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四是北京大學120年的校慶日。懷念在北大的青蔥歲月,緬懷恩師的諄諄教誨。在這個節日裏,深深懷念已故的恩師。發一篇舊文,遙寄哀思。
照片為作者與多為家屬送北大法律係代表團出國訪問在首都機場留影。
恩師張國華老師離開我們多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人格魅力,卻曆曆在目,不曾 忘懷。最近北大法學院與老同學們正在籌備畢業三十年返校聚會,翻開三十年前的影集,看著恩師的舊影,塵封的記憶一下子打開了。夜燈下, 寫下這些與張老師相處的點滴,遙寄深深的思念。
想當年,很多同學一大早去圖書館排隊占座位學習,而我的課外時間很多都是在社科期刊閱覽室看小說、期刊,讀雜書中度過的。那時覺得法律的書籍太枯燥了,尤其是法理與法律史,正是張國華老師改變了我對這一切的偏見與無知。
還清楚地記得我們是在西校門旁的文史樓大教室上張老師課的。教室外,矗立著華 表,綠草如茵。不遠處是校長辦公樓,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樹枝婆娑,為我們呈現著四季別致的風景。
第一節課,我坐在大教室的邊上,看著張老師風塵仆仆,健步走向講台。他個子不 高,卻神采奕奕,看上去像是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學者。當老師洪亮的聲音傳來,教室裏便一下子安靜了下來。他的講課吸引了所有的學生,包括像我這樣一位當時對曆史毫無興趣的學生。 張老師穿著白色的襯衣,袖口卷到手肘處,說話略帶湖南口音,他的目光炯炯有神,語言簡潔而富有文采。他常在黑板上寫幾行板書,字跡遒勁有力。他有著淵博的知識,深邃的思想,他的課如同講故事一般有趣。
聽先生講諸子百家,讓人有一種可以穿越曆史時空的感覺。先生學術研究的重點是 先秦的法律思想,他把諸子百家的法律思想放到曆史的大格局和時代的大背景下去講解,尋求法律思想的發展與傳承的大脈絡。他把春秋戰國時期的各種法律思想、各家代表人物介紹得如此生動豐富,然後又把不同之處區分得十分清楚。
下課前,他總會畫龍點睛一般把講課的內容概括一下。他讓學生了解曆史淵源,也啟發學生的思考。時不時脫口而出幾句古文,卻不帶任何八股腔調,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他對中國傳統文化和法律的理解融入了生命,也融入這個時代,他講解的曆史與我們畢業後將要投身的法製建設息息相關。
我多次注意到,當張老師說“今天的課就講到這裏”,話音剛落,下課的時間正好 到了。他把講課的內容和時間把握得如此精確,似乎沒有一句多餘的話。他的課是很多同學最喜歡的。
不知不覺一個學年過去了,懷著惜別之情,結束了張老師的課。 光陰似箭,大學四年飛快地過去了。當我的同學們在忙著考研、出國之時,我憧憬 著校園外的生活,希望能成為一名新時代的律師。但畢業分配在即,在選擇分配去向時, 卻感到有些茫然,有些舍不得離開校園。
這時係裏告訴我,係主任辦公室需要一名秘書,主要是協助外事工作。當時係主任正是張國華老師。以前沒想過留校從事行政工作, 因為喜歡張老師的課,加上對他才學與人品的敬仰,這份工作就變得很有吸引力了。但又不知具體做什麽,如果留校,我的律師夢想還能實現嗎? 於是決定找張老師聊一聊。
帶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係主任辦公室。我說明了來意,張老師和藹可親地讓我坐下談。他告訴我,法律係要發展,對外交流的工作很重要,要走出去,請進來,要通過各種渠道與世界各國的法學界、律師界建立直接的聯係。他也提到1983 年剛剛成立的中美法律交流委員會(CLEEC),很多具體工作,都要人手來做,歡迎我留校工作。 (注:中美法律教育交流委員會(CLEEC),1983年在司法部、教育部支持下,由北京大學法律係與其他幾個著名的法學院共同創立。張國華老師為中方主席,羅豪才老師為中方常務副主席。CLEEC 是中美最大,也是最早的一個法律交流項目。)
張老師是個極為通人性近情理的長者,他似乎看出我腦子在想什麽,對我說: “你有什麽想法和要求就說出來。”
麵對這位可親可敬的長者,我一下子放下了不安和焦慮的心情,毫不顧忌地說:希望留校後還能有機會繼續深造,我真正的誌向是做律師。
沒想到張老師爽朗地笑起來,他說留校以後學習深造的機會多著呢,係裏的律師事務所也需要人,你可以兼職。他還誠懇地說: “我們的工作就是為年輕人創造更多更好的學習條件。”(注:當時北大法律係成立了第三特約律師事務所,教職員工可以兼職做律師、法律顧問。)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張老師,便感受到他坦蕩無私、真誠和善的人格魅力。這次談話 後,我就決定留校了。離畢業還有幾周,張老師見到我,聽說我決定留校,十分高興, 對我說有時間就早點來這裏工作吧。那時係裏馬上要籌辦中國法對美招生的暑期班,有很多具體工作需要落實,包括課程安排、講義打印、落實翻譯人員、安排住宿和旅遊、經費預算等等。
開始在係主任辦公室工作才知道張老師的工作是如此繁重。中國法學是文革的重災 區,八十年代初中國的法學教育百廢待興。張老師 1983 年開始擔任係主任,他肩上的擔子十分沉重。
在係裏師資青黃不接之際,他擔負著繁重的科研與教學工作。他身兼數職, 是係主任兼學術委員會主任,同時也是北大職稱評審委成員,中國法學會副會長,中國 法律史學會會長,中國全國自學高考與全國函授中心法律專業的主任,國家社會科學“七·五”規劃法律組組長。他是中美法律教育交流委員會的中方主席,是《中國大百科全書· 法學卷》編委兼中國法律思想史主編。
那麽多職務,繁重的工作,包括學術、教研、行政與社會工作。來係裏找張老師的 人很多,有的直接找到他家去談事,那時沒有“預約時間”的概念。他家裏總是門庭若市,賓客如雲。有學生來討教的;有教職員工為了工作、職稱、待遇找上門的;有領導為了係裏、學校及校外工作而來的。
雖然張老師個人的興趣在學術上,淡泊名利,但他有一種很強的使命感和責任感,為了係裏的行政工作和社會工作,他殫精竭慮、耗盡心血。
先生喜歡抽煙,常常看到他麵對文稿沉思,手中的煙頭已快燃盡,煙灰落到紙上。 想與他談事又不忍隨時打攪,有時把來找的人擱置一下。但先生每次看我走近,就會問有什麽事。他總是放下手中的稿件,關心每一件工作。這時我總覺得讓一個真正的學者承擔這麽多的行政事務,真是一件殘酷的事,讓人於心不忍。
先生仍然保持著老北大與西南聯大那種憂國憂民的情懷。第一個暑假與張老師一起
去四川開會,回北京坐船過三峽時,先生站在船艙外,望著滔滔江水,情不自禁地吟起詩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一路上先生與我們談古論今,他的眼神裏流露著憂傷,感歎我們多災多難的祖國。這時我才知道,先生的父親張嘯霞早年是同盟會會員,參加過辛亥革命,在湖南創辦了鐵肩中學 ,誌在培養能肩負國家重任的新一代。(注:鐵肩中學在解放初期是中共地下黨員組織活動的重要場所。李立三、張國濤等畢業與此。“鐵肩”二字 借用了李大釗“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詩句。)
先生的父親認為中國的衰落是由於現代科學技術的落後,先生受其影響,早年選擇了學習理工科。1942 年考入中山大學工學院建築係。那時正是戰火紛飛的時代, 先生發現中國的落後在於治國理念,國家製度,於是棄工從文。
1944 年他帶著新婚的妻子黃蘭英從湖南到昆明,分別在西南聯大文學院與法學院攻讀哲學與政治學。抗戰勝利,聯大解散,他來到北大法律係學習,畢業後留校任教,直到文革。在文革時,他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加上地主出身,備受迫害,一度被遣回湖南原籍勞動改造,1978 年才得以平反,重返燕園。
我喜歡聽先生講故事,講他們在湖南學堂念古詩;講防空洞裏的死亡體驗,被擊落的戰機當空落下,墜毀在僅幾米遠的地方,先生當時閃電般快速地回憶了自己的過去。喜歡聽他講西南聯大和黃埔軍校的故事。(注:師母的父親黃再新是黃埔軍校一期的學員,年輕時由黃興介紹入同盟會。黃老在北伐戰爭中犧生。師母小時候在黃埔軍校上子弟學校,曾得到宋美齡等人的關照。)
先生很少提起文革的事。文革中參與批鬥抄老教授家的年輕教員,還有的仍在係裏 工作。張老師對待同事和工作,總是把從個人的恩怨置之度外。他早已超越了個人命運的苦難,唯有使命感。那時還有一些文革遺留下來的曆史問題需要解決,先生需要安撫兩代人。他一生耿直,疾惡如仇,珍惜人才,卻從不為自己在教研室親近的人謀更多的福利,他說:“君子不黨”。
張老師任係主任後,與其他幾位係領導和教授訪問了美加十幾所法學院和數家律師 事務所,簽署了多項交流項目。對外交流的渠道打開了,北大法律係的外事工作十分繁忙。張老師任 CLEEC 的中方主席,我有幸在 CLEEC 擔任中方主席的秘書兩年。每年中美雙方互派訪問學者、學生,有短期交流的,也有長達兩、三年學習的。各種活動頻繁,大至方針政策、經費預算,小至接機、住宿,張老師都一一過問。
1985 年初,由十幾位美國著名法學院院長組成的代表團訪華。教育部、司法部高 度重視,北大負責安排具體的接待工作。不料,代表團到京的那天,原定的賓館因前麵的客人沒有按時離開,臨時通知我們定的房間少了幾間。教育部也知道了此事,讓我們無論如何要解決,安排好這些法學院院長。我打了多次電話,都沒房間。
大家一籌莫展,通知了張老師後,我正準備騎車去賓館,跑上門直接找經理協商。張老師馬上說騎車太慢, 天氣又熱,別中暑了,讓係裏給我派輛車。幸好張老師心細、體貼,我坐著車子跑了多家賓館,從海澱區跑到宣武區,最後有一家飯店把飯店總經理留的預備房給了我們,解決了當天客人的住房問題。那時這樣的事情很多,看似瑣碎的小事,但可以影響到全局的工作。
1985 年羅豪才老師結束了在哥大的訪問回國,張老師有了一位最得力的工作夥伴。 他們同舟共濟,和法學院的其他師生一起,為了一個“走出去”的夢想,開創了北大法律係的新紀元。
在張老師身邊工作的兩年裏,經曆了很多難忘的事。張老師對教職員工生活上的關 懷也令人印象深刻。
有一次他得知一位年輕教員在美國因病暈倒,思念家人。這位教員的丈夫帶著幾歲的兒子在國內,生活很辛苦,家住軍博,上班很遠,經濟上也很困難。 張老師馬上從家裏拿了五百元,裝進一個牛皮紙信封,讓我轉交給這位教員的丈夫。那時大學畢業生每月的工資是五十多元。這位丈夫深受感動,又知道張老師非常幽默,當 即回信寫道: “美意收下,錢先奉還,拮據時再來取用。” 我一手拿著牛皮紙信封,一手拿著回信,心想這是多麽深厚的師生之情啊!
最後一次見到張老師是 1993 年 6 月,我出國留學後第一次回國,約好與父母同去 看望張老師。我期待著與先生的重逢,想象著他一定會問長問短。在國外學習工 作好幾年,我也有好多話想對先生說。
走進鏡春園83號,看到院中的池塘與荷花,景色依舊。遠遠就聞到了湖南臘肉與 熏魚的香味,一種久違了的感覺湧上心頭。當年在先生身邊工作,遇上吃飯的時候,他常留我在家裏吃飯。有好吃的,先生總會招呼我們去吃。那時覺得他家的湖南菜真是世上最美的佳肴。
萬萬沒想到,當我再次見到先生時,他已經是疾病纏身,行動不便,失去了炯炯有 神的目光,處於腦溢血後引起的半癱瘓狀態。師母坐在他的床邊,我陪他聊了一會,他眼睛看著我,說不出幾句話來。
一桌豐盛的湖南菜,很多都是先生最愛吃的。過去他會一邊大口吃著,一邊給我夾 菜。這次先生與師母陪著我和父母坐下十幾分鍾,筷子拿起又放下,幾乎沒吃什麽,保姆就把兩位老人帶回臥房休息了。望著一桌子的菜,我強忍著淚水,再也品嚐不出以往的味道。
怕影響先生與師母午休,我與父母午餐後沒有久留,便起身告辭。與先生握手道別, 對先生說,改日再來看望他們。
臨走時,先生突然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肯放下, 我的手都被他握痛了。這一刻,我知道,先生沒有忘記我,他心中有著許多話想要對我 說,可惜卻說不出來了。我的心中充滿了悲傷,卻不忍讓先生看到我的眼淚。
走出鏡春園,景色不再。正如張老師的弟子武樹臣老師、馬小紅老師所說的那樣,北大鏡春園因為有了先生而生機勃勃,成為學術的樂園。恩師與老先生談考據,與中年學者談理論,與年輕人談方法,與任何人似乎都有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李貴連老師形容那是老少同堂、雲飛風起的歲月。這次回美時,我特地帶了一本先生的所著《中國法律思想史新編》 。(注:先生的原著《中國法律思想史綱》是我們的教科書,也是八十年代各大法律係的教科書,曾獲全國優秀教材獎。 先生覺得原著八十萬字學生不易閱讀,精選主編出了本《新編》,此書被列入北京大學名師名著,多次再版。)
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我和先生的永別。先生去世了一段時間,我才在美國得知恩 師已經離開人世了。悲傷與思念難以用言語表達。然而,先生的音容笑貌,卻總是活在我的心中。
恩師生前曾對我說,讀古書仿佛與古人聖賢對話。他鍾愛老莊,一生向往在天地間 自由自在地活著。先生的一生經曆了那麽多坎坷與苦難,但他的人生又是那麽豐富而美好。他的學術造詣與人格魅力如同一座無字的豐碑。先生無愧於天地,無愧於人間。
我相信先生的在天之靈,一定與老子、莊子等古代聖賢在一起,他們的精神自由自在地翱翔於天地之間。
曉霜
2014.08.20
原文載於《校友錄》2014年·第44期
修改於2018.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