這東西可能是陸軍自己的卡蒂諾菌株,也許不知怎麽從凍室泄露出來到了那些燒瓶裏。但是看著不大可能,越想越覺得不可能。卡蒂諾菌株保存在建築物的另一個區域,在幾堵生物控製牆後麵,離這些裝猴子樣本的燒瓶遠著呢。而且還有好幾層防護措施就為了防止像馬爾堡卡蒂諾菌株這類的病毒被意外泄露。實在是不可能,不可能是汙染。但也可能不是病毒,也許就是一場虛驚。
“這兒的人一看到長長的像繩子的東西就覺得他們發現絲狀病毒了。”C.J.彼得斯說。“我持懷疑態度。太多長得像馬爾堡的東西了。”
“我同意。”賈令回答。“也許什麽都不是,也許就是另一個尼斯湖怪獸。”
“你怎麽確認它呢?”上校問他。
賈令解釋他打算用人的血液樣本來測試這些細胞,如果細胞感染了馬爾堡,血液就會閃亮。
“好吧,你要測試馬爾堡。”C.J.說:“你打算也測一下埃博拉嗎?”
“當然,我已經想到了。”
“測試什麽時候結束?因為如果那些猴子有馬爾堡,我們得想怎麽辦。”
丹·戴爾加德會是頭一個染上馬爾堡的,因為他解剖了猴子。
“我明天就會確定是不是馬爾堡。”賈令說。
C.J.彼得斯轉向湯姆·蓋斯伯特,說他需要更多的證據,需要照片證明這病毒真的在猴舍裏死了的猴子肝上生長。這才可以證明它是長在猴子身上的。
C.J.可以看到一個軍事和政治的危機正在醞釀。如果大眾發現馬爾堡的厲害就會發生恐慌。他手裏拿著“蛇”的一張照片站起來說:“如果我們要宣布馬爾堡病毒在華盛頓附近爆發,一定得非常確定。”他把照片放到賈令的桌上,回到世界地圖下麵繼續開他的會去了。
C.J.彼得斯走了以後,彼得·賈令和湯姆·蓋斯伯特之間發生了一段微妙的對話。他們關上門,輕聲討論聞病毒的事,這事他們最好商量好怎麽辦,他們倆誰也沒向C.J.彼得斯上校提起他們聞燒瓶的事。
他們往前數到暴露給病毒那天的天數,從他們打開燒瓶,聞了可能是馬爾堡的“淡香水”已經有10天了,明天就是第11天。時鍾在嘀嗒作響,他們還在潛伏期,該怎麽辦?他們的家庭又該怎麽辦呢?
他們不知道彼得斯上校如果發現他們幹了什麽會怎麽做。他也許會命令他們去“監獄” – 四級生物隔離醫院,可能會到“監獄”的氣塞和雙層鐵門後麵,由穿著太空服的醫生和護士照顧。要在“監獄”裏過一個月,穿太空服的醫生在你周圍走來走去,給你采血,等著你倒下崩潰。
“監獄” 的門總是鎖著的,空氣處於負壓。你的電話會被監聽 – 因為人們在“監獄” 裏會情緒崩潰,試圖逃跑。到第二周他們就會昏過去,變得抑鬱,不喜歡交流。他們盯著牆,不說話,消極,連電視都不要看。有些人會變得激動和恐懼,有些人需要不停地從胳膊上注射安定,以防止他們砸牆、打破觀察窗或者撕扯醫療器械。他們像死囚一樣被關禁閉,等著高燒、內髒恐怖的疼痛、腦中風,然後就是最後階段的突然、令人驚訝、不可控製的大出血。大部分人會大聲嚷他們沒有暴露給任何東西,否認自己會生病,而且一般來說在“監獄”裏他們生理上也沒事兒,都會健康地出來。他們的心理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在“監獄”裏,他們會變得歇斯底裏,堅信陸軍的官僚機構把他們給忘了,任由他們在裏麵腐爛。出來的時候,他們會迷失方向。從氣塞門後麵出來,他們蒼白、心緒不寧、猶豫而顫抖,既生陸軍的氣,也生自己的氣。護士為了讓他們高興起來,會送給他們一個蛋糕,上邊的蠟燭數和他們在“監獄” 裏住的日子相等。他們對著“監獄”蛋糕上點燃的蠟燭眨眼,困惑而害怕,蛋糕上的蠟燭也許比他們自己生日蛋糕上見到的蠟燭都多。有個人在“監獄” 裏關了42天,他的“監獄”蛋糕上有42支蠟燭。
很多被關進“監獄”過的人選擇減少做四級工作,他們開始為今天、明天或者後天為什麽不能穿太空服而找出各種借口。還有很多被關進過“監獄”的人最後都辭職了,幹脆離開研究所了事。
彼得·賈令覺得總體上說,他和湯姆接觸到病毒的可能性不大。即使他真的接觸到了,也會很快知道,他的血檢會呈陽性,或者會有持續頭疼。不管怎樣,他深信馬爾堡不是那麽容易得的,他對家庭或整個鎮子都不構成任何威脅。
不過,想到丹·戴爾加德解剖猴子,打開猴子腹腔的時候彎腰呼吸。。。他彎下腰對著猴子的內髒,吸入了一池子馬爾堡血的煙霧。那為什麽戴爾加德沒死?嗯,他推斷既然戴爾加德沒事兒,我們可能也會沒事兒的。
它是從哪兒來的?是一個新菌株嗎?它對人類能有什麽作用?發現新菌株的人可以給它冠名,賈令也想起這事。如果他和湯姆被關進監獄,就無法對此病毒進行任何研究。他們正在一個重大發現的邊緣,這個重大發現的榮耀魅惑著他們。在華盛頓附近發現一個絲狀病毒是千載難逢的啊。
為了這麽多原因,他們決定守口如瓶。
他們決定驗血看有沒有病毒。賈令對蓋斯伯特說:“我們需要現在就抽血。”如果他們的血檢呈陽性,就馬上去“監獄”。如果他們血檢是陰性,而且沒有出現任何症狀,那他們就幾乎沒有傳染其他人的可能。
當然他們不想去正規的診所。由陸軍護士給他們采血:這對陸軍官員是個暗示,他們覺得自己暴露給病毒了。於是他們找到一個和善的文職技術員,由他給他們的胳膊紮上橡皮筋,看著他給他們抽了幾管血。技術員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他說他不會透露給任何人。賈令接著穿上太空服,拿著自己的血進入四級熱病毒實驗室。他還帶了蓋斯伯特的血和有著混濁東西的燒瓶進去。穿著太空服,拿著自己的血的感覺非常奇怪,好像讓他的血隨便擱著,讓人們不經意地暴露給他的血是風險很大的事。他的血必須被生物隔離在高致命地帶。如果血液染上了馬爾堡,他可不想為血液引起什麽人死亡而負責。他對自己說:因為這是從猴子屍身上夾下來的一塊神秘的肉,我本該更小心些的。
同時,湯姆·蓋斯伯特去收集猴子變得像泡菜一樣的肝髒,給病毒拍照,希望能證明疑似馬爾堡病毒的東西是生活在猴子體內的。他找到一個塑料瓶子,裏麵裝的是消過毒的O53猴子的肝髒塊。他拿出一點兒肝髒,剪掉幾小塊,把它們放在塑料裏。這會是個慢活兒,需要很多小時才能完成。他把塑料留在那兒過夜,回家去補幾個小時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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