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桂花,東南紡織學院大學生,在上學後的第二個月發現自己懷孕了。在那年代道德、輿論、家庭、社會、學校和紀律都不會容忍未婚先孕,都不會保護這樣的女孩。 她是怎麽懷孕的? 學校將會怎麽處理? 命運將把方桂花推向何方?
1.意外的化驗結果
“方桂花, 你的化驗單。”
“醫生,我的化驗結果怎麽樣?”
“陽性是什麽意思?”
“陽性表示你懷孕了。”
“真的嗎?”
“真的。”
“會不會搞錯?”
“不會,你這人怎麽那麽羅嗦,下一個。”
方桂花被下一個排隊取化驗單的病人擠出了窗口。她驚驚地站在寧州市人民醫院化驗室的門口,拿著化驗單,雙手發抖,頭腦發暈,眼前發花,看不清,更不理解這化驗單上寫的是什麽,口張得大大的說不出話來。
方桂花, 22 歲,在東南紡織學院讀書。 半年前,她加入了龐大的考生隊伍,與300多萬熱血青年一起參加了77年高考。初試、複試、體檢都一步步順利通過。兩個月前,她從一個山村裏的知識青年變成了寧州的大學生。
“這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我與他隻有過一次,我怎麽會懷孕? ” 方桂花雖然心裏發慌,嘴裏說不出話來,她的腦子還在轉,還在思考,還在試圖否定眼前的這一切。
這張化驗單可能決定她未來的命運。
“不相信,絕對不相信!” 方桂花還在一股勁地堅決否定眼前的化驗結果, 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那後果不堪想像。朋友同學會笑她,家長會罵她,這些都不重要。 被人背後說說,被家裏人罵罵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關鍵是學校知道了有被開除的危險。
“不行,我必須再去找趙醫生,弄個明白。但願這張化驗單是錯的,但願我沒有懷孕。”
方桂花又鼓足了勇氣,直奔內科門診去找那位半個老鄉的趙醫生。
看醫生必須找熟人,更何況是婦產科的事。那年代做妊娠試驗,流產,生孩子都必須有結婚證。 沒有結婚證,醫生根本不給看,什麽試驗也不給做,孩子也不給生。除非你有熟人, 有了熟人就會峰回路轉,絕處逢生,一切都好辦。 方桂花的那個已經兩個多月沒有來了。 心裏不安,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無耐之下,方桂花就去找老同學崔月琴商量。方桂花和崔月琴是高中的老同學, 老鄉。 高中畢業後也一直在走動在聯係。考大學時兩人還一起複習商量,一起上了東南紡織學院。老朋友無話不說。方桂花有困難就先找崔月琴。崔月琴告訴方桂花她的阿姨姓趙,在寧州市醫院工作,是個內科醫生,可以問問,看看能不能想個辦法,幫個忙。 後來崔月琴說,她阿姨還是挺好說話。隻要星期六上午讓方桂花到市醫院內科門診找她,開張化驗單,做個妊娠試驗就可以了。 今天在醫院裏折騰了一個上午。 感謝趙醫生幫忙,很快做了化驗,拿到了結果。 但是這個化驗結果是讓方桂花無法相信,無法接受的。 這個化驗結果會斷送了方桂花的前程,甚至要了她的命。必須再找趙醫生搞搞清楚。
方桂花急匆匆地跑到內科門診,看到趙醫生和她的辦工桌被一大堆病人厚厚地圍著。趙醫生和一個病人坐著,其他的病人和病人家屬都站著,圍著,看著,聽著,說著,議論著,唧唧喳喳,好不熱鬧。 方桂花用力拔開那厚厚的人牆,擠到人群中間,把化驗單放在趙醫生前麵。
“阿姨, 我的化驗單出來了,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對的?” 方桂花大聲喊著。這聲音又急,又高,又響,足以壓到一群人。
眾人見方桂花聲大氣粗,還叫趙醫生是阿姨, 也隻好讓她幾分。
趙醫生停下手中的事,拿起化驗單,瞄了一眼。
“你好像是懷孕了。” 趙醫生的語氣很肯定。
“真的?”
“真的。你的月經有多少時間沒來了?”
“兩個多月。“
“那你肯定是懷孕了。 如果你實在還有懷疑,我可以介紹你去看婦產科醫生。” 趙醫生很熱心。
“啊,讓我再想想。” 方桂花遲疑了一下,一時也不知怎麽辦。
“那好吧,你有事再來找我。” 趙醫生很認真負責。
方桂花拿起化驗單,從人群中拚命地擠了出來,不知自己要往哪裏去。
“懷孕了,要生小孩了,恭喜,恭喜。” 有人在背後這樣說。 方桂花也不知道這說話的人是誰,是在真真地祝賀她,還是在嘲笑她,罵她。反正這“恭喜”來得不是時候,來得讓人哭笑不得。 這時候她最需要的不是祝賀,而是有人告訴她怎麽辦。
方桂花迷迷糊糊地走出市醫院大門, 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裏去。市醫院離東湖不遠,隻有幾條街。4月底是寧州最美的季節。 東湖邊是桃紅柳綠,鶯歌燕舞。可今天的方桂花對這一切都沒有興趣。 她覺得這街上實在太亂。汽車喇叭按得太響,太頻繁,太刺耳,太惱人。還有大板車,手拉車,自行車。 街上人也太多,太擠。 每走一步都可能與人碰撞,這些人好像是故意在擋她的路,與她過不去。心裏煩著那。 你看這汽車不僅吵,還排放出大量的尾氣,廢氣。這些汽車尾氣,汽車廢氣還一股勁地往人的鼻子裏鑽,聞起來讓人惡心,真惡心, 甚至想吐。 再看這天,也與她作對。都4月底了,還天天下雨。已經好幾個星期沒見過太陽了。今天照樣是冷凍凍的,飄著細雨, 天上一片陰霾。路上也是濕的,還有一個個小水坑,再加地上的垃圾,果殼,果皮,不小心就會跌倒,摔倒,滑倒。 看到這黑乎乎,油膩膩的路,再加那些垃圾果殼,更是令人惡心,想吐。總之,這倒黴的化驗單,這天,這地,這雨,這汽車,這人,這空氣,這地上的垃圾,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人不知怎麽辦,讓人惡心,讓人想吐。真的想吐。
方桂花的腦子已經亂了,休克了,除了煩和惡心以外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了。她暈暈憧憧地在馬路上跟著人流走了一陣,穿過幾個紅綠燈,淋過一陣小雨。身上的衣服有點濕,但是沒有濕透。有點冷,但不太冷。 她糊裏糊塗地在街上走著,看到了很多牆上的標語。 有些是新的,有些是舊的。有些是紅的,有些是黑的。有些已經殘缺不全,有些已經被新的標語所覆蓋。 “誓死保衛毛主席!將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打倒劉少奇“,“打到走資派” , “打倒四人幫,人民得解放”, “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紮根農村鬧革命“, “年輕人,站出來,讓祖國挑選”。這些橫寫豎貼的標語,今天讓你幹這個,明天要你做那個。 方桂花也不知到該聽哪一條的。不知道走了多少時間,走了多少路,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路邊的一個公交車站,這裏有很多人在等車。 再仔細一看,原來這是從市區到學校去的車站。 在寧州上學幾個月了,這裏已經來過好多次。從老家來上學,下了火車,也是從這裏坐公交車去學校的。 看來今天人糊塗了,腦子糊塗了,心裏糊塗了,腳還沒有糊塗,還管用,還是把自己的身體帶到了應該來的地方。
車來了,幾十個人,一陣擁擠。方桂花去過農村,雖然有點惡心,有點早孕反應,擠車的力氣還是有的。她從車的中門邊硬擠上去。在售票員的後麵找到一個空位置,趕緊坐下。從市區到學校要一個多小時,如果站她可能會吃不消。 車開了,滿滿的一車人,有很多人站著。 如果在平時,沒有懷孕,沒有不舒服,方桂花也許不會這樣拚命擠車,搶位置。 她看著這麽多站著的人,多數人年紀比她還大,心裏有點不好意思。
這幾個星期,心裏很緊張。尤其是昨天晚上,根本沒有睡著。一直在想今天化驗會是怎麽結果。如果懷孕了怎麽辦?要不要讓他知道? 他知道了會怎麽想?他家裏人會怎麽說?他媽媽會怎麽說? 要不要告訴自己的媽媽? 媽媽會怎麽想? 會不會罵她? 學校會不會知道? 學校知道了會怎麽辦? 會怎麽處理她? 會不會把她開除出校? 開除了怎麽辦? 往那裏去? 以後的日子怎麽過? 是活下去?還是自殺? 如果自殺用什麽辦法最好? 跳江?太冷。 臥軌? 太痛。 喝農藥?太臭。 割動脈? 太痛。 不!我還不想死,無論如何要活下去。我不能像山村裏的那個農家女孩一樣,動不動就跳河自殺。 一個晚上翻來覆去沒睡著。 想不完的問題,永遠沒有滿意的回答。 天還沒亮就起床了,什麽也沒有吃,沒有喝。就怕吃了喝了會影響檢查結果。 這倒好,搞了半天,現在得到的是最壞的檢查結果。 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 心裏一陣陣著急。 方桂花坐在車上,眼睛半開半閉,臉色蒼白,口唇發幹,肚子很餓,有點惡心,頭也在暈。 看著看著她隻覺得這車在搖,車在晃, 車在轉,窗外的樹在倒,地在轉,天也在轉,自己也在天地之間轉,在車流裏轉,在樹縫裏轉。轉著轉著,她就睡著了。
2.紮根農村還是上大學
看官,你我都已經跟著方桂花轉了半天,急了半天,你一定很想知道這方桂花究竟是誰,來自何方。
咱們趁方桂花瞌睡之機,不妨介紹一下她的身世。
方桂花於出身於海城縣郊外一個小鎮的一個普通百姓家庭。母親是紡織工人,父親在街道辦事處工作,任街道辦主任,大小也是個官。雖然這個官比七品芝麻官還要小好幾個等級。
方桂花從小就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圓圓的臉,大大的嘴,口唇稍厚。她愛說愛笑,心情開朗,好交朋友,愛讀書,腦子吸收得快, 自信性強。這好處中也有不好之處。 她媽媽說她不夠文靜,不像女孩子,有時候還太自作主張。 方桂花家中父母親上代都有讀書傳統,到了方桂花上學的年代,正趕上文化革命,人人都知道讀書無用, 讀書招罪。 但是方桂花的母親就是不信邪。 她說小孩子一定要把書讀好,有知識總比沒知識好。 即使當時家裏很窮,這方桂花的母親還是省吃儉用,把家裏的五個孩子都送上了小學和中學。
方桂花腦子好使,初中畢業考上了海城縣中學。 這海城縣中學教學質量全國有名。解放前出過好幾個國內外有名的科學家,教育家。即使當時受文革影響,海城縣中學還是重視學生文化課教學。方桂花在高中表現也不錯。 讀書認真,體育先進,當過班長和運動隊長。 用當時的話來說是德智體全麵發展。
高中畢業了,廣播裏天天在動員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天天在要求年輕人響應號召,服從國家利益, 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當時方桂花有兩個選擇。一是留在鎮裏等分配,找工作。二是上山下鄉到農村去。 方桂花在家裏排行第二。 她的大姐已經到農村插隊落戶去了。按照政策,方桂花是可以留城工作的。但是這樣一來,她的弟弟老三就要插隊落戶到農村去了。 方桂花的母親從來有很重的重男輕女思想。為了保護她的弟弟,不讓他將來去當農民,母親決定讓方桂花去插隊落戶。17歲的方桂花二話不說就接受了母親的安排做農民去了。
方桂花是1973年下鄉插隊的。那時候,大規模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已經接近尾聲。新疆雲南已經不用去了。據說這是為了體現黨和國家對知識青年的關愛,他們隻需要在就近插隊落戶。
方桂花插隊的地方離老家有二十多哩地。 那地方當時叫向陽公社五星大隊,大躍進前叫樹嶴村。大躍進公社化時代,把地名都改成革命的了。 那裏三麵環山,中間一條幹枯的大川,有二-三裏長,幾百米寬, 相對平坦。 據說以前山上有很多樹。大躍進時大大小小的樹都被砍光了,去大煉鋼鐵。後來生產隊的農民又在山上種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果樹。 幹枯的大川上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亂石灘上長了一些帶刺的野藤和荒草。 大川的邊緣,山腳下,有一條小溪從山上下來。 農民在溪邊還挖了一個小池塘。村民們要喝水就到那溪裏去挑,洗臉刷牙洗澡洗衣服都在這小小的池塘裏。 女人們說村裏的男人都是“不要臉的”。 夏天傍晚的時候會有不少男人跳到池塘裏洗澡,洗完澡,上來了,這些男人就站在岸邊,光天化日之下,脫褲子,換褲子。 害得那些在池塘邊洗東西的女人們,心跳加快,臉脖發紅,不敢抬頭。
村口的亂石灘上修了一排簡易平房,有七-八間,住了幾個知青。最後一間住的是上海女知青,來得最早,已經和當地的農民結了婚, 有兩個孩子,算是已經在農村紮根,開花結果了。 隻是經常在深更半夜從那屋裏傳來夫妻吵架聲,打罵聲和大人小孩混成一片的哭鬧聲。這排房子的中間住著一個男知青,聽說是當地最有名的流氓,大家都怕他三分。 方桂花就住在“流氓” 和上海女知青的房子之間。
方桂花開了門,進了自己的新家。腳下踩的是泥地, 高低不平。房間前後隔開。前麵睡人,後麵是廚房,有一個燒柴火的灶,邊上還有一堆柴和一個糞桶。 前麵房間的大小正好放下一張床,一張桌。床靠牆,桌靠窗。桌子底下有幾條破舊的小木凳。 桌子的邊上就是進出房間的門。 這門板是用破舊的棺材板拚起來的, (當是農村沒有樹,國家也沒有供應,農民做家具造房子時要用木料,就到山上挖舊墳,偷那裏的破棺材板來用)。 門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縫隙。 老鼠爬不進,但是蟑螂和小蟲子是可以自由進出的。門外麵是一條用鵝卵石鋪成的路。 站在門後,可以通過門縫看到門外的行人。 門外的行人,隻要把臉貼在門上,也可以窺探屋內的一切。難怪在另一個女知青的門前貼了幾個大字,“向前行走,目不斜視,曰為好漢”。
下鄉的第一天晚上就來了六個小夥子串門, 非常熱情,好像是專門來歡迎她的。有生產大隊的團支部書記王八成,說是來關心關心新來的知青,希望她積極勞動,改造思想,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爭取早日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其他七個人從來沒見過,但是不知怎麽的,這些人說起來好像個個都很熟,都說是來為女知青幫忙的。即使這裏沒有任何忙可以幫,也沒有人發出邀請或接到邀請,他們還是不請自到了。 隔壁的“流氓” 李大拳也來了,他當著眾人的麵說 “我是這裏的老大哥,你新來的就是小阿妹。有事情盡管找我,如果有人欺負你,就問他怕不怕李大拳。”
房間裏點著一個小小的煤油燈,放在桌上。 這幫小夥子圍著一個女知青從晚上六點一直聊到半夜十一點,坐的坐,站的站。 天氣這麽熱,每個人身上都冒著汗,蒼蠅大的蚊子在頭上飛,腳上轉,大家都不在乎。新知青的房間裏是標準的貧下中農,沒有吃的,連一口水都沒有。 聊了幾個小時了,小夥子們還是聊得很歡。起先幾個站著的,後來幹脆就坐到了床沿上,把方桂花逼到了床角。 王八成就坐在方桂花的邊上。方桂花起先有點反感,她從來沒有與男人坐得這麽近。後來王八成身上的氣味夾著汗臭一起飛進了方桂花的鼻子。方桂花覺得這男人的氣味還挺好聞的,不能說香,但是聞起來還是很舒服的。 她再偷偷地看一眼,這團支書王八成大大的鼻子,寬寬的臉頰也蠻好看的。
串門的終於走了,方桂花準備睡覺。她先放下蚊帳,把蚊帳的下端壓在草席底下,再拿著手電筒在蚊帳裏找蚊子。蚊帳裏黑壓壓的一片,有十幾個蚊子。 它們都已經飽餐了一頓,一個個鼓著大大的肚子。 方桂花劈裏啪啦地把這些蚊子都用手打死了,兩手都是血。想洗個手,可惜房間裏沒有水,這大半夜的沒有膽量到溪裏去,算了,就這樣睡覺吧。
吹滅了燈,閉上眼睛,準備睡覺。方桂花突然覺得,王八成的氣味還在她的床上飄,在刺激她的神經和她的腦子。 王八成的鼻子和臉也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動, 陪伴著她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方桂花去生產隊的曬穀場, 全隊的男男女女都在這裏集中,聽生產隊長分派今天的活, 當地人叫“派生活”。 方桂花先看到的是王八成,他站在曬穀場的入口,好像是在等什麽人。 方桂花見到他眼眯眯地笑著, 四目相對,擦肩而過。 因為人很多,方桂花不好意思與他多說,就站到了婦女堆裏。
活分好了。 方桂花今天的任務是跟著婦女們去耘田。耘田時要把兩個褲腳和袖子卷得高高的,每條腿都站都在兩行稻之間,小腿都埋在泥裏,兩個膝蓋幾乎在水底下,一行稻在人的胯下過,不要把稻壓死。兩個手在田裏摸啊摸,拉呀拉,把除了稻根以外的野草都拔掉。 人就在稻田的泥水裏慢慢往前移。 這是方桂花第一天下田勞動,從來沒幹過這種活, 也沒有一個貧下中農來教她怎麽做。 她隻好看著別人怎麽幹她也怎麽幹。她也不知道這水底有什麽。不知道被她從水下拉起來的除了草還會有什麽, 有泥鰍?有黃鱔?有螞蟥?有水蛇? 有瓢蟲?有血吸蟲? 想起來可怕。 但是沒有辦法,人家下去了,她也隻好跟著下去。 五月份, 天氣已經很熱了。 大清早人在田裏彎著腰,弓著背,緩緩移行。大群大群的青草蚊蟲圍著她飛,頭上臉上背上手上腿上到處都在咬,在痛,在癢。這蚊子也不知怎麽的,就知道欺負新來的年輕女孩子,也許是她皮薄,肉香,血鮮。 於是她就用手去打蚊子,左一打, 右一拍,東一巴掌,西一巴掌,手是濕的,泥是黑的。很快她的臉上身上都沾滿了泥水,活像一個泥人。 在與蚊子搏鬥一陣之後,方桂花抬頭一看,發現這些當地的農婦們並不怕蚊子,一個個在田裏移得很快。等她耘到一半的時候,其他婦女都已經快耘到盡頭了。 幾十個人,就這麽一塊田。每個人耘幾行稻,耘好了,上午的活就完了。 剩下的事就是坐在田埂上或樹陰下聊天,一直聊到十點半收工。所以這些婦女們耘得很快,管它耘得好不好,草有沒有拔完,反正是生產隊的田,是生產隊的稻。 耘到了就完事,還省得蚊子咬,螞蟥叮。 這些都是農婦們的訣竅,方桂花剛來還不懂,還得慢慢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 方桂花好不容易耘完一行田,等她從田埂上站起來的時候已經滿臉是皰,混身是泥。坐在地上的一群婦女都看著方桂花在笑。方桂花走過去也想在地上歇一會。
“方桂花別坐下,你的腿上有很多螞蟥。” 還沒等方桂花坐下就有人喊。
方桂花低頭一看,自己的兩個小腿上橫七豎八的掛了七-八條大螞蟥。每條螞蟥的肚子都是鼓鼓的,已經吸了不少血。 “啊” 方桂花一陣恐懼,一陣惡心。
“別怕,拉掉就是了。” 幾個婦女圍過來,七手八腳的就把幾條螞蟥給拉下來了。 還好這螞蟥咬人吸血不痛不癢,什麽感覺也沒有。隻是在皮上吸得很牢,要用很大勁才能拉下來。
螞蟥拉掉了,方桂花就坐了下來,繼續聽農婦們聊天講故事。 方桂花很快發現在這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與高中讀書完全不同。 在田頭,貧下中農教育她最多的是黃色順口溜和桃色新聞。 什麽“順風拉纖外加搖,有大有小還有嫖”, “陰涼樹下坐,XXXX 摸” 。 男人們在講, 女人們也在講。 有時候女人比男人還講得更熱鬧,更徹底,更露骨,更扇情, 更嘻嘻哈哈。開始方桂花還有點不習慣,不好意思,還覺得耳根發熱,臉皮發燒,全身發燙。 後來多聽聽也就習慣了。 對農民來說這生兒育女的事就像吃飯拉屎一樣,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 每個人的家裏天天都在做,沒有什麽羞可以遮, 所以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
有一天,村裏的一個姑娘因為未婚先孕跳河自殺了。 第二天全村轟動,有關那姑娘的事也成了田間的特大桃色新聞。 說是那女孩才17歲,已經有了男朋友,那時在農村叫相好。 平時兩個人也隻是說說笑笑談戀愛。 那天,女孩的父母親和兄弟姐妹都出去了,晚上家裏隻有一個人。 這房子又在山溝裏,周圍是墳地,半夜裏經常會傳來古怪的聲音,不知道是野貓叫,野狗叫還是鬼叫, 聽起來挺嚇人的。所以那女孩下午就悄悄告訴她的男朋友,晚上要他來做伴,為她壯膽。 說好每人各睡一間。到了晚上,滅了燈,各自上床。 就隔了一道木板。 可是兩個人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你想著我,我想著你,心裏怦怦跳,誰也不好意思開口。到了半夜,外麵的野鬼又叫起來了。那女孩嚇得在床上發抖,最後說了一聲“我怕”。 那男孩就等她說這一句。“別怕, 我過來陪你。” 男孩趕緊下了床,赤腳就往那女孩的房間裏跑,摸黑穿過本來就沒有關起來的隔門,爬上了那女孩的床。青春男女,幹柴烈火,就在床上燒了起來。這火焰之猛,威力之大,猶如董存瑞手上的炸藥包,王成肩上的爆破筒,劃破夜空的閃電,震耳欲聾的驚雷,如山洪暴發,似台風來襲。地在震,床在搖, 人在愛的洪流中旋轉,迷失了方向。 起先這女孩還有點猶豫,有點不敢,就怕懷孕。這山村裏的青年男女,沒有解剖知識,沒有生理常識,更不知道什麽避孕方法。沒有人教,沒有人說,也沒地方去問。山村裏隻有一個赤腳醫生,沒有結婚的女孩哪裏敢去問什麽避孕知識,避孕藥物和避孕工具。 萬一讓人知道了還不成了天大的笑料,還不羞死人,羞死人。 如今已經墜入了愛的旋渦,在龍卷風中, 在台風眼裏,身不由己隻能聽從命運的擺布,隻能聽從男朋友的擺布。 那男孩正好20 歲,他哪裏考慮那麽多。 他猶如一匹脫韁的野馬在草原上狂奔,像一隻饑餓的野豬在菜田裏亂啃,像一個毫無約束的野人在黑暗的深淵裏到處瞎撞。 那田埂上講風流韻事的婦女可沒有我說的那麽文雅。 她說那女孩有多肥,有多大,有多嫩,有多軟,有多暖,有多濕,叫聲有多尖。說那男的肌肉有多發達,有多長,有多粗,力氣有多大。 這繪聲繪色的貧下中農再教育把年輕的方桂花說得是熱血沸騰,春心蕩漾。
話分兩頭,方桂花與王八成好像是一見鍾情。自從那第一天在方桂花的屋裏見麵之後王八成幾乎是天天來,說是來關心新來的知識青年,幫助進步。王八成貧下中農出身,小學畢業,舅舅是大隊支部書記,自己是團支部書記,還是入黨的重點培養對象,根正苗紅,又紅又專。在當地農民的眼裏他是前途無量。當時的農民子弟中,小學畢業已經算是有學問了。 如今山村裏來了一個漂亮的城裏姑娘,還是高中畢業,有文化有知識。雖然村裏有一大群小夥子都爭著來看,搶著想吃天鵝肉,作為團支書的他當然是最有競爭力的。他到方桂花家裏來是名正言順。 他不斷地給方桂花帶來黨的溫暖,組織的關懷。他告訴方桂花,隻要她努力進步,好好幹,聽他話,跟他走,他可以幫助培養她入團。開始不很熟悉, 先講官話。後來熟了,說的都是家常話。 有時王八成還從家裏捎來一些蔬菜水果,有桃子、楊梅、西瓜,有新鮮的毛豆、豌豆、青菜、蘿卜,還有從他家後門新挖來的竹筍。方桂花是情竇初開,經不住王八成的誘導和蔬菜水果的攻擊,她打心裏喜歡王八成。 她覺得王八成有思想有前途, 人也長的五官端正,又對她關心得無微不至, 一定是她將來她紮根農村的好伴侶,好依靠。 王八成一家人對她也不錯, 有時候王八成的媽媽還燒了菜,讓王八成的弟弟妹妹送來。 這更使方桂花心裏暖滋滋的。在方桂花的眼裏,這山村的一切都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有魅力, 那樣的有詩意。山是美的,水是甜的,花是香的,人是可愛的。 半年後,方桂花已經成了王八成家裏的常客。 王八成也介紹方桂花入了團。
有一次,王八成組織村裏的團員青年一起到縣城裏看電影《朝陽溝》。電影講的是女主角銀環不顧父母親的阻攔,高中畢業,放棄高考上大學和進劇團做演員的機會,來到大山深處的朝陽溝做農民,最後與當地的一個農民戀愛結婚的故事。 電影的主要目的是要配合當時的政治形勢,教育青年到農村去勞動紮根。電影故事情節簡單,但當時幾乎沒有書可讀,沒有什麽電影可看,這樣的故事情節足以讓年輕的方桂花心潮澎湃,淚流滿麵。方桂花與王八成坐在一起看電影。方桂花覺得這電影裏的故事就是他們兩個人的故事。 方桂花下定決心,要學電影裏的英雄模範,立誌農村鬧革命,誓在山村繡彩錦。 電影達到了高潮時,黑暗中,方桂花和王八成的肩旁已經靠在一起,手已經握在一起, 心已經連在一起。
電影結束,十幾輛自行車組成一個車隊,浩浩蕩蕩,一起回山村。 多數都是男女搭配,男的在前麵騎車,女的坐在後麵。 方桂花就坐在王八成的車上。 從縣城到五星大隊有二十裏地,要騎一個多小時,還要過幾個山坡。那天正是農曆七月初七,天上一彎明月, 朗朗星空,正是牛郎織女相會的好時光。石子鋪成的機耕路,上坡下坡,一路顛簸,為了防止從自行車上掉下來方桂花緊靠在王八成背上,心裏充滿了甜蜜。王八成告訴方桂花她可以從後麵用雙手把他抱住,這樣就更牢靠一點。方桂花也就順從地從後麵抱住了王八成。 兩顆心在激烈地跳動。後來有人發現王八成和方桂花的自行車掉隊了。在自行車隊到達五星大隊的時候也不見他們的蹤影。大家各自回家,誰也不知道他們兩個那天晚上是什麽時候回村的,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回村。 有人說那天他們是到鵲橋上相會去了。
光陰如山澗裏的水不斷流淌,幾年過去。1977年10 月高考恢複了。村口的高音喇叭裏天天喊著年輕人,站出來,接受國家挑選,去建設四個現代化。 那時候,王八成已經去外地入伍參軍兩年多了。 方桂花還留在村裏,已經是五星大隊的團支書。 他們倆早已相愛熱烈。方桂花就等王八成複員回來,要在村裏愛他一輩子,守他一輩子。電影《朝陽溝》女主角銀環的形象早已深深地植入方桂花的腦子,在她的靈魂深處鬧了革命,在那裏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這時的方桂花對上大學,招工都不感興趣。她每天翹首盼望的就是王八成的來信,她日思夜想地希望王八成早日複員回來,結婚成家。
方桂花的母親也知道女兒與當地的農民子弟戀愛。母親是堅決反對。她告訴方桂花你是高中畢業,他是小學畢業,門不當,戶不對。現在你們還在熱戀,腦子還在發昏。將來結了婚,有了孩子,天天過平凡的日子,你們就會沒有共同語言,就會像隔壁的上海知青一樣天天吵架。 最終你是要離開五星大隊的,有這麽個對象或丈夫以後怎麽辦? 方桂花哪裏聽得進母親的話。她總認為母親思想封建,意識落後,幹擾她戀愛自由,妨礙她婚姻自主。 高考複習開始了,她母親三番五次讓人捎信給方桂花, 要她回家複習,準備考試。 方桂花也是置之不理。 無奈之下,她母親隻好親自登門來請。 那天下了班, 她母親晚飯也沒吃,步行二十多裏地,天黑了才出現在方桂花的小屋裏。方桂花對她母親的突然降臨並不歡迎。母女倆在小屋裏爭了一夜,吵了一宵。 最後,方桂花屈從了她的母親。 天亮時,方桂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唉聲歎氣,十二萬分不願意地跟著她母親,離開了五星大隊。
回到老家,母親對方桂花敬如上賓。還為她四處奔波,借來了幾本書和一些高考複習資料。還特地找來了方桂花的高中老同學崔月琴一起動員,一起做思想工作,勸說方桂花考大學。生活上一日三餐,飯香菜美,母親和外婆都為方桂花準備齊了。她不用去端飯, 不用洗碗。 一家人就希望她吃得好點,身體好點,考得好點, 能上大學,能從農村的苦海裏解脫出來。 方桂花還是不想讀書,不想考大學。白天隻等母親出門去上班,她馬上就放下書本,躺在床上打打瞌睡,在夢裏搖啊搖,飛啊飛, 飛到天涯海角,去見她那海島上的男朋友,軍艦上的心上人。等到母親下班回家她才勉強端起書,裝模作樣地看幾頁。 這一切她老外婆都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老外婆又不好多嘴,免得她母女倆又為考試的事吵得滿屋不寧。
說來也怪,雖然方桂花不想上大學,天天想著要紮根農村,也許是她天資聰敏,也許是她高中的底子打得好, 她初試,複試,體檢都順利通過。祖宗顯靈了。 縣城裏大學錄取的紅榜上有她的名字。那天早上是她父親到縣城裏等著貼紅榜。幾百個人爭著看。 她父親在人堆裏擠啊擠找到了方桂花的名字。 高興得跳了起來。一口氣跑回家,告訴家人。 媽媽高興了,流淚了。外婆高興了,流淚了。一家人都高興了,都流淚了。 就連隔壁的街坊鄰居,同學老師都為她高興,為她祝賀。 她是方家祖祖輩輩的第一個大學生。 那天一家人都歡天喜地,隻有方桂花不太興奮,不太激動。 她是猶豫不決,進退兩難。 起先她是不想上大學,考試完全是為了應付她媽媽的壓力。現在神使鬼差地考上了。大學生活, 城市生活在向她召喚,新的未來在向她招手。後來崔月琴也來了,說她也考上了東南紡織學院。崔月琴拉著方桂花要她一起去上大學,不要把青春埋在五星大隊,不要把她的一生就這樣交給了小學畢業的王八成。 方桂花開始動搖了。
方桂花考上大學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五星大隊, 傳到了王八成的家裏。 王八成的母親聽到之後很不開心,滿臉憂愁。 她是打心裏喜歡方桂花。這女孩有知識,懂道理,田裏幹農活有力氣,懂竅門,幹家務事也很勤快。這兩年兒子當兵去了,這沒過門的媳婦還經常來準婆婆家串門,幫她幹家務事。 他們家裏有事情也經常找方桂花商量。 王八成再過一年要複員回家。做娘的就可以準備幫兒子操辦婚事。王八成能娶這麽一個聰明能幹漂亮的好媳婦也是他祖宗八代修來的福氣。 想到這些,王八成母親的心裏總是甜滋滋的。 一門好好的親事眼看著就要成了。如今倒好,方桂花考上了大學。 這年輕人上了大學,你哪裏還管得住她的心,小學畢業的兒子哪裏還追得上,還配得上大學生。這門親事很可能就要吹了。 想到這裏他母親的心裏真是著急。 怎麽辦? 怎麽辦? “有了。” 王八成的母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王八成的舅舅,他是五星大隊的支部書記。 他可能有辦法。 也許還可以讓支部出麵,找個理由把方桂花留住,不讓她去上大學。
王八成的娘急匆匆地趕到她自己弟弟的家裏,要他想辦法找個理由把方桂花留下來。
“不行,這是中央的指示。 青年人考大學,接受祖國挑選,任何人不得阻攔。我這個小小的大隊支部書記是留不住她的。”
“能不能在她上大學之前,讓他們突擊結婚?”
“不太可能,她爹媽肯定不會同意。”
“那怎麽辦? 你外甥這麽好的對象就讓她跑了。 你這做舅舅的也不幫個忙?” 王八成的娘對她弟弟的回答很不滿意, 心裏氣乎乎的,沒說幾句話就走了。
第二天,王八成的舅舅自己跑到了王八成的家裏。
“阿姐,八成的事,我倒有一 個辦法。”
“什麽辦法?” 王八成的娘急忙問。
這大隊書記把王八成的娘拉到一邊,壓低聲音,輕輕地說 “你可以發個電報給八成,說家裏有急事,讓他向部隊請幾天的假, 馬上回來。等八成到了家, 再把方桂花也叫來, 在家裏辦幾桌酒,說是為她上學送行。酒喝好了就讓他們兩個呆在一個房裏,你們都出去。年輕人兩年多不見,一見麵一定是幹柴烈火, 讓八成趁機把生米煮成熟米飯,這樣方桂花就是你家的人了。 如果運氣好,能懷上一個兒子,這媳婦就更牢靠了。”
“還是你大隊書記有辦法。” 王八成的娘聽了滿心喜歡。
“你可千萬別告訴別人,尤其上方桂花。千萬別說這是我出的主意。 ” 大隊書記辦事小心謹慎。 他知道自己的這個主意有點損,有點陰。
3.校園裏的秘密
“紡織學院到了,趕緊下車,趕緊下車。”
方桂花在夢中被公交車售票員叫醒。她趕緊用手搓了搓眼睛,站起來,跟著其他同學下了車。
從車站到學校大門大約有一裏路。先走過一段水泥路,兩邊是居民區的圍牆。再過一條石橋,下麵是京杭大運河,流著黑乎乎,臭哄哄的汙水, 還有成群的蒼蠅。過了橋是一段長長的石子路,有不少大大小小的水坑。這條路是進出學校的主要交通要道,除了讓學生和教師進出學校以外,每天還有一輛學校最高領導的黑色轎車通過。學校的大門是用鐵欄杆做的。鐵門的上麵是一個弓型的支架,上麵掛著“東南紡織學院”六個大字, 大紅的。 好像在新生入學前剛油漆過。大門的邊上有一個小房間,叫傳達室, 裏麵坐著一個老頭, 負責檢查每一個進出的行人。 方桂花和其他學生一樣,胸前掛著一個校徽,可以自由進出大門。
方桂花到學校時已經是下午了,雨也停了。 進了學校大門,前麵就是運動場,有不少學生在跑步,打排球,踢足球。運動場的左麵是一個多功能大廳。四麵是斑剝的石灰磚牆,木門和玻璃窗。不少玻璃窗在文革時打破了,還來不及修。大廳的地是用水泥鋪的,有不少灰塵和黑黑的厚厚的油膩。大廳的頂是三角架木梁結構,上麵掛著幾盞日光燈,白天是不開的,大廳內有點灰暗。學生們一天三餐都在這大廳裏吃,所以它的第一功能是餐廳。學校裏教室不夠,有時候一個年級的幾百個學生都在這裏聽課,所以它的第二功能是大教室。偶然周末還放一場電影,所以又是電影院。有趣的是食堂的司務長還在食堂邊上養了兩頭豬,用食堂裏的剩飯剩菜喂養。目的是到了節日可以宰了讓學生們改善生活。可惜豬沒有關好,經常跑出來到多功能大廳溜達,尤其是當學生們在吃飯,聽課,或在聽校領導作報告時,豬在大廳的角落裏,或桌子下發出“嗷,嗷” 的叫聲。學生們又把這裏稱為豬圈。多功能廳最主要用途是開全校大會。 全校師生每星期至少一次坐在這裏聽學校的最高領導唐書奇做長達三-四小的報告,從國際形勢,國內形勢,省內形勢,市內形勢,到校內形勢,從階級鬥爭到生產鬥爭,從什麽人與什麽人在井岡山匯師到十次路線鬥爭,萬裏長征,爬雪山,過草地,飛奪盧定橋,延安整風,盧溝橋事變,重慶談判,八年抗戰,平型關大捷, 一個八路軍用刺刀殺了一百多小鬼子,蔣介石不抗日,桃子該由誰摘,保衛延安,林彪在東北戰場上抗命,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三麵紅旗,人民公社,大煉鋼鐵,畝產超萬斤,三年趕上英國,五年超過美國,反右整風,三年困難,四清運動,文化大革命,上山下鄉,工農兵上大學,打倒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反擊右傾翻案風,打倒四人幫,人民再次得解放,恢複高考製度, …… ……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當唐書奇講到恢複高考製度時他總是那樣激動,那樣興奮,他再三告訴學生們,是D的偉大光榮正確,恢複了高考製度,你們才有上大學的機會,否則你們還在工廠裏做工,在農村勞動,所以你們要好好讀書。唐書奇真是了不起,每次開會他都要把 “革命” 曆史向同學們講一遍。 他講的是那樣的投入,那樣全神貫注, 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每次講的都是重複的曆史,重複的故事,重複的理論,重複的教義,重複的說詞 ,有時候3-4 個小時還不夠用,好像這裏培養的不是紡織專業的學生,而是政治係學生。學生們聽累了,打瞌睡了,開小差了,做小動作了,看閑書了,背唐詩了,記英語單詞了,聽豬叫了,跟豬玩了,唐書奇還是高高地坐在台上,全然不顧這些,他不累,不瞌睡,不開小差,不做小動作,繼續講,繼續講,繼續講…….
每次開會,方桂花總是與崔月琴一起坐在後排的角落裏,手上拿著10幾個英語單詞卡,抓緊時間學英語。唐書奇講的這些東西她從小學,初中到高中已經聽過幾十遍甚至幾百遍了。但是有一次唐書奇的講話讓方桂花吃了一驚,嚇了一跳。
“大學生讀書期間不許談戀愛,不許結婚。 如果誰有愛的苗頭,你必須將它當作山間的竹筍,用一塊大石頭把它壓住,不要讓它長出來。如果有誰敢在上學期間談戀愛,學校將給於警告處分。如果誰在讀書期間懷孕,學校將毫不姑息,嚴肅處理,甚至開除出校。” 這倒好,竟然被唐書奇說中了。 自己果真懷孕了。方桂花走到多功能大廳的門口,唐書奇的話音又在她的腦子裏回響,好像那唐書奇還在台上作報告。方桂花一陣驚慌,心在發顫,腳在發抖。趕緊離開這裏回宿舍。
回到宿舍,同學們都上課去了。方桂花又累又餓,還沒到開飯時間,她就倒在床上睡了。等她在夢中被崔月琴推醒的時候已經快傍晚6點了。
“起來吧,吃晚飯去吧,再不去食堂就要關門了。” 崔月琴站在方桂花的床邊,關切地看著方桂花。 她很想知道方桂花的檢查結果。 但是宿舍裏已經有好幾個同學在,為了保密,她絕對不敢問。
“好吧,我馬上起來,咱們一起吃飯去。” 方桂花當然知道崔月琴的來意。回校的路上方桂花已經考慮過晚上找崔月琴商量下一步怎麽辦。 畢竟是老朋友,關鍵時刻,崔月琴已經不請自到。方桂花趕緊下了床,跟著崔月琴下了樓。
到了食堂,方桂花要了二量飯,一碗鹹菜湯,別的她什麽都不想吃,沒胃口。 她與崔月琴一起在餐廳的角落裏找了個沒有人的桌子麵對麵坐了下來。
“化驗結果怎麽樣? 你懷孕了沒有?” 崔月琴充滿了好奇心。 她伸著長長的脖子,瞪著大大的眼睛,頭像長頸鹿一樣從桌子的對麵伸過來,關切地問。
“哦………” 方桂花吞吞吐吐,壓低聲音,實在不好意識回答崔月琴的問題。
“哦什麽哦,快告訴我化驗結果怎麽樣?” 崔月琴有點急。
“有了。” 方桂花看看四周沒有人,很不好意思又很不情願地說出了兩個字。
“有了? 真的有了?” 崔月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化驗結果陽性。我把結果給你阿姨看了,她也說我肯定懷孕了。”
“真的?不會搞錯吧?”
“真的,誰還騙你。”
“你是怎麽懷上的? 你的那位男朋友不是在外地當兵嗎?”
“他在我們上學前回家來看過我,為我送行。”
“從拿到入學通知到上學隻有兩個多星期,他怎麽知道得怎麽快? 你告訴他的?”
“不是我。 我原來是準備到了學校以後再寫信告訴他。他母親發了電報給他, 說家裏有急事,父親生重病住院,讓他向部隊請了假,才把他騙回來的。”
“他母親為什麽要這麽急把他叫回來?”
“開始我也不知道。後來說是要為了祝賀我上大學,要在家裏辦酒席,特地把他叫回來為我送行。”
“你去了嗎?”
“去了。”
“後來怎麽樣?” 崔月琴有強烈的好奇心,緊追不放,想掏個究竟。
“你別問了。” 方桂花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係,就我一個人知道。反正你已經懷上了他的孩子。 說吧,別害怕。” 崔月琴繼續催促。
“那天中午他家辦了好幾桌酒,來了很多客人,有他家的許多親戚,還有他那位做大隊書記的舅舅。 大家都說恭喜恭喜,恭喜我考上大學。我也很高興,很激動。尤其是看到他。我們有兩年多沒見麵了。” 方桂花講著講著也高興起來了。
“後來怎麽樣?”
“大家高興,我也陪著喝了幾杯酒。 後來就覺得頭暈,想睡。 王八成就扶著我到他的房間裏休息。這以後我就睡著了。”
“後來呢?” 崔月琴繼續追問。
“哎呀,別問了,好不好, 我的小祖宗。” 方桂花已經被問得臉紅耳赤。
“別停,別停,關鍵時刻不要停,繼續說,後來怎麽樣? 說吧,說吧。” 崔月琴拉著方桂花的手,好像是一個小孩子在求媽媽講故事。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下午5點多了,親戚們都已經走了,他家裏人也都出去了。”
“醒來的時候你在哪裏?”
“在床上。”
“誰的床上?”
“王八成的床上。”
“王八成在哪裏?”
“在我身邊。”
“你們做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 別說得那麽土好不好?”
“啊,現在我知道你是怎麽懷上的。” 崔月琴笑了笑, 像是偵察員破了一件大案。“ 你們以前做過沒有? 這大概不是第一次吧?” 她進行追問。
“在他參軍以前做過幾次,都沒事,我都沒懷孕。 所以我想這次也不會有事。”
“你的膽子也夠大的。”
方桂花有點不好意思,低頭不語。
“你現在準備怎麽辦?” 作為多年的老同學崔月琴很想幫助方桂花渡過難關。
“我也不知道怎麽辦。我腦子都亂了。我想把孩子生下來。”
“你瘋了。你想要這個孩子? 如果讓學校知道了,你會被開除。你的戶口已經從五星大隊遷出,五星大隊也不能再要你回去。 你爸爸媽媽會罵你,你也回不了家。 你無家可歸,沒有工作,沒有家,沒有錢,你怎麽生孩子? 拿什麽喂孩子?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你不能要這個孩子。” 崔月琴雖然年輕,但是分析得很有道理。
“你說怎麽辦?” 方桂花像乞丐一樣地等崔月琴給她拿主意。
“你必須悄悄的把這個孩子流掉。”
“怎麽流? 哪裏去流?”
“我可以再讓我阿姨幫你去找個婦產科醫生,幫你做人工流產。”
方桂花這才想起了上午趙醫生的話。
“那好吧, 你再去跟你阿姨說說,看能不能幫我聯係一個婦產科醫生。但是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
4. 人流出事了
過了三天,崔月琴來告訴方桂花。 說她阿姨已經按排好了一切,隻要方桂花星期五上午自己去市醫院婦產科門診直接找一位姓李的女醫生就可以,李醫生會幫她做手術。 聽了這消息,方桂花心裏舒坦了許多。如果手術順利,一切都會過去, 學校不會知道,家裏也不會知道,王八成也不會知道。崔月琴還問過方桂花,要不要陪她一起去做手術。方桂花在農村聽很多婦女說過流產的故事,好像也不是什麽大手術。再說學校裏功課也很緊,方桂花就沒讓崔月琴一起去。
星期五上午,方桂花獨自來到了市醫院婦產科,找到了姓李的女醫生。 李醫生給她寫了一張條子,讓她先去掛號,還付了流產的手術費。 方桂花回到門診把掛號單和手術付款單交給了李醫生。李醫生問了方桂花幾句病史,做了簡單的體檢,又看了一下上星期的化驗單。 一切確診無誤。
“你想好了,決定做人流?” 李醫生問方桂花。
“是的,我想好了。” 方桂花低著頭,輕聲回答,好像是犯人在接受法院的宣判。
“那好吧,你先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個字。 本來是要你家屬和你一起簽字的, 但是你有特殊情況,我就讓你自己簽了吧。”
方桂花一聲不響,拿過手術同意書就簽了字。
“小杜,你帶方桂花到後麵的門診小手術室,做好全部術前準備,我看完下一個病人就進來做手術。” 李醫生吩咐門診護士。 這姓杜的護士扳著臉, 毫無表情, 看起來有點可怕。
方桂花跟著杜護士進了門診手術室。 早上來的時候,方桂花還是有點開心。 心想隻要把手術做了,就沒事了。現在進了手術室,沒有一個親人陪著,她開始有點緊張,有點怕。後悔沒有讓崔月琴 一起來。
門診手術室不大,中間放著一個木製的手術台,上麵鋪著布做的床單,一頭抬高,可以讓病人靠背和頭,另一頭平的,低一些,兩邊各有一個Y 形的支架。 手術時病人仰躺在手術台上,兩腿分開,放在Y 形的支架上。 醫生就在病人分開的大腿間工作。
方桂花按照杜護士的吩咐,抖抖顫顫地脫了褲子,仰躺在手術台上,兩腿分開。 護士先在手術部位消毒, 然後鋪上布巾,把手術部位準備好。 接著方桂花就看著那護士,全副武裝,戴著帽子,口罩和手套,在傍邊把所有的手術器械從一個消毒布包裏取出來,放到一個可以移動的小台子上。 這些器械多數是用不繡鋼做的,亮亮的。 有一個用兩片半圓型葉子做成的夾子,長長的,約有10幾厘米,撐開來像個上下沒有底的圓筒,直徑好像有3個厘米。 護士還拿著這個不繡鋼夾子在方桂花前麵擺攏了一下,好像要確保這夾子能撐開,能收起。還有十來根幾乎有一尺長的鋼管條,從小到大,粗細不一。細的像一支圓的鉛筆,粗的足有大拇指的直徑。 再加一根塑料管和一些形狀古怪的東西。 方桂花也不知道這些東西一件件叫什麽,更不知道它們的具體用途。她來做手術,醫生沒有給她服過任何鎮靜藥物,手術過程也將不用麻醉。她看著這些古裏古怪的東西心裏越來越緊張, 心跳也越來越快,她的雙手緊緊地抓著手術台的邊沿。 還好沒有看見手術刀。 今天大概不用挨刀了。 這又讓她又心寬了一些。
李醫生進來了,已經穿上了手術衣,戴上了手術帽,口罩,手套,除了眼睛以外,什麽都看不見了。還好,剛才已經見過她,否則也不知道這是誰。
“都準備好了嗎?” 李醫生問。
“準備好了。” 護士說。
“你呢?” 李醫生又看著方桂花問。
方桂花點了點頭。 但是她口唇緊閉,沒有敢說話。
李醫生在方桂花對麵坐了下來。 護士又在方桂花的兩個抬起大腿上放了一塊白色的大手術巾。 這樣方桂花就完全看不到李醫生了。 但是她還能看到護士的一舉一動。她也能聽到李醫生和護士在講什麽,因為她沒有任何麻醉。
“產道擴張器。” 李醫生說。
方桂花看到護士拿起那個圓筒型的夾子遞給李醫生。
李醫生把擴張器慢慢地,輕輕地塞進產道,然後又把它撐開,這樣李醫生就看見了子宮口。這一刻,方桂花隻覺得一個冷冰冰,硬棒棒的東西進入了自己的身體,有點冷,有點痛。但是還可以忍受。 方桂花咬了咬牙,沒有吭聲。 雙手把床沿抓得更緊。
“四號擴張器。” 又是李醫生的聲音。
方桂花看到護士把最細的鋼管條遞給了李醫生。 那鋼管條就是宮頸擴張器。 子宮頸是進出子宮的門戶,周圍是強大肥厚的肌肉,平時都是緊閉的, 隻有在分娩時才慢慢地張開,讓孩子出來。 人工流產時要把一根直徑一厘米多的塑料吸引管插入子宮,把胚胎吸出來,必須先把子宮口用宮頸擴張器,也就是那些鋼管條慢慢地撐開。 先用最小,直徑隻有4毫米的四號擴張器, 然後把四號擴張器拔出來,再一個一個地換大的,五號, 六號,一直到最大的十三號擴張器。 宮口被強行撐開,引起肌肉強力收縮,會引發劇烈疼痛, 就像生小孩時一樣。現在都用麻醉,叫無痛流產。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做人工流產時一般都不用麻醉,都是“活殺”的。
當李醫生把四號擴張器慢慢地擠進宮口的時候,方桂花下腹部感到強烈的疼痛。她的牙咬得更緊了,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縮,都在發抖。她還是沒有吭聲。 隻是用鼻子呼吸,發出一陣陣急促的鼻子呼吸聲。
五號, 六號, 七號擴張器,疼痛越來越強烈。方桂花的手緊抓著床沿,手指甲已經刻進了木床沿。她的雙眼禁閉,眼淚沿著臉頰往下流,眼前看到了一顆顆星星在閃爍,在飄動,在飛舞。 她的下腹痛得快要爆炸了,心好像要蹦出來了。
“啊, 痛死我了。” 方桂花終於忍不住叫了出來。
“叫什麽叫,別叫! 你不知道流產就是痛的嗎?” 那母夜叉一般的杜護士在一旁厲聲說道。 方桂花心裏已經很緊張,已經痛得要死,被護士這一罵,她就更緊張,更怕,痛得更厲害了。
李醫生見方桂花這麽痛,就稍稍歇了一下。 然後又繼續換用更大的擴張器,把近一尺長的八號,九號,十號擴張器,一個接一個地用上去。 方桂花盡力忍了一陣,不讓自己叫出來。現在實在又是痛的忍受不了了。 牙齒已經快要咬碎,手指快要抓斷,眼前發黑,呼吸急促,全身都是冷汗,覺得自己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
“受不了了,痛死我了。” 方桂花又忍不住叫了一聲。
“叫什麽叫,讓你別叫,你為什麽還要叫。你與男人搞的時候為什麽不知道痛? 現在知道痛太晚了。” 杜護士又破口大罵。在杜護士的眼裏,這病人好像不是人,是狗, 是豬, 是下流的,該罵的,是地富反壞右,誰讓她未婚先孕, 誰讓她自找苦吃。
接下來的事方桂花就不太知道了。 她眼前發黑,全身已經痛得麻木。覺得自己已經掉入了一個黑暗的深淵,靈魂與身體好像已經分離,她的靈魂遠遠看著自己的身體一會在天宮上飛,一會又在地獄裏轉,一會又來到了鬼門關的前麵。鬼門關前站著許多披頭散發的大鬼和小鬼, 一個個尖牙利齒,麵目崢嶸, 拿著各種刀槍棍棒,把她按倒在地,在她身上亂打一頓,她痛得死去活來,混身是血。她的靈魂在天上飄,看到魔鬼們這樣欺負自己的身體,實在感到憤憤不平。 想下來幫忙,卻手無寸鐵,無能為力。 後來閻王爺也來了,把她大罵一頓。 說她時辰未到,為何先來報到。 “不收你,滾回去, 過幾十年再來。” 閻王爺告訴她。
李醫生見方桂花不吭聲了,也就加快速度,沒有幾分鍾就把餘下的手術都做完,離開手術室去看其他病人去了。
那護士收拾完手術器械,來叫方桂花:
“起來吧,起來吧,手術做好了。” 護士一邊說,一邊用力推著方桂花。 方桂花張開眼睛看了看護士,看了看手術室,用手又摸了摸手術台,發現這一切都是真的。 她相信自己不在鬼門關,不在閻王殿。她想坐起來,卻沒有力氣,下腹還在隱隱作痛。 她示意護士拉她一把。這護士的確拉了她一下。
就在方桂花坐起來的一瞬間,一塊填塞的紗布從她的身上掉了出來,跟著出來的先是幾塊豆腐幹大小的紫色血塊,然後就是像自來水一樣直流的鮮血。
“大出血, 快躺下,快躺下。” 杜護士剛才罵人時是天地不怕,現在一看到大出血,她也有點驚慌。 她一麵讓方桂花躺回手術台上, 一麵拔腿就跑,去找李醫生。
幾分種後當杜護士拉著李醫生進來的時候,手術台上,地上已經到處是血。 方桂花就躺在血泊之中。 幸好她還醒著。李醫生踩過滿地的鮮血,馬上站到方桂花身邊對她進行下腹按摩止血,一麵她又吩咐杜護士去拿一支催產素給方桂花肌肉注射止血。 李醫生估計方桂花已經出了1000多毫升的血。
“沒關係,別緊張,血會止住的, 你不會有生命危險。” 李醫生畢竟有多年的臨床經驗,遇事不慌,她一邊給方桂花按摩止血,一邊安慰方桂花。
“謝謝你,李醫生。 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了閻王爺。他說不要我。所以我還不會死。” 方桂花很直爽, 實話實說。 雖然她臉色慘白,毫無血氣。 但是她清楚最痛苦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手術已經完成,隻要她能走出醫院,回到學校, 家裏不會知道,學校不會知道,一切都會很快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 方桂花又恢複了當年的自信。
過了一會,出血明顯減少了。李醫生又讓護士給方桂花測量了血壓。
“85/55” 護士報告說。
“方桂花,你口袋裏還有錢嗎? 你出血過多,血壓太低, 需要輸血, 這也有助於你恢複。” 李醫生建議。
“我沒錢了,口袋裏帶來的錢隻夠買回學校的汽車票了。” 方桂花躺在手術台上,無可奈何的看著李醫生。
“好吧, 我就給你輸500 毫升的生理鹽水,我這門診就有,你不用另外付錢。如果輸液之後你血壓好一點了,出血停止了,你就可以回學校,但是路上要千萬小心。” 李醫生還是很負責的,她知道方桂花一個人來,又在自己的手術台上發生了大出血的並發症。
李醫生出去後,杜護士把方桂花移到另一張幹淨的台子上,給她掛上一大瓶生理鹽水。方桂花在台子上躺了一個多小時,等鹽水滴完的時候她感覺好多了。再量一下血壓,已經升到了115/64。 她試著站了起來。 可以走路,沒有問題,隻是還有點輕微頭暈。
“你可以走了。” 護士說。
方桂花就這樣離開了市醫院。雖然手術過程很痛苦,但是畢竟已經大功告成。方桂花從心裏感激老朋友崔月琴和她的阿姨趙醫生, 還有婦產科李醫生的幫助。即使她下腹還有點通,頭還有點暈,但是她的心裏很輕鬆。出了醫院,到了公交車站,上了車,在車上好好休息了一會。
“紡織學院到了,旅客們請下車。” 公交車售票員提醒大家。
方桂花站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座位上有鮮血,還好邊上沒有坐著人。 “還在出血!” 方桂花吃了一驚。 緊接著她感到一陣眩暈,天旋地轉,差一點跌到了。她趕緊抓住車上的拉手,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下了車。她發現自己的長褲是濕的,血還在往下流,慢慢地從她的腿上流進她的兩個鞋子。鞋子也是濕的,好像是雨天進了水。 幸好,自己的褲子是黑的,別人看不到血。
離工交車站不遠向右轉個彎就進了一條通向學校大門的直路, 兩邊都是居民宿舍的圍牆。方桂花趕緊靠近牆邊,兩個手扶著牆慢慢地向前走。這時候她覺得頭很暈,兩眼在發花,路麵,牆,和路上的行人看上去都是模模糊糊的。兩個腳很重,很累, 每走一步都需要很大的力氣。 腳踩在地上好像踩在棉花上。方桂花的腦子還有點清楚,她知道必須走完這一裏路,走進學校,走到自己的宿舍裏,趕緊躺下。不能在路上倒下,不能讓學校的任何人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麽。
方桂花扶著牆在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前移。她看到牆的顏色在不斷地變化,一會兒是白的,一會兒是黑的,一會兒是黃的,一會兒是鮮紅的,一會兒又是五彩繽紛。 一會兒牆上又在放電影,這不是《朝陽溝》的女主角銀環嗎? 看,這女主角還在跟自己打招呼, 讓自己向她學習紮根農村鬧革命。一會方桂花又看見牆上掛了一個血紅血紅的太陽,很刺眼。 不,不是一個, 是兩個,是三個太陽。這三個太陽好像也在流血,一滴一滴的往地上掉。 一會兒,牆上的太陽變成了一個彎彎的月亮。 這分明就是那天坐在王八成的自行車上,看電影回家路上見到的那個月亮,就是那天晚上坐在山上,坐在稻草堆裏,躺在王八成懷裏看到的那個月亮。王八成都是你做的好事。 王八成你在哪裏? 快過來,用自行車把我送回學校!王八成,快過來! 王八成,快過來!王八成,快過來! 可是千呼萬喚,就是叫不來王八成。這路上有不少行人,可是她一個也不認識。這些人都用冷冷的眼光盯著她,好像每個人知道她的秘密,每個人都在罵她: “破鞋, 不要臉。” “破鞋, 不要臉。” 她被罵得很不自在, 很不舒服。 她想去看看這些是什麽人,是同學?是鄰居? 是老鄉? 還是五星大隊的農民。但是每個人除了眼睛以外臉都是模糊不清的,反正不是王八成, 也不是王八蛋。
走了好久,好久, 好久。 方桂花終於走完了這200多米的居民區圍牆,她又搖搖晃晃地走上了那條有100 多米長的運河大橋。 隔著橋,她已經隱隱看到學校的大門。“希望就在眼前” 方桂花告訴自己。 她走在橋邊上,雙手扶著石欄杆。 一上橋,她馬上被成千上萬的蒼蠅所包圍。平時過這橋,也有蒼蠅,但是沒那麽多。今天也許是她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蒼蠅。蒼蠅黑壓壓的一群又一群, 都在圍著她的頭轉,圍著她的身子轉, 圍著她的腿和鞋子轉。 轉著轉著這些蒼蠅又變大了,變成了灰色的麻雀,黑色的烏鴉,在她的周圍一個個瞪大眼睛,張著血口,都想要來吃她,吞噬她。河麵上,橋底下有很多奇形怪狀的魚在跳,有小的,有大的,還有幾個水鬼, 一個個開著血紅的眼睛,張著大口,在向她打招呼。
有個水鬼說: “下來吧, 跳下來吧, 你的學校裏沒有人歡迎你,他們要處罰你,你家裏不歡迎你,山村裏也沒有人歡迎你,下來,跟我們一起做水鬼吧。”
“走開,我不跳下來,我不來做鬼。閻王爺還不收我。” 方桂花態度堅決,知道自己的陽壽還長得很。
走啊走,走啊走。 走過石橋,走過泥路,走進學校大門,走過多功能大廳,不知走了多少時間,方桂花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終於到了宿舍的樓下。也許是上課時間,大家都聽課去了。校園裏,操場上,走廊上幾乎一個人都沒有。
當方桂花走到宿舍樓下的時候她的眼睛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她感到心跳加快,呼吸困難,眼前一片漆黑。她用雙手勉強拉住樓梯的護手,希望能把自己拉上去,因為她的腿已經徹底不聽使喚了。
“方桂花,堅持一下,爬上四樓你就可以休息了。” 她迷迷糊糊地鼓勵自己。
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用雙手把護手一拉,右腳往上麵一蹬, 邁出了上樓的第一步。 忽然她感覺自己兩腳踩空,在樓梯上掉了下去,從懸崖上掉了下去,下麵是大海, 是巨浪,是亂石, 是旋渦, 是黑洞,是無底深淵……
方桂花再也不知道了。
5. 出走
當方桂花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7點多了。
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手臂上還連著一條輸液管,房間裏點著日光燈,崔月琴就坐在床邊的一個椅子上。這地方好像是醫院的病房。
“月琴,這是什麽地方? 我怎麽會在這裏?” 方桂花問崔月琴,神情迷茫。
“這是市醫院婦產科病房。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來了。” 崔月琴一邊回答問題,一邊還用手擦一擦自己的臉。 她的眼角上還掛著眼淚。
“我怎麽啦? 我怎麽會在這裏?” 方桂花又著急地問,腦子比剛才稍清醒了些。
“別說了。好好休息吧。” 崔月琴搖搖頭,兩行眼淚又出來了。
“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 方桂花追問。
“你先告訴我,你上午做完手術後發生了什麽? 怎麽會倒在樓梯口?”
“是嗎? 我倒在哪裏的樓梯口?”
“我們學校宿舍的樓梯口。”
“是嗎? 我記得我離開了醫院,坐公交車到校門口下了車,往學校大門走,後來我就不記得了。”
“下課時一大群同學往宿舍裏走,發現你倒在樓梯口,昏迷不醒。當時我也在, 我以為你死了,我就開始哭。後來同學裏有一個人會摸脈搏,說你還活著,還有脈搏。大家就趕緊跑去找老師,到校長辦公室報告。沒有多少時間,我們的年級輔導員邱老師就來了。她檢查了你的口袋,發現了市醫院的門診病曆卡, 上麵寫著你上午剛剛做了人工流產,還有大出血並發症。幾十個同學圍在那裏,大家馬上就知道了, 許多人感到很吃驚。過了一會,市醫院的救護車也來了。他們把你抬上了車,我也和邱老師一起跟著救護車到了醫院急診室。醫生說你失血過多,血壓太低,必須輸血,否則有生命危險。可惜你口袋裏沒有錢,我口袋裏也沒有錢。 後來他們查了我的血型, 發現我的血型和你一樣,他們就從我身上抽了一大瓶血,剛給你輸完,你就醒了。” 崔月琴一邊說,一邊流眼淚。
“謝謝你了,月琴。” 方桂花拉著崔月琴的手,心裏有說不出的感激。
“別謝我,謝什麽?”
“那邱老師呢? 她哪裏去了?”
“她先到婦產科門診找到了李醫生,與她核實了你的病曆卡。李醫生告訴邱老師你上午的確做過人流手術。邱老師離開醫院之前還來看過你,說她也為你心疼。 如果你提前把這事告訴她,她也許可以給你幫助,至少保住學籍。 她還說她在醫院打電話,向學校領導唐書奇做了口頭匯報。 唐書奇在電話裏大發雷霆,說你簡直是無法無天。唐書奇說明天上午校領導要正式開會,討論怎麽處理你的問題。邱老師臨走時讓我晚上在這裏陪你, 安慰安慰你。明天她還會來看你的。”
“我家裏知道了嗎?”
“大概已經知道了。聽邱老師說,學校已經打電話到你父親所在的街道,說你在這裏出了大事,要他們馬上趕來。也許他們現在已經在路上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方桂花躺在床上唉聲歎氣,兩行眼淚直流。
“別這麽傷心,明天也許會有轉機的。 你父親來了,到學校去說說,也許能保留你的學籍。 ” 崔月琴在盡力安慰方桂花,但是她也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她看見方桂花在流淚,自己也感到更加傷心,剛剛收起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
眼淚,眼淚,再眼淚,方桂花和崔月琴就在病房裏流了一個晚上的眼淚。
方桂花在等待學校的決定,等待命運的判決。
早上六點,天剛亮, 方桂花的父親就到了。他是坐夜火車趕來的,一夜沒睡。 她父親是又喜又怒。喜的是女兒還活著, 怒的是女兒這麽不爭氣,竟做出了這樣丟人的事。 父親告訴方桂花她母親昨天聽到她出事的消息已經氣得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差一點已經暈過去。所以隻有父親一個人來。 她母親說出了這樣的事,如果方桂花被學校開除,他們的街坊鄰居會怎麽說? 她父母親的麵子往哪裏放?方家的臉麵往哪裏放? 如果方桂花回老家去,家裏幫不了她,街道的人除了罵她是破鞋外,也不會幫她按排工作。家裏真不知道怎麽辦。 父親傳達完母親的話之後,就氣乎乎地坐在凳子上。 他看見女兒淚流滿麵地躺在床上,很心痛,想安慰她,但是又不知道怎麽安慰她。
早上10點多,輔導員邱老師來了。她先看了看方桂花,見她出血停止了,血壓也穩定了,放心了不少。 崔月琴告訴邱老師早上李醫生已經來看過,說方桂花明天上午可以出院。 然後邱老師就轉向方桂花的父親。
“我從學校出來前,參加了由校領導唐書奇主持的會議。 他的態度非常堅決。 他說方桂花同學的行為嚴重破壞了學校的紀律和學校的風氣。校方絕對不會姑息容忍,學校必須殺一儆百。 學校決不容許學生在讀書期間談戀愛,更別說懷孕了。所以學校可能考慮開除方桂花,今天早上還沒有最後決定。 學校要我轉告方桂花和家屬,你們必須有思想準備。”
方桂花的父親雖然在街道辦工作,但是從來沒有見過大學老師,而且還是官級比他高的年級輔導員。
“老師求求你了,不要開除桂花。 她從農村裏出來,不懂大學的規矩。 都是我們不好,沒有把她教育好。我是街道辦主任,我知道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真的求求你了,不要開除方桂花。” 方桂花的父親匆匆忙忙從老家趕來也沒有帶任何禮物。他順手拿出了一根煙,遞給邱老師。
“我不抽煙。” 邱老師覺得方桂花的父親有點可笑,就把煙推了回去。 “你求我也沒有用,學校裏一切都是領導唐書奇說了算。”
“邱老師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學校領導唐書奇。” 方桂花的父親向邱老師苦苦哀求。
“好吧,下午我還要去見校領導唐書奇, 我幫你問一下,看他有沒有時間見你。”
傍晚的時候邱老師又來了。 她見方桂花已經能起床走動,臉色也比上午更好了。她就更放心了。
“邱老師你真好,對方桂花怎麽關心,一天來看她兩次,我做父親的真不隻怎麽感謝你。” 方桂花的父親見到邱老師非常激動,希望她能帶來好消息。
“老方同誌,我問過校領導唐書奇,他說他沒有時間見你。他還說你的職位太低了一些,如果你是縣委書記或級別更高的領導幹部,學校可以對方桂花的問題另行處理。可惜你隻是個街道辦主任。 學校已經與省高教廳通過電話,決定開除方桂花。正式通知書會在明天早上方桂花出院前送到你們手上。”
方桂花躺在病床上,用床單蒙著頭,聽著邱老師和父親的談話。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是一個沒人要的人。” 除了流眼淚,方桂花不知怎麽辦。崔月琴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 她覺得自己沒有臉見邱老師,沒有臉見父親,沒有臉去見學校的同學, 更沒有臉回家去見母親,見鄰居,見五星大隊的老鄉。
傍晚了,父親從醫院食堂裏買了飯菜回來讓方桂花吃,她也不肯吃。 隻是蒙著頭在被窩裏哭。父親也呆呆地坐在一張木椅子上過夜,準備明天拿到開除通知書以後帶女兒回家。
夜深了,父親坐在椅子上打呼嚕。方桂花悄悄地起來,給父親留了一張條子:
“爸爸媽媽: 對不起了,女兒不孝,做了傻事。現在學校不要我,誰都不要我。我沒有臉見任何人。我走了,我要去找一個能夠容納我的世界。你們放心,我不會去死,閻王爺說了他現在還不收我。”
方桂花就這樣離開了病房,出了醫院大門,穿過一條大馬路,彎進了一條小胡同。
那胡同很長,很窄,沒有電燈,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