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紀念那些在瘋狂的年代裏為愛情付出慘重代價甚至生命的同學和朋友。
序
我的名字叫張三。在國外工作。
不久前回國探親。坐在高鐵上,感覺不錯,看起來車內的設備都是新的。與美國那些用了一百多年的列車相比,中國的列車酷多了,漂亮多了,美女多了,廣告多了,任性多了。 列車以每小時200多公裏的速度奔馳,車窗外麵有看不完,數不清的高樓,居民樓,辦公樓,空置樓,摩天大樓, 等等等等。這些高樓在車窗外就像是密集的森林,一幢幢,一排排,一片片,一群群在飛快地向後倒去。中國厲害了。當年這裏是一片綠油油的田野。現在高樓大廈取代了良田,這一帶幾乎已經沒有農田。
車內的景色也很動人。我的鄰座有兩個20多歲的女青年,國內流行叫美女。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個智能手機,不停地玩。兩位美女打扮穿著時髦。睫毛長長的,黑黑的,筆挺的,好像是用熨鬥剛熨過似的。臉上塗了厚厚的白粉白霜,像是認真負責不偷懶的泥水工剛刷過的牆。口紅也塗得很厚,像是從屠宰場裏正在被犧牲的豬頭頸裏噴出來的鮮血,殷紅殷紅的。一個美女穿著一條牛仔褲,上麵有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洞,把該露的大腿小腿上潔白的皮膚都露了。另一位穿著一條黑色的超短裙。大腿至少露一半。
賣食品的小姐推著小車過來了,兩位美女各要了一包巧克力,一杯咖啡。一邊吃,一邊喝,一邊說話。
我閉目養神,聽她們聊天。
“你的男朋友怎麽樣了?”
“上次那個不好了,最近又換了一個。”
“你哪?對象找到了嗎?
“我在提著底褲找丈夫。”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提著底褲找丈夫。” 現在國內這麽開放?
我在國外呆了幾十年,深深地感受到自己落後了,美國落後了,祖國強大了。幾十年來,走了世界的許多國家,讀過不少書,這可是第一次聽到一個女孩子在公共場所這樣說話。
現代的女孩子提著底褲找丈夫!
我的頭開始發暈。這在我們那個時代是不可想象的。
剛坐了20多小時的飛機,有點累,想打瞌睡。漸漸地我進入了夢鄉,任憑那車輪滾滾,把我的思緒帶到遙遠的過去……
一
“叮,叮,叮”
學校的破鍾敲了三次,下課了。那是我高中一年級,1973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學校裏經常停課。學生們每天學毛選,讀語錄。除此之外幾乎沒有課外書可以看。
也不知道家裏是誰搞來了一本《林海雪原》。書已經很破,封麵也沒有。早上上學去的時候我隨手把這本破書塞進了書包。
下課了,同學們都到操場上玩去了。我看看周圍沒有人,我就悄悄地把《林海雪原》從書包裏抽出來,放在課桌板下麵,低著頭看了起來。
“萬馬軍中一小丫,顏似露潤月季花。 體靈比鳥鳥亦笨, 歌聲賽琴琴聲啞……”
少劍波的詩不僅感動了白茹,也感動了我。
“張三,你在看什麽書?”
我正看得出神,忽然聽到身邊有人講話。我趕緊把書合攏,想藏起來,已經晚了。
抬頭一看,糟了。是我的班主任,楊老師。
楊老師是1958年大學畢業生,正趕上反右。他沒有實現留在大學當教授的誌向,被罰到了我老家鄉下的一個中學做教師。楊老師一肚子怨氣,卻不敢輕易發泄。後來他結婚了。老婆也是教師,在20多裏外的一個山溝裏做小學教師。聽說他們每年隻能在放假時候才能見麵。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成功地生了兩個兒子。現在這兩個兒子與楊老師住在學校門口的一個10幾平方米的門房裏,都很調皮。楊老師每天都帶著兩個兒子在學校的食堂裏吃飯。
文革開始了,楊老師壯誌未酬,體力充沛,就充當了革命的急先鋒。他思想先進,高舉革命大旗。打倒老校長,打倒走資派。他把一肚子怨氣出到了老校長身上。楊老師與進駐學校的農民宣傳隊配合密切,一起組織了學校革命委員會。我們村裏那個三代貧農,一字不識的農宣隊長做了校革委會主任,楊老師任副主任。 從我進中學的第一天起,楊老師總是板著臉,從來沒笑過。對學生嚴格要求,隻有批評,從不表揚。
今天我是倒大黴了。楊老師的兩個眼睛像兩把劍直對著我。
“什麽書,要偷偷地躲起來看?” 楊老師惡狠狠地問我。
“沒什麽書?” 我還想躲藏,心裏有點怕。
還沒等我緩過氣了,楊老師已經用他那鐵鉗一樣的大手把書從我的手中奪了過去。然後快速地翻了幾頁。
“林海雪原,少劍波和白茹談戀愛,黃色小說,你怎麽敢看這種書。” 楊老師語氣十分認真。
“楊老師,你怎麽知道這是林海雪原?”
“這上麵明明寫著少劍波和白茹,還會是什麽書嗎?” 原來楊老師大學畢業,知識豐富。
“楊老師,少劍波和白茹都是毛主席的好戰士,他們的感情是無產階級革命感情。怎麽會是黃色的哪?” 我有點初生牛犢不怕虎。
“嘿,你還敢狡辯?不行,你不能看這書。我把它沒收了。” 他說著,氣呼呼地把書拿走了。
放學了,楊老師在校門口等我。
“張三,跟我去,找你媽媽談一談。”
沒辦法,我像罪犯一樣地跟著楊老師到我媽媽工作的廠裏。
“你要好好管教你這兒子。他竟敢在學校裏看黃色小說。” 楊老師在我媽麵前,對我進行了嚴肅的批評。
“這是一本資產階級的黃色小說,以後不許再看這樣的壞書,否則你兒子長大了就會變成壞人。”
少劍波是英雄是好人怎麽會是壞人哪?我心裏在想。但是不敢說了。
我媽對著楊老師連連點頭稱是,苦苦哀求 “我兒子還是個小孩,不懂事。請楊老師您高抬貴手,千萬不要處理得太嚴重。”
第二天,學校裏開全校大會。我很快出名了。楊老師在大會上對我進行了嚴厲批評。
“張三竟敢在學校裏看黃色小說。《林海雪原》宣揚的是小資產階級情調。我們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怎麽可以看這樣的書,怎麽可以談情說愛哪? 無產階級是鐵麵無私的,不能有什麽小資產階級的情調。”
楊老師在台上滔滔不絕,振振有詞。我在台下聽得心驚肉跳。感覺到自己就像是罪犯,就像一個個每天早晨站在街上,頭上戴著高帽,頸上掛大黑板,天天被批鬥的地富反壞右走資派小爬蟲曆史反革命美蔣特務漏網右派黑幫分子。
下午學校的處理結果出來了,除了沒收那本小說,我紅衛兵班班長職務被撤銷,再也不是入團培養對象。
為了這本破《林海雪原》,我被我媽狠狠地罵了一頓, 屁股還挨了揍。 在學校裏也是臭名昭著。 但是我還是從心底裏感謝楊老師,感謝革委會,感謝毛主席他老人家對我從輕發落,沒有把我開除。還能高中畢業,後來還能上大學,能來美國,今天還能坐在這裏講故事,寫小說,發牢騷。
與後麵故事裏的人相比,我太幸運了, 我的事隻是冰山一角,小巫見大巫,隻是一桌海鮮大餐開始前一盆小小的開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