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兼士兵
1983年9月25日,1800小時
馬裏蘭州瑟蒙特,一個典型的美國小鎮,查爾斯·莫奈死去近四年後的一個晚上。卡托克廷山是阿巴拉契亞山脈縱穿馬裏蘭州南北的一條山脊,現在山上的葉子已經開始煥發出淡淡的黃色和金色了。十幾歲的孩子沿著小鎮的街道慢慢開著他們的皮卡車,尋找可能發生的事情,幻想著夏天還沒有結束。空氣裏有些許秋天的味道,是成熟的蘋果,酸酸的落葉,和地裏漸幹的玉米杆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鎮邊的蘋果樹叢中,一群群的鷯哥在夜晚來臨時棲息到樹枝上,大聲聒噪著。車燈匯成的河在蓋茨堡路上向北流動著。
在靠近小鎮中心一所維多利亞式房子的廚房裏,美國陸軍獸醫軍官南希·賈克斯少校正在備餐台前為孩子們準備著晚餐。她把一個盤子放入微波爐,按了個按鈕,該給孩子們做些雞肉吃了。南希·賈克斯穿著長運動褲和一件T恤衫,光著腳,腳上有繭子,是武術訓練的結果。她有著金棕色的波浪型齊肩發和略呈綠色的眼睛。其實她的眼睛有兩種顏色,瞳仁周圍內圈是琥珀色,而外圈是綠色。她曾經是堪薩斯的返校節女王,堪薩斯州立大學的農業小姐。南希有著運動員似的苗條身材,胳膊和手的動作很快,手勢變化不定。她的孩子們一直不停地活動,現在累了,而她要盡快給他們做好晚餐。
五歲的傑米掛在南希的胳膊上,她抓住南希的長運動褲往下扯,南希向旁邊趔趄了一下,傑米又往另一邊扯南希的褲子,南希向另一個方向又歪了一下。傑米算她這個年齡裏比較矮的,有著和媽媽一樣的略呈綠色的眼睛。南希的兒子,七歲的傑森,正在起居室裏看電視。他很瘦而且安靜,長大了可能會象他爸爸一樣高。
南希的丈夫傑拉爾德·賈克斯少校也是一個獸醫官,大家都叫他傑瑞。他現在正在得克薩斯州參加一個培訓班,而南希和孩子們獨自在家。傑瑞打了電話來說得克薩斯熱死了,他非常想念南希,真希望是在家裏。南希也想念他,他們從在大學裏開始約會以來還沒有一次分開超過幾天的。
南希和傑瑞·賈克斯(這名字念作賈克斯)都是陸軍獸醫軍團的成員。獸醫軍團是個由“狗醫生”組成的很小的軍團,負責照顧陸軍的警戒犬,同時也照顧陸軍的馬、牛、羊、豬、騾子、兔子、老鼠,以及猴子。他們也負責檢查陸軍的食物。
南希和傑瑞在被指派到德特克要塞後不久就買下了這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這所房子離要塞不遠,上下班也方便。房子的廚房很小,買的時候管道和電線都掛在牆外。起居室離廚房不遠,有個飄窗,上麵放著一些熱帶植物和蕨類植物。植物中間有個鳥籠,一隻叫作赫基的亞馬遜鸚鵡住在裏麵。這時候鸚鵡唱起來了:
嘿豁,嘿豁,
我們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
“媽媽!媽媽!” 它興奮地大叫著,它的聲音聽起來和傑森很像。
“怎麽了?” 南希答道,然後她意識到是鸚鵡在說話。“真傻!” 她嘟囔了一句。
鸚鵡想坐到南希的肩膀上,“媽媽!媽媽!傑瑞!傑米!傑森!”它大聲叫著家裏每個人的名字。因為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它又開始吹起了口哨,是“桂河大橋”裏的“波基上校進行曲”;接著又叫:“啥(什)麽?啥(什) 麽?媽媽!媽媽!”
南希不願意放赫基出來。她飛速地幹著活,把盤子和刀叉拿出來放到備餐台上。德特克要塞的一些軍官注意到南希手部動作很突然的特點,指責她的手動作太快了,不能在危險的環境裏做好精密的工作。南希開始武術訓練,部分是因為她想讓自己的動作更冷靜、平穩而有力;而且也是因為她感到了作為女性軍官想要在陸軍升職的困惑。她身高五尺四寸,卻喜歡和身高六尺的大個子男兵打鬥,她有點兒喜歡打擊他們的感覺。腳踢得比那些男兵的頭還高讓她有種滿足感。和對手打鬥時,她用腳比用拳多,因為她的手很金貴。南希的旋轉後踢腿可以踢破四塊木板,已經達到了用一雙光腳就可以殺死一個人的境界,雖然這件事本身並不能讓她覺得有多滿足。有時候她下課會帶著骨折的腳趾,流血的鼻子或是黑眼圈回家,傑瑞就會搖搖頭說:“帶著又一個黑眼圈的南希。”
南希少校負責所有的家務事,其實她不能忍受家務事,她不覺得把葡萄醬從地毯上擦掉有什麽意義,而且她也沒這個時間。南希偶爾會突然給房子來個大掃除,在屋子裏跑來跑去一個小時,把東西都扔到壁櫥裏去。南希還負責在家裏做飯,傑瑞在廚房裏一點兒忙也幫不上。另外傑瑞有衝動性買東西的傾向,比如一輛摩托和一艘帆船。他們在堪薩斯的賴利要塞駐紮時,傑瑞買過一艘帆船。然後就是那輛討厭的燒柴油,有著紅色皮裏的卡迪拉克。南希和傑瑞一起坐這輛車去上班。在他們還沒有完全付清車款的時候,這車就開始在路上到處撒煙了。南希有一天終於對傑瑞說:“你要願意,就去坐這個停在車道上的紅皮座椅,我是不會和你坐在一起的了。” 於是他們賣了卡迪拉克,買了一輛本田雅閣。
賈克斯家的房子是鎮上最大的維多利亞式房子,是帶角塔的磚房,有著石板瓦的屋頂,高窗戶,和一個穹頂,牆上的木頭嵌板是金色的美國栗木。房子立在街角,靠著救護車站,夜裏警報聲會把他們吵醒。房子他們買得很便宜,當時房子在市場上出售已經很久了。有一個故事在鎮子上流傳,說以前的房主是在地下室上吊死的。賈克斯家買下房子後,那個死去的人的寡婦有一天找上門來。她是個幹癟的老婦人,過來看看以前呆過的地方。她用藍眼睛盯住南希說:“小姑娘,你會恨上這所房子的,我就恨它。”
房子裏除了鸚鵡還有其它動物。起居室一個鐵絲編的籠子裏生活著一條叫桑普森的蟒蛇。偶爾它會從籠子裏逃出來,在屋子裏遊蕩,最後會爬到餐桌中間中空的桌腿裏睡覺,在裏麵呆上幾天。一條蛇睡在餐桌裏的感覺讓南希毛骨聳然,不知道它會不會在你吃著晚飯的時候醒過來。南希在房子最上麵的穹頂裏有個書房。那條蛇有一次從籠子來跑出來,失蹤了幾天。他們敲打餐桌想把蛇趕出來,但它並不在裏麵。一天晚上挺晚了,南希在她的書房裏,蛇從椽子裏溜出來,掛在了南希的麵前,用沒有眼皮的眼睛瞪視著她,南希尖叫起來。賈克斯家還有一隻愛爾蘭塞特種獵犬和一隻艾爾穀犬。每當賈克斯夫婦被分派到另一個陸軍基地,這些動物都會被裝在籠子和盒子裏和他們一起搬遷。這是賈克斯家便攜式的生態係統。
南希愛傑瑞。傑瑞高高的,長得很漂亮,是個英俊的有著早生的華發的人。南希覺得傑瑞的頭發是銀色的,和他的銀色舌頭配套,傑瑞就是用這銀色舌頭說服她買那輛燒柴油、有著紅色皮裏的卡迪拉克的。傑瑞有著敏銳的棕色眼睛,象鷹一樣的尖鼻子,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了解南希。南希和傑瑞·賈克斯在婚姻以外沒有什麽社交活動。他們在堪薩斯的農場上長大,兩家的農場用鳥飛過的距離來算也就二十多英裏,但他們在孩提時代卻互不相識。他們是在堪薩斯州立大學的獸醫學院認識的,幾個星期後定了婚,南希二十歲時他們就結婚了。到畢業的時候,他們兩人已經破產並且欠下了債,沒有錢建立自己的獸醫診所,於是他們一起參了軍。
南希平常沒有時間做飯,於是她就在周六做。她會用瓦罐鍋做個燉牛肉或是烤幾隻雞,然後把它們放在袋子裏冷凍起來。工作日的晚上,她把袋子從凍室裏拿出來,在微波爐裏加一下熱。今天晚上,南希一邊化凍雞一邊想著吃什麽蔬菜的問題。罐頭豆角怎麽樣?孩子們喜歡吃。她打開一個櫥櫃,拿出一聽利比牌豆角。
南希翻了一兩個抽屜找開罐器,但沒找到,就到裝亂七八糟的主抽屜去找,所有的廚房用具都在裏麵,包括攪拌用的勺子和削皮器。這個抽屜塞得滿滿當當的,象個惡夢。
去他的開罐器吧!她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屠刀。南希的父親總是警告她不要用刀來開罐頭,但她從來沒有特意聽過她父親的任何建議。南希把刀戳進罐頭,刀尖兒卡在金屬裏麵了,她用右手的掌緣敲了一下刀柄。突然她的手順著刀柄滑下去,碰到刀的柄腳,又順著刀刃劃了下去。她覺得刀刃劃得很深。
那把刀嘩啷掉到了地上,大滴的血掉到備餐台上。“討厭!”南希說道。刀子劃過她右手掌的中部,傷口很深,她不知道刀子是否劃到了骨頭或者筋腱。南希用手壓住傷口來止血,走到水池邊,打開龍頭,把手放到水流下麵衝著,水池變紅了。南希動了動手指,還能活動,所幸沒有切到筋腱,還不算太壞。南希把手舉過頭頂,到浴室找了一片邦迪的創可貼。她等血凝結了,把創可貼貼到傷口上,把傷口的兩邊拉在一起,讓它容易愈合。南希討厭看到血,即使是她自己的血。她對血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她知道有些血裏可能會有些什麽。
南希因為手上的傷口晚上沒有給孩子們洗澡,但還是象往常一樣在床上輕輕擁抱了他們。那天晚上,傑米和她睡了一張床,南希並不在意,尤其是傑瑞不在家的時候。和孩子睡一起讓她感覺和他們很親近。每次傑瑞不在家,傑米都會緊張不安,她需要特別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