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蘭

當歸路何遠,內關到湧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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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北美芳鄰》:雞犬之聲相聞

(2022-01-30 16:10:34) 下一個

散文《北美芳(一):雞犬之聲相聞

    那年,當我被九十年代的出國大潮衝進機場前的瞬間,我一把扯住父親的衣襟不放:“咱們國外沒有親朋好友,當我需要幫助時,你可要及時地派三哥四姐去救我呀!”

    父親用他那溫暖的大手輕輕地抹去我的淚花:“別擔心,遠親不如近鄰”。說完,就重重地把我推了出去。

    這一去是許多年,家萬裏。

    寄居海外的日子裏,上學上班,生活平平淡淡。但與鄰居們的相處,卻和諧溫馨,驚喜連連。有時候,自己搬家,有時候,鄰居遠去。近鄰們換了一批又一批, 他們象話劇舞台上的布景一樣,一幅幅精美別致,風格迥異,為我漫漫的人生旅途平添了許多可遇不可求的美麗。

    那位最具美國西部特色又熱情剽悍的鄰居,現在還住在我後院籬笆那邊的老房子裏。

    記得十幾年前,在我們剛搬進德州新居的第二天,當時,我正在後院整理用過的紙箱子,突然,籬笆的那邊傳來一陣陣 “哈嘍”聲。抬頭一看,籬笆上沿突然冒出一張寬厚的笑臉,棕色的麵龐,是白人被暴曬後的顏色,但他脖子處的皮膚卻不棕反紅,不像是因故漲紅的樣子,應該是本色。也許這就是為什麽,有時候, 一些來自藍色州的遊民,由於政見不同, 會罵他們“紅脖子”。但話又說回來,隻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公開這樣罵人,因為美國的徳州人可不是吃素長大的,因為這裏的牛排比青菜土豆更便宜。

    再仔細看,這人的發際線已經退到了最後一站,這樣,顯得他的額頭大到與臉部不成比例。還好,他的眼睛和鼻子都不大。我猜,他祖宗十八代裏應該有東方血統。

    他雙臂放在籬笆上,凸起的二頭肌上紋著一支手槍,槍口射出一支酒紅色的玫瑰花。

    我緩慢地走近籬笆牆,作了簡要的自我介紹,並問他尊姓大名如何稱呼。

    他說:“本人免貴姓屠夫,名大衛”。當時, 我手裏拿著的紙箱就無故地撒了一地, 暗歎: “世上竟然有如此血腥的姓氏?” 就在我自愧知識淺薄的同時,頓覺一股涼意從籬笆縫裏鑽了過來。

    他不看我撒了一地的紙箱,自顧用莊重的聲音告訴我,他在北邊的造槍廠工作,還是美國徳州槍械協會的副主席,德州民兵組織第六分區的負責人…。

    我呆在原地站著,自覺冷風越來越大。  

    而他卻繼續用熱情的話語介紹自己:喜歡狩獵與出海釣魚,不追劇,但是鐵杆的棒球與橄欖球迷。最後,他調低了聲音,怯怯地說,他家經常會有燒烤派對,如有打擾,在此提前道歉。

    聽完, 我長舒了一口氣,說了些“初來乍到請多關照”之類的客套話。

    他卻認真地答應道,原來住你這房子的家庭也是中國人,他們說,中國有句古話叫“遠親不如近鄰”,這與聖經上“愛鄰如己”的教導是一致的。 所以,以後如果你們有事需要幫忙,招呼一聲就行,別客氣。

    最後,他再次壓低了聲音說:“你剛搬來也許不知,我們德州人喜歡自己解決問題,一般不麻煩警察,嫌他們槍法土,開車慢…”。

    他聲音雖低,對我卻仍然如雷炸耳,心想,怎麽會有人膽兒這麽肥,敢嫌棄美國警察不給力?

    正當我還在他這一頓狂吹的西部之風中淩亂時,他卻在籬笆那邊消失了。

    我趕緊抬起發涼的雙腿向屋裏狂奔。可剛走出幾步,突然“哐鐺”一聲響,從籬笆邊傳了過來。回頭一看,從他剛才露頭的地方扔過來一個大塑料袋子。嚇得我差點跌倒,以為自己言差詞錯得罪了他,惹得他丟石頭給我。

    誰知,那屠夫先生卻又從籬笆上露出笑臉來說:“這是上周末出海抓的魚,都清理幹淨了”, 說完就又無蹤了。

    我大聲地對著籬笆謝過他,並小心翼翼地把塑料袋拉到門外,先檢查一下,是否他錯把自家的彈藥包發送過來。哈! 裏麵果然是已經清理幹淨的魚。頓時覺得, 剛才雖被北風吹涼了腿,現在卻又被南風熏暈了頭。哦, 德州, 不僅有用不完的石油,吃不完的牛肉,更有可愛的芳鄰!

    那個周末的早晨,我被一陣雞鳴喚醒,一看已經九點多了。很奇怪:怎麽剛搬來新家,第一次睡懶覺,就被鄰居家的公雞發現了呢?但我仍然興奮地一躍而起,已經幾十年沒有聽到這種生物鬧鍾了,這次搬家真是太棒了。

    打開窗紗,德州早上的陽光帶著過度的熱情撲麵襲來。放眼望去,藍天白雲下灰色的房頂掩映在綠樹叢中。近看,一家房頂下的車庫門敞開著,車庫裏並沒有放車,地上卻鋪著好看的地毯,地毯中間坐著那位姓屠夫的鄰居。隻見他盤腿坐在一堆槍中間,左邊是大小手槍,右邊是長短步槍,前邊擺一把日本戰刀,手中則拿著一把中式長劍,劍柄處的紅穗子在一堆灰色中奪目耀眼。

    隻見他, 像給嬰兒擦屁股般地擦著那把劍,寒光隨著劍的轉動象一隻白色的精靈在車庫中到處飛翔。車庫牆上掛著個牛頭骨標本,那可是美國德州除石油以外最大的炫耀。因為, 這種德州長角牛以其獨特的長角而聞名,牛角總長可達三米之多,但又是集溫柔與聰明與一身的大牛,舉世無雙。更令人吃驚的是,在他的左肩上,竟然站著一隻昂首的紅公雞,正盯住不遠處躲在二樓窗簾下的我。

    我索性下樓,奔向後院。鄰居車庫裏傳來了席琳狄翁的“好一朵茉莉花”的綿綿之音

    我急忙泡一杯茶,踩著凳子站在籬笆邊上,向鄰居喊:“屠夫先生早,送你一杯茉莉花茶,茶杯也奉上。然後,請介紹一下你的槍。”

    屠夫先生高興地搬著凳子跑了過來,小心翼翼地接過茶,仔細地端詳著那個仿青花瓷蓋碗茶杯。看樣子,他喜歡那杯子更多一些,恨不得潑了茶先把杯子喝下去。

    然後, 他走進一群槍中間,從左輪手槍,半自動手槍,到獵槍,霰彈槍的用法,講到AR-15 與AK-47 兩槍的區別。最後他拿過來一支瑞士迷你手槍和一杆中國的漢陽造三八式步槍讓我摸一下。

    我拿著這杆漢陽造步槍端詳了半天。說實話,我家也有過這麽樣子的一杆槍。記得小時候玩捉迷藏,我和二哥發現了後院角落裏的一個廢棄的地瓜窖。那窖直下有五米多深,底部向左右有挖出的大洞可以存放地瓜。不知為什麽被廢棄了。我們搬開洞口的石板,手腳並用地沿著挖出的梯形腳洞下到了窖底,藏進側麵的洞裏,既緊張又激動。突然,腳下被一個包裹著的長棒子似的東西絆了一下。我們摸索了一陣子,解開裹著的破布,拿到洞口有光的地方一看,不得了!原來是一杆隻在電影中才見過的三八式步槍。八歲的我和十二歲的哥被嚇暈了,手腳冰涼發軟,竟然好長時間不能爬出地窖。待了不知多久,等我們恢複了元氣,顫顫兢兢地爬上來時,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間。但我和哥哥都已被嚇飽了,沒怎麽吃飯。母親在睡覺前過來摸我的頭,問我出了什麽事,我就告訴了她槍的事。可母親並不驚訝,這倒讓我萬分吃驚。

    母親說,很久以前,在兵慌馬亂的年代,爺爺在大街上發現了一個背著槍的士兵,餓暈在路邊,看他還是個孩子的模樣,就把他背回家喂飯。那小兵醒來之後說,他在行軍途中拉起肚子,連拉兩天後,就掉隊了,再也無力去追趕部隊。爺爺勸那孩子別追, 就給了他幾件衣服和一袋煎餅, 讓他回家了。

    可那杆槍就藏在了我們家裏。母親最後重重地說:“如果你們不想讓父母被拉出去遊街示眾,就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不要! 我們雖年紀小,但仍然知道說出去的可怕下場。

    第二天,母親煉了一鍋豬油,讓二哥去抹那槍,哥哥還在那槍上發現了漢陽造等一些字。塗抹油後,用油紙包好,再用布包裹,最後用柴草封了那洞,又用一塊大石板封了那地窖,母親還在上麵鋪了土,種上韭菜。故此,無論何時何地,我總覺的韭菜炒雞蛋會有槍鏽味。

    於是,那杆槍連同關於它的記憶便被塵封在那地瓜窖裏。

    眼前的槍,雖然不是同一把,但是,在異國他鄉驀然相見,仍然分外眼熱。像遇見同鄉一樣的親,輕輕撫摸它冰涼的槍管,向它低聲問安。

    鄰居見我一臉懂行的樣子把看他收藏的老槍,就很激動,也悄悄地問我有什麽好槍收藏。我告訴他我沒有槍,他一臉詫異:“德州人,怎麽可以沒有槍?”

    我告訴他,我膽子小,既便是有一支小手槍在家,也會感覺睡在彈藥庫裏。

    他放聲大笑起來:“你膽小,更應該拿槍壯膽呀!擁槍是美國公民的權利,是民主與自由的象征。”

    我對政治一竅不通,所以不敢冒然反駁他的觀點。於是怯怯問: “你槍裏都有子彈嗎?平時就放車庫裏?”

    他笑了: “這些是收藏品,沒有子彈的,平時也鎖起來,隻有天氣好心情也好時才拿出來欣賞並保養一下”。

    說完,他輕輕地接過漢陽造,懷抱著回車庫去了。從後麵看,他的腿肚子應該比趙飛燕的腰還要粗一些。

    鄰居進車庫忙了,公雞卻飛上籬笆昂首巡邏。它雖屬好鬥族類,但對鄰居卻很友好,並不衝下來攻擊我的狗,盡管大狗不停地吵它。

    那天黃昏的時候, 籬笆牆邊又傳來“咚”的一聲重物墜落的聲音,大狗先衝了過去查看,並拉回來匯報。原來是屠夫先生丟過來的大塑料袋,上麵有字:打獵喜豐收,鹿肉送芳鄰。

    我突然想起電影中,大清帝國的太監們,都是通過喂皇帝們鹿血鹿肉來破壞他們的身體和朝政的。所以,我是不敢吃鹿肉的。正當我考慮是否要原物送返時,我的狗卻流著口水護住那袋子。我一揮手,它就把鹿肉拉到車庫門口的燒烤爐旁

    我也趕緊跑回屋裏,拿一盒龍井茶,綁在一根竹竿上送到籬笆的另一邊。牆頭巡邏的公雞馬上去報警。

    一陣腳聲淩亂後,隻聽見屠夫先生大叫他妻子:“親愛的,用那鄰居送我的美麗茶杯衝一杯新茶。上二樓,賞月”。

    十幾年過去了,德州的月亮依然很圓,很亮,散發出溫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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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參花 回複 悄悄話 好文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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