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浸入
1983年9月26日 1330小時
他們站在一條狹窄的用爐渣磚砌成的走廊裏,走廊兩邊通向不同的房間。致命地帶像個迷宮,牆上垂下黃色的通氣軟管。天花板上有盞頻閃報警燈,一旦通氣係統停止運作,這盞燈就會被觸發。牆上塗的是又厚又粘的環氧塗料,而且所有電源插座的邊角都被塞上了粘性材料。這是為了密封所有的縫隙和孔洞,使致命病毒不至於飄蕩在空的導線管裏而逃逸出去。南希夠到一根通氣軟管,把它插到自己的太空服上。除了空氣在頭盔裏的呼嘯聲,她什麽都聽不到。空氣在他們太空服裏的隆隆聲如此之響,南希和約翰遜都不再試圖和對方說話了。
南希打開一個金屬壁櫥,藍色光從裏麵傾瀉出來,她拿出一雙黃色膠靴,這靴子讓她想起農場用的膠靴。她把穿了太空服的腳套進靴子裏,瞥了一眼約翰遜,正看到約翰遜的眼睛:準備好了,老板。
約翰遜和南希拔下空氣軟管,沿著通道接著往前走,進入猴屋。猴屋有兩排籠子,沿著相對的兩堵牆麵對麵排列著。賈克斯和約翰遜把他們的通氣軟管重新接上,向籠子裏偷偷看去。一排籠子裏有兩隻被隔離的猴子,它們是所謂的在實驗中的對照猴子,沒有被注射過埃博拉病毒,是健康的。
這兩個穿著太空服的陸軍軍官一進入猴屋,健康猴子就發瘋了,它們搖晃著籠子,跳來跳去。穿了太空服的人類讓猴子感到緊張,它們喊著,咕噥著:“嗚!嗚!呃,哇,呃!”它們還發出一種高音的長聲尖叫:“咦…”猴子跑到籠子的前麵,搖著籠門,又跳來跳去,咣、咣、咣。它們從頭到尾盯著賈克斯和約翰遜,眼睛追隨著他們,對任何東西都保持警惕。這些籠子的門都裝有複雜的插銷以防止靈長類動物手指的撥弄。這些猴子是富有創造力的小怪物,南希想,而且它們那麽無聊。
另外一排籠子基本上很安靜,這排是埃博拉籠子,這些籠子裏所有的猴子都被感染了埃博拉病毒。它們中的大部分都沉默,消極,離群索居,隻有一兩隻很奇怪地顯得有些精神錯亂。它們的免疫係統作用消退或者變得亂七八糟。這些猴子大部分看起來都還沒病得太厲害,但它們也沒有顯示出警醒、正常猴子的活力、以及健康猴子表現出的跳躍和搖晃籠子。它們大都沒有吃掉早餐的餅幹,幾乎一動不動地坐在籠子裏,麵無表情地看著兩個軍官。
這些猴子已經被注射了世界上已知毒性最厲害的埃博拉菌株,紮伊爾埃博拉的梅因加菌株。這一菌株來自於一名叫梅因加·N.的年輕女性,她1976年10月19日死於這種病毒。梅因加是紮伊爾一家醫院的護士,曾經照顧過一名死於埃博拉的羅馬天主教修女。修女大出血而死,而且弄了梅因加一身,幾天後梅因加也染上埃博拉死去。梅因加護士的血有一些到了美國,而原先生活在梅因加護士血液裏的病毒現在生活在研究所超級冷凍箱的小玻璃瓶裏,超級冷凍箱的溫度常年保持在華氏零下160度。這些冷凍箱都配有掛鎖和警報器,外麵塗了生物危害的標誌“花”,用不幹膠帶密封著。對付厲害微生物的第一層防護就是不幹膠帶,因為它可以密封縫隙。可以說沒有不幹膠帶就沒有生物隔離這一說。
吉恩·約翰遜,那個文職科學家,解凍了一些梅因加護士的血,並注射到猴子身上。猴子病倒後,他再用一種藥物治療,希望這種藥物能夠幫助猴子對抗病毒,但這種藥物好像沒有什麽作用。
南希·賈克斯和托尼·約翰遜一個籠子一個籠子地檢查著,直到發現那兩隻因大出血昏迷而死亡的猴子。兩隻猴子在各自的籠子裏弓著身子,鼻子上帶血,眼睛半開半合,呆滯而鮮紅,瞳孔擴大。猴子沒有任何麵部表情,甚至沒有痛苦或掙紮的樣子,它們皮膚下的結締組織已經被病毒破壞了,使得麵部有點兒變形。它們臉的樣子這麽奇怪,另一個原因是控製麵部表情那部分的大腦也被破壞了。麵具一樣的臉,紅色的眼睛和出血的鼻子是靈長類動物感染埃博拉病毒的典型症狀,猴子和人類都這樣。這些特征暗示著腦損傷以及皮膚下軟組織被破壞的險惡合並症。典型的埃博拉臉特征使猴子看上去像是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那絕不是天堂的幻象。
南希·賈克斯覺得有一陣心神不定,死了和得病的猴子的情形讓她覺得難過。作為一名獸醫,她相信為動物治療和解除病痛是她的義務;而作為一名科學家,她認為通過進行醫療實驗來幫助減輕人類的病痛是她的職責。雖然南希是在農場長大的,而且她父親在農場飼養牲畜是肉食用的,她仍然無法輕易接受一個動物的死亡,小女孩兒的時候她就因為父親把她在4-H[1]俱樂部得獎的小公牛送去屠宰場而哭過。她喜歡動物勝過喜歡任何人。在做獸醫宣誓的時候,南希保證要遵守行為高尚的準則,這個準則不僅使她有義務照顧動物,也有義務通過藥物來拯救人類的生命。這兩種理念在工作中有時會起衝突。南希告訴自己說,做這項研究是為了找到一種治愈埃博拉的方法,這是能夠幫助拯救人類生命,甚至避免一場人類悲劇的醫療研究。這種想法讓她心神不定的感覺減輕了一些,但並沒有完全消除,她必須把感情放在一邊。
約翰遜仔細觀察著賈克斯挪動猴子的過程。在四級區域擺弄失去知覺的猴子是件棘手的事,因為猴子會醒過來,它們有牙,撕咬很有力,而且非常強壯靈活。實驗室裏用的猴子可不是在街頭演奏手搖風琴營生的人,它們是從雨林裏來的大型野生動物。被感染了埃博拉的猴子咬上一口幾乎注定是致命的。
南希先通過猴籠的欄杆檢查了一下猴子。這是一隻大型的公猴,看起來是真的死了。她注意到公猴的犬齒還在,讓她有點兒緊張。一般來說,為了安全猴子犬齒都會被銼掉,不知道為什麽這隻猴子還留有它天生巨大的犬齒。南希把戴著手套的手指伸進籠子的欄杆裏掐了一下猴子的腳趾,同時觀察著猴子的眼睛有無任何活動。猴子眼睛一直固定不動地瞪著。
“來吧,把籠子打開。”約翰遜中校說。他得大聲喊才能壓過他們太空服裏空氣的呼嘯聲而讓南希聽見。
南希打開籠門的鎖,把門往上滑開直到籠門大開。她又檢查了一遍猴子,沒有肌肉顫動,猴子絕對是已經死了。
“好,來吧,把它弄出來。”約翰遜說。
南希伸手到籠子裏,抓住猴子的上臂把它轉了個身,這樣猴子就背對著她,即使醒來也咬不到她了。然後她把猴子的胳膊背過去,抓住了讓它們不能動彈,這樣把猴子提出了籠子。
約翰遜抓著猴子的腳,他們一起把猴子抬到一個帽筒也就是裝生物危害品的容器那兒,把猴子裝了進去。然後他們把帽筒抬到屍檢室,因為穿了太空服而走得很慢。他們是兩個靈長類的人抬著另一種靈長類,一種是地球的主宰,或者自認為是地球的主宰;而另一種是靈活的樹上居住者,是地球主宰的表親。這兩種靈長類,人類和猴子,現在都麵對著另一種生命形態,一種生活在血液裏,比這兩種靈長類都更古老更強有力的生命體。
賈克斯和約翰遜抬著猴子慢慢走出屋子,他們向左轉再向左轉進入屍檢室,把猴子放到一張不鏽鋼台子上。從猴子稀疏的毛發間可以看到皮膚上有疹子,並覆蓋了紅斑。
“戴上手套。”約翰遜說。
他們在太空服的手套外麵又戴上橡膠手套,現在他們一共戴了三層手套了:裏麵襯的手套,太空服的手套和外麵這層手套。“我們順著清單來:剪子,止血器。”他把工具在台子的一頭排成一排。每件工具都有編號,他就大聲叫出編號。
他們開始工作。約翰遜用鈍頭的剪子剖開猴子,賈克斯在一旁幫忙。他們幹得很慢,而且小心翼翼。他們沒用任何有鋒利刀刃的東西,因為刀刃在致命地帶是真的可以致命的。解剖刀可以在手套上拉一個缺口,劃破你的手指,在你感到疼痛之前微生物就已經進入你的血液了。
南希把工具遞給約翰遜,又把手指伸進猴子身體裏係上血管,用小海綿吸去過多的血液。猴子的體腔裏是一池血液。這是流遍了猴子體內的埃博拉血,猴子體內曾出現大量的內出血,肝腫脹,她還注意到腸子也有些血液。
南希告訴自己手的動作要慢,也許她手動得太快了。她和自己說著工作的程序,讓自己保持著警醒並精力集中。保持幹淨利落,保持幹淨利落。好,拿起止血器,鉗住那條血管因為它在漏血,暫停,衝洗一下手套。她可以通過手套感覺到埃博拉血,濕而粘滑,雖然她的手潔淨幹爽並撲上了嬰兒粉。
她從屍體裏抽出手來,在水池裏一盤“一化工”[2]消毒劑裏洗了洗。消毒劑是淡綠色的,和日本綠茶一個顏色,可以摧毀病毒。她的手套在裏麵涮了涮,液體混入猴血,變成了棕色。她隻能聽到衣服裏噴氣的聲音,轟鳴聲充斥了她的太空服,像地鐵通過隧道的聲音。
病毒是由薄膜和蛋白質組成的小膠囊。膠囊裏包含著一組或幾組核糖核酸(RNA)或脫氧核糖核酸(DNA)鏈,DNA和RNA是帶有複製病毒的軟件程序的長分子。一些生物學家把病毒歸類為生物體,因為嚴格來說它們並沒有活著,而是意義不明確地呆著,既沒活著,也沒死去;它們的存在介於生命和非生命之間。細胞外的病毒就在那兒呆著,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它們是死的,甚至可以形成晶體。血液或粘液裏的病毒微粒看起來好像是死的,這些微粒其實在等待機會的來臨。它們的表麵是粘的,如果一個細胞過來碰到了病毒,而病毒表麵的粘性和細胞表麵的粘性相吻合,病毒就會粘到細胞上。細胞感到病毒粘在上麵就會包住病毒,把它拽進來。病毒一旦進入細胞就成了特洛伊的木馬,被激活並開始複製。
病毒是個寄生物,無法自己獨立存在,它隻能在細胞內部複製,用細胞本身的材料和機械來完成這項工作。所有活的東西細胞內都有病毒,即使真菌和細菌也不例外,有時它們還會被病毒摧毀。也就是說疾病本身也會有疾病。一個病毒會複製到細胞內部的病毒像豬一樣擠在一起,最終爆開,從破裂的細胞裏溢出。病毒也會從細胞壁上發芽而出,像水龍頭流出的水滴– 滴呀滴,複製啊複製-艾滋病毒就是這麽工作的。水龍頭流啊流,直到細胞被汲幹,消耗掉而毀滅。當一定的細胞被摧毀後,寄主就會死去。病毒是不希望殺死寄主的,因為這對病毒並不是最有利的,病毒也會因此而死亡,除非它可以快速地從瀕死的寄主身上跳到新寄主身上。
埃博拉病毒內部的基因密碼是一條單獨的RNA鏈。這種分子被認為是最古老原始的生命編碼結構。地球的原始海洋形成於地球形成後不久的四十五億年前,海洋中很可能有這種建立在RNA基礎上的微生命體。這暗示著埃博拉是一種古老的生命,可能和地球本身一樣古老。另外一件暗示著埃博拉很古老的方法是它既不是很有生命力也不是很沒有生命力。
病毒複製的時候好像是活著的,但從另一意義上來說它們又很明顯是死的,隻是機器,準確地說是精密的機器,但隻是嚴格地機械性的,並不比氣錘更有生命力。病毒是分子裏的鯊魚,隻有動機而沒有腦子。病毒“獻身”於複製自己,緊密、結實、符合邏輯而且完全自私。有時病毒複製的速度是快得驚人的,它首要的指令就是複製。
病毒小得幾乎看不見。這裏是一種想象病毒大小的方法:把曼哈頓島縮成這個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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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曼哈頓島可以輕易放下九千萬個病毒。如果你可以放大充滿病毒的曼哈頓島,你會看到病毒就像第五大道上吃午飯的人潮。一億結晶的脊髓灰質炎病毒可以填滿這句話結尾的句號。那個句號裏可以裝下參加伍德斯托克音樂節的人250倍那麽多的病毒,那是英法兩國人口的總和,而你可能根本注意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