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的記憶正在逐漸消失”
By 曉霜
回中國旅行前的那一晚身心交瘁。忙完一天的事回到家已是傍晚,一邊在收拾行李,一邊開始在廚房做飯,一邊在手機上和女兒通話,囑咐她暑假裏要做的事情,包括辦理去中國的簽證,忽然家裏的電話鈴響了……
一連串的電話鈴響個不停 …... 我沒有去接,心想大都是廣告,我沒時間理會。
電話留言響起,聽到後院老鄰居Bob 的聲音:
“我是鄰居Bob。對不起,我有事想當麵跟你們說。今天你們到家後請給我電話,我去你家。” 他還在留言中強調等我和先生倆人都回到家,再告訴他,要和我們倆人說什麽事。
那一瞬,在秒針轉動的瞬間,我的腦子裏轉動著無數鏡頭。關於Bob 的善良,關於他的較勁,以及關於他的變化… 猜想著他今天來找我們幹什麽?又是修樹,還是野貓,天線,一大堆此時此刻我顧不上的事情…
沒等Bob 說完話,我抓起電話,極力克製自己,用盡量平靜和禮貌的口氣對他說: “明天早上我們回中國,我正在收拾東西,準備晚飯,您有什麽急事嗎?” 言下之意是,我今晚沒有時間。
Bob 語氣中猶豫了片刻,他說:“不是那麽急的事,但是我還是想當麵和你們說明白,隻需要你們幾分鍾的時間。”
我馬上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相信他肯定有什麽合情合理的要求,而且必須在我們旅行前完成,心裏一沉,又有什麽麻煩事了!
剛買下這幢房子的時候,從世界日報上找了一家搬家公司,他們並沒有經驗搬鋼琴,在門口台階處,有些拐彎,四個中國小夥子沒有力氣把鋼琴推上樓。鄰居Bob 看到,馬上從對麵過來,幫著一起使勁,終於把鋼琴推到客廳。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麵,第一次打招呼,多麽友善的鄰居!
剛搬來的時候,孩子還小,剛上小學。Bob 很高興見到小孩,同一條街上的孩子都大了,隻有高中生和大學生。他家的後院連著我家的後院,沒有柵欄,隻是一排樹之隔。他的後院有幾十顆果樹,其中有一顆他喜歡的桑樹,盡管每年果實不多,但是桑仁非常甜美,超市絕對買不到。
等到各種水果成熟時,Bob 經常摘些院子裏的水果送給我們,讓孩子們嚐嚐。他送過的水果,包括蘋果,梨,桃子,杏,橘子,紅得烏黑的桑仁是孩子們的最愛。
一個夏日的早上我們收拾好行李,正準備去機場,要去歐洲旅行。Bob 敲門,打開門,他手上拿著一個白色的塑料小罐子,裏麵放著一些烏黑的桑仁。
我馬上說:“您自己拿回去吃吧,我們馬上要出門去機場。”
Bob 有些遲疑地對我說,“今年那棵桑樹沒有結太多果子,這些我都沒舍得吃,收了好幾天,湊了這些,不多,隻是這些,給兩個孩子們嚐嚐。” 他把那個小白罐提起,送到我麵前,他的表情好像是不好意思,隻有那麽多。
我當時感動得無地自容,再三道謝。回到廚房,洗好桑仁,裝入小的zip 袋子,馬上拖著行李和孩子去機場了。孩子們一路上忍不住吃起來…
對於這位友善的鄰居,我們無以報答。我給他送過茶葉和酒,他不喝茶,也很少喝酒。
我們對他的善意唯一的“回報”是每天早晨開車出門的時候,正好是他跑步或者走路回家的時候,我們在路上馬上會停下車,搖下汽車窗的玻璃,與他熱情地打招呼,起碼要大喊一聲他的名字。這時他會脫去帽子,露出光禿禿的頭,在手中揮動著帽子向我們揮手致意;如果在他家門口的路邊遇上,他會走到車門旁邊問候幾句,然後互祝一天好心情,再揮手道別。
如果我出門上班幾天沒在我們街上,或在他家門口遇到他,總覺得像是少做了什麽事似的。這種友好的關係一直延續了近兩年。
“你家後院的樹上纏滿了爬藤,要清理,否則會纏死樹。” Bob 告訴我。
一次我在前院澆花,大門不小心關上,把自己關在門外進不了屋,向Bob 求救,他會放下一切來幫你。
這位退休老人對鄰居,對我家的關心和友善給我們留下很多溫馨甜美的記憶,但是如果你覺得美國鄰居隻有友善的一麵,而沒有“有理必爭”的另一麵,那你就錯了。我舉兩個例子。
一次一隻野貓死在Bob 後院的果樹旁,在我家的地界邊上。雖是野貓,他和太太是天天在後院放貓食的,那隻貓可以自由進入他家。他來我家也看到我家是養貓的,但是我家的貓一般是不出門的。不知為什麽,他懷疑這隻野貓的死和我家的貓有關。
這次他來敲門,不是為了送水果,而是尋找“破案線索”,問我可以不可以到我家後院走一走看一看,想弄明白那隻野貓是怎麽死的。
他還問我們有沒有給野貓喂什麽東西?問我們除了自己的寵物,是否喜歡其他動物。他那審問的口氣,審視的目光,活像一位執法的警察。他還真的去我們後院實地“偵察”,這實在讓我有些生氣。最終他也沒有“破案”,查出真相。
後來他在後院一顆果樹旁,挖了一個洞,傷心地埋了那隻死去的野貓。我明白了,他們夫婦倆是把那隻野貓當初自己的寵物來養的,更確切的說是把它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像一位家庭成員一樣!
我不知道他把那隻犧牲的野貓埋在哪棵果樹下?是否會埋在他喜歡的那顆桑樹下?當那隻野貓化作肥料的時候,那顆果樹,我腦子裏總是幻想著哪棵桑樹,果仁是不是會更甜?還是會更酸?
那裏有主人的悲傷。想到這,我的腸胃便有些莫名的不適,從此並不想再吃他家的桑仁了。事實上,第二年,孩子們嫌山坡上難騎車,上學遠,離他們的朋友遠,我們又搬回了離我們上班近,孩子上學可以走路騎車的老房子,從此再也沒有吃過 Bob 家的水果。
直到十幾年後,孩子離家上大學了,我們才搬回這裏。當我們再次見到Bob,還是一如往常友好地和他打招呼。他的臉上還是同樣充滿著善意的微笑。
這時我們才知道他的太太前兩年已經去世了,他顯得蒼老了許多,應該過80 歲了,但是他還是每天早上慢跑或走兩三英裏的路。他原本稀少的頭發已經全白了,走路的樣子也顯得有些老態,身體重心顯得有些傾斜,走路不穩,我擔心他怎麽還能跑步。
我說起,孩子小時候喜歡吃他家的桑仁。他有些憂鬱地說:“那顆桑樹已經死了。已經很少到後院去打理那些果樹了。” 他說著歎了一口氣。
我有些擔心 Bob 的身體,但他還是他,像過去一樣友善;對自己在乎的事,也像以前一樣較勁。
搬回這裏的那個冬天,幾場暴雨,我家後院的一顆大鬆樹倒在Bob 家後院的果園,我完全不知此事,從我家後院也看不到倒下的樹,周圍被其他樹完全擋住了。
是Bob 敲門告訴我的,他要求馬上清理。正巧我的右腳韌帶扭傷行動不便。天下著雨,也無法走到後院去看“災情”。
我在家裏拄著拐杖,腳上打著繃帶,告訴老鄰居,先生在出差,下周就回家了,回來再請人挪樹清理。
Bob 說: “我不能等待那麽久!這是我打聽的一家公司的估價,三千八美元。明後天,雨一停,他們就可以來,咱們一家一半,很合理吧!你也可以給其他公司打電話估價,作個比較。”
幾天都不能等!我馬上行動起來,到處打電話,發現哪家都比他用的公司更貴,有兩、三家來估價,從六千到一萬多美金。見了鬼了,處理倒下的一顆樹需要那麽多錢?!最後在Bob 的電話催促下,便讓他聯係他的Treeman,雨一停,地還是濕的,這家公司就派人來搬走倒下的大樹。當然樹拉走後,後續處理,去樹樁,填平地,修剪旁邊的樹枝,又讓我加了一千多美金。但是他們馬上清理幹淨了,Bob 也不用為此而失眠了。
坦白說,回中國旅行前的那一晚,Bob打電話來,我首先想到的又是樹的事情…
先生快八點回到家,我們顧不上吃晚飯,也沒給 Bob 打電話,直接去他家!
一路我們都在心裏嘀咕,Bob 到底有什麽事,非要馬上和我們麵談!
Bob 家門口在鋪新磚,放著欄杆擋住不能人進。我們小心翼翼地穿過他前院的草叢,走到他車庫旁,開著門。
一邊敲門,一邊喊: "Bob!"
Bob 從屋裏走出來,滿臉的歉意,把我們迎進客廳。他的客廳像十幾年前一模一樣,不曾有任何改變。從他的客廳可以直接看到我們家樓上的陽台。
我和先生有點神經質地坐下,心裏想著這位老鄰居要協商什麽重大事情。
我開門見山地說:明天要旅行。
Bob 說:知道,你電話裏說了,明天去泰國。
我說:不是泰國, 是去中國。
這時Bob 臉上有些紅漲起來,他半低著頭說,今天早晨看到我先生的車開過,先生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一如往常)。“看到熟悉的車,熟悉的麵孔,我忽然腦子裏斷電,怎麽也想不起你是誰了。”
我和先生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回答:沒關係。我們也常這樣。
Bob 馬上說: “你們還年輕。我老了,你知道嗎,我的記憶正在逐漸失去…” 燈光下,他的眼角裏閃著一絲淚花。
“我很害怕,我會失去記憶,失去對親友、對過去生活的記憶,這也給我現在的生活帶來很多不便,甚至羞辱。” Bob 說。
Bob 早上看見先生的車開過去,他們互相揮手打招呼,但Bob 叫不出先生的名字,想不起他是誰,本來是一樁小事,但是他難過了好久。他在家門口來回踱步,走到我家門口,想起了我先生的名字,在電話本上找到我們的電話(過去他習慣敲門,因為大樹事件,要了我家的電話,打過多次電話催促),現在電話號碼又派上用場了。
先生和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這位老鄰居。他子女都不在身邊,目前生活尚能自理。
我對他說,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你可以來找我們。同時告訴他這個暑假我們會在中國。
Bob 有些興奮起來,聊起他這個夏天的旅行計劃。幾位退休的老人結伴去歐洲坐船(Cruise) 旅行,繞地中海,然後到北歐幾個國家,包括麥丹,瑞典。
可以想象老朋友一起坐船漫遊歐洲,到了這個年齡,再也不用匆匆忙忙趕時間了,它一定是非常快樂的時光。
“希望是一場留下美好記憶的旅行!” Bob 說。
Bob 的話讓我想到,我們都是一邊在忘卻,一邊在記憶。一些美好的東西是生命中難以忘懷的,但是它也終有一天會在我們的記憶中自然消失。但是這些美好,不可否認,都曾經真實地存在過… 正如我們來過這個世界一樣。
Bob 不再說話,我們互祝夏天旅行快樂。臨別前,他突然問,可否在我們度假的地方,給他寄一張明信片。他同時遞上他自製的名信片給我們,上麵有他的名字,地址,還是刻著 W6KT — 他的無線電電台的符號。
“別忘了,我的地址。” 我們離開時,他仍在囑咐。
我在中國旅行時,一直想找一張漂亮的名信片寄給 Bob。 那天和大學好友相聚,他問我,在中國還有什麽事要辦。我脫口而出,找張漂亮的名信片。
在我住宿的酒店邊上有家禮品店,裏麵有各種各樣時尚的文具。當我們問那位年輕的服務員,有沒有明信片賣的時候,她表現出一種很詫異的目光,“什麽是明信片?”
她和我相隔一代,在我們記憶中的很多東西在她的世界不曾存在。
80 歲的 Bob,我們的上一代人是否也會經常有這樣的感慨。
記憶是屬於個人的,屬於時間的。我不知道,除了寫下生命中斷斷續續的這些記憶外,還有什麽更好的方式來抗拒遺忘。
我在長白山上的天池,找到了一張滿意的明信片。在旅遊點隻能張帖國內郵費,服務員也不知國際郵費。
我把那張天池的明信片帶回了北京,找到了一家郵局,寫滿了給Bob 的祝福,終於投寄了出去。
我知道,我們都有那麽一天,逐漸忘卻的記憶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不曾真正生活過。也許我們每天都在忘卻,又每天在創造新的記憶。那些遺忘的記憶,曾經真實存在過,它們都是我們生命的見證。
文/圖:曉霜
寫於 7/18/2018(大連高鐵火車上)
完成於 9/10/2018 (Los Altos, 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