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微塵(之二)

                               三口之家

       公元1995年,毛毛十六歲,青春叛逆期。

        毛毛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別人打聽她家裏的事。雖然家裏隻有爸爸,媽媽和毛毛---一個表麵上正常不過的三口之家。但令毛毛難以啟齒和羞愧不安的是：她知道爸爸還有另外一個家。那個家裏,有爸爸,那個女人,還有一個新出生的男嬰, 另一個三口之家。

      差不多從毛毛讀小學開始,媽媽基本上都是臥床養病。家裏長期彌漫著苦澀的中藥味。媽媽不能帶她去公園,也沒力氣帶她逛街買裙子。偶爾精神好的時候,會給她理理頭發,梳梳小辮。毛毛最喜歡的事就是躺在媽媽身邊聽她讀故事書。毛毛還是很愛媽媽的,每次媽媽情況不好住院的時候,毛毛都很害怕,怕媽媽會死掉。媽媽跟毛毛說過,她要努力撐下去,要等毛毛長大。可這幾年,媽媽的情況越來越不好。長期使用激素類藥物,身材也越來越臃腫,臉色灰暗,四肢常常水腫。

　　毛毛原本跟爸爸還是很親密的,畢竟她的飲食起居大都是爸爸照顧的。可自從兩年前,知道爸爸外麵還有一個家,就開始對爸爸疏遠。從街坊鄰居的閑言碎語中知道那個女人曾是爸爸的學生。爸爸以前是風度翩翩的大學老師,高大俊朗,受一幹女生的熱捧。那個女人畢業後就死心塌地跟著爸爸,甚至還斷絕了和她父母的關係，好像同居好幾年了。

       兩年前毛毛鼓起勇氣詢問媽媽,不等她吞吞吐吐地問完,媽媽平靜地說："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爸爸當年不得不辭掉工作,下海經商也是因為她。”毛毛吃驚地問：”你知道？知道為什麽不離婚？你不恨他們？！”媽媽說:"我隻是苟延殘喘之人,唯一的願望就是你快快長大,其它的都不重要”。最後媽媽還安慰她:爸爸答應過,不會拋下她們母女,會盡力照顧她們。爸爸也不容易…...毛毛恨恨地打斷說："那是他自找的！我不用他照顧!”。這是記憶裏和媽媽的對話中最多一次提到這件事。以後毛毛偶爾會把聽到的蜚短流長告訴媽媽,媽媽都是沉默不語,總是叫她好好去讀書。      

        毛毛這兩年自己也過得一團糟：原本成績平平,進了高中後,壓力驟增,成績卻不斷下滑；爸爸常不在家,偶爾關心詢問她,毛毛不是愛理不理,就是吵得不可開交；學校裏有了心儀的男生，可是毛毛的火爆脾氣,也讓男孩對她若即若離。總之青春期迷茫倦怠,種種困擾,樣樣都是錐心之痛。

　　幾個月前,毛毛驚聞那個女人生了一個男孩。難怪爸爸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毛毛慌慌張張地去告訴媽媽,媽媽隻說了兩個字：“冤孽”。毛毛想著自己居然有了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覺得實在是荒謬！

        9月悶熱的一個傍晚,爸爸匆忙回家收拾東西,說這幾天不回來了。那個女人生病住院,他要去照顧,家裏還有幾個月大的嬰兒,還得找人看。媽媽沉默了一會兒,毅然說;”把孩子送家裏來吧,我看著”。爸爸目瞪口呆地盯著媽媽,好像沒聽懂。媽媽又淡淡地說:"放心吧,我這幾天精神還好,臨時照顧一下還行。別忘了把奶粉,尿布,小被子都一起帶過來。”爸爸盯著媽媽看了好一會兒,點點頭,說聲好,就匆忙出門了。毛毛看著爸爸的背影,有種落荒而逃的樣子,心裏竟有了一絲對爸爸的可憐。不過毛毛轉頭還是對媽媽喊：”你瘋了？！你這是助紂為虐！”媽媽不怒反而笑著說:”喲,成語用的不錯嘛！”又勸她:"我知道你是心疼媽媽身體,不要擔心,我自己有分寸。不管大人做了什麽,小孩子總得有人照顧吧。”至此後,媽媽時不時地幫著照看這個小名叫豆豆的男孩,尤其是爸爸和那個女人同時出差的時候。豆豆也從最初的隻是哭和吃,慢慢會笑了,會抓玩具了,現在可以坐起來了。毛毛驚奇地看著豆豆的變化,聽著他軟軟的咿咿呀呀,心底的柔軟在蘇醒,恨意在一點點消散。媽媽臉上也多了些笑容。偶爾一家人一起逗豆豆玩,這個從來陰鬱而沉悶的家居然有了一些笑聲。當然媽媽病歪歪的身體,不可能照顧豆豆很多。爸爸不是萬不得已,也不會帶豆豆回來。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1997年冬天,媽媽的病情急轉直下。爸爸也算是盡心竭力,沒日沒夜地守在醫院裏。媽媽苦熬了不到二十天,撒手人寰,沒能撐到毛毛十八歲的生日。毛毛痛不欲生,覺得自己從此就是孤兒了。同年夏天,毛毛無心應對高考,胡亂讀了一個專科。爸爸毫無懸念地再娶,有了一個新的名正言順的三口之家。毛毛對這個城市再無可念，畢業後頭也不回地跟著男友去南方的城市闖蕩。

        一晃十幾年過去,毛毛和老公當年仗著年輕,換了無數的工作,嚐試了不同的生意,吃盡了各種苦頭,好歹在這個城市有了立足之地。後來生了女兒,也算圓滿的三口之家。離開故鄉十幾年，毛毛偶爾春節回去看爸爸。故鄉早已麵目全非,當年的家已不複存在, 記憶無可救藥地沉沒。當年滿地爬的豆豆已是大小夥兒了。毛毛回想起當年和爸爸媽媽一起逗弄豆豆的情景,恍如隔世。爸爸的這個三口之家看著也貌似幸福美滿,可跟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毛毛依然擺脫不了自己是孤兒的感覺。

        這兩年毛毛自己的三口之家開始搖搖欲墜。老公忙工作忙應酬,還在外麵鶯歌燕舞,早已漸行漸遠。毛毛自己忙工作,還要獨自打理女兒的一切,對老公徹底失望。念著曾經有過的甜蜜,還有一起十幾年的打拚,毛毛狠不下心來徹底放手。   

　　三月的陽光明亮而溫暖,滿街的木棉花在這座南方的城市裏恣意簇放,一樹一樹灼灼花紅，美若朝霞。又一場激烈的爭吵後,毛毛摔門而出,漫無目的在街上走著。毛毛抬頭看著火焰似的繁花,陽光透過樹枝,毛毛不得不眯起了眼。毛毛想該回去看看爸爸了。又想到了媽媽。媽媽，你還好嗎？在另一個世界裏。毛毛看見風在樹枝間穿行,聽見花朵墜落的歎息。

淚如雨下!

這一年,毛毛三十七歲,公元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