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話人生(142)父親節,懷念我的父親
我的父親李光柱,生於丁未年除夕(公元1908年2月1日),病逝於葵酉年(1994年4月15日)。享年86歲。
父親小時候讀了幾年私塾,十五六歲就跟著祖父學種花。祖父當年在武昌張之洞路與黃土坡(現名“首義路”)交叉處,創建並經營的李家花園,在解放前幾年,搬到通湘門外。
李家花園是我的祖父李華安創建並經營的私家花園,種植茉莉花、白蘭花、株蘭花等香花,供漢口茶葉行製作香茶。
從通湘門外粵漢鐵路邊下來,那條窄窄的小土路穿過一座山丘似的墳山,走大約五、六百米就到了李家花園。我兒時記憶中的方位就是現在的武昌火車站東廣場那一大片地方。
李家花園從創建,到解放後公私合營並入青山公園之前,一直是我的祖父當家。祖母在我出生那一年就去世了,祖父從1945年到1961年去世,一直獨自操持這個大家庭。花園的主勞力是我的父親和三叔,二叔在外開車跑運輸,四叔1947年從鐵路學校畢業後一直在鐵路局工作。
李家花園當年是武昌一個比較大的私家花園,僅靠我的父親和三叔兩個勞力顯然是不夠的,常年請的三四個花匠都是遠親近鄰,我記得的就有遠房的舅舅呀、表叔呀。他們不僅要精心伺候那些嬌嫩的花兒,什麽剪枝呀,除草呀,接枝呀等等,還要幹許多重體力活,夏天每天要到水塘挑水去澆花,像茉莉花還得正午時間去澆水,我常常看到父親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還在花園裏勞作,真是幸苦至極!他們每隔一段時間,還要在天亮之前趕到武昌城裏,將一些公廁的糞水挑回來給花施肥。那一擔糞水比澆花水要重得多啊,穿街走巷,小心謹慎就不必說了,還要過鐵路,走那彎彎曲曲的小路,一路艱辛,難以與外人述說。我的父親是李家花園的主勞力,一生辛苦勞作練就了他強健的體魄,
我的父親是李家花園的長子,一生少言寡語,不論在外還是在家,從不多說話。幼時讀過幾年私塾,認識字,但很少見過他讀書看報。晚年有時看到他讀《水滸》,也隻是翻翻而已。公私合營之前,他是李家花園的花匠,人稱李師傅,從早到晚在花園忙碌。公私合營之後,他是青山公園一名優秀的園林工人,隻問耕耘,不問收獲。在家他聽我祖父的,在單位他聽領導的。上世紀60年代初,遠在武東的461廠,找青山公園要一名園林工,因為那時去武東交通不便,那裏的生活條件也比城裏艱苦,很多人不願意去。領導找他,讓他去那裏,他二話沒說就去461廠,一直工作到退休。現在461廠鬱鬱蔥蔥的綠化林帶,就是他辛勤勞動的成果。
我的父親一生勤勞,而且像所有老農民一樣非常節儉。他在青山公園工作期間,每到周末都要回到武昌李家花園老宅,看望年邁的祖父,伺弄房前屋後的菜地,除草、鬆土、施肥,忙一整天後,再回青山公園上班。當時,從青山公園到武昌已經有16路公交車,車費0.16元。父親每次回家往返都是步行差不多兩個小時,省下0.32元。後來,我每次講小說《梁生寶買稻種》,梁生寶進城為了省錢,“在飯鋪五分錢要了一碗湯麵,要了兩碗不花錢的麵湯,吃了她媽給他烙是饃”時,情不自禁就想起了我的老父親一生也是那樣節約,恨不能一分錢當兩分錢花。父親退休後,我當時住在礄口水廠路中學,老人家在武昌車站老宅吃了早餐後,步行經過長江大橋和漢水橋,走到水廠路中學來看看孫女,吃完中飯,又步行回去。我們總是勸他坐公交車,他說:“人老腿先老,走走路練練腿長壽!”
父親一生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沒有任何不良嗜好。
我的父親一生性格溫和,關愛孩子,孝順老人。
從我記事起,就沒有見過父親發脾氣,更沒有因為兒時的我們調皮而打罵我們,他總是那麽溫和的看著我們健康成長。
我也許是過敏性體質,大約六七歲時,放學回家,父親讓我去花園把茉莉花缽裏的雜草拔掉,我的頭部隻要被什麽蟲子叮咬一下,開始隻起一個包,不一會就成片了,奇癢無比。父親疼愛地摸著我的頭說:“回去吧!你命不該種花!”
父親為了讓從小體弱多病的大弟弟留在城裏,辦了退休手續,讓大弟弟頂職進廠當了工人。父親為了減輕母親的負擔,長期把小弟弟帶在身邊,直到退休回家。
父親的長子李焜永成年後,隨二叔學開汽車,不幸在湖南攸縣遇難。二叔實在隱瞞不下去了,才回家告訴我的爸爸媽媽。這對我的父母打擊太大了,媽媽當時整天都沉浸在悲哀之中,以淚洗麵。然而,一生為人忠厚的父母,在處理長子人命關天的大事時,得理饒人,把痛苦留給自己的高風亮節感動了家族所有的人。在“大躍進”年代,父親聽說湖南攸縣埋葬長子的那個地區馬上要開發了,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他,一個人前往攸縣,找到長子的墳墓,取回了屍骨,讓他的兒子魂歸故裏,了卻了為人父的長久思念,盡到了為人父的責任!
父親作為祖父的長子,一輩子任勞任怨,不僅為大家庭的生活盡心盡責盡力,而且對他的三個親兄弟也是愛護有加,不必說後來一直在身邊的老二和老三了,老四常年在外地工作,後來一大家人安居在陝西寶雞,父親每年寒冬臘月都要為他們醃製臘魚臘肉,曬好後郵寄到寶雞,以慰手足情。我的兩個弟弟現在每年也都要為我醃製臘魚臘肉,這就是父母親言傳身教的家族傳承。
父親非常孝順祖父,在青山公園工作期間,隻要單位聚餐,盡管他和祖父一樣,非常喜歡吃紅燒肉和粉蒸肉,但是,他一定要留下來,讓當時與他一起生活的小弟弟從青山送回武昌家裏,給祖父吃。祖父還特別喜歡吃紅菜苔,父親就找菜農朋友要來優良品種,每年到季節種下的紅菜苔,可以讓祖父從當年12月吃到第二年的三月。
李家花園從創建到消失,我的祖父和父親都是親曆者,創業的艱辛自不必說,所有的香花都是祖父千辛萬苦親赴南粵采買、運回;父親在家殫精竭慮精心管理和養護,才有我們李家花園大家庭的幸福生活。公私合營是大勢所趨,祖父和父親默默承受不得不接受的現實。當時,除了老宅和老宅周邊的幾塊菜地外,所有資產都“合營”了,祖父自然退休,父親成了“青山公園”的園林工人。李家花園從此就消失了。
父親退休回家後不久,一首童謠“紅燈綠燈,爹爹婆婆下農村”被現實印證了。首義路街道辦通知我的父母親下放農村。工作人員說,可以投親靠友,不然,就由政府來安排。
投親靠友?自從祖父少小離家到武昌打拚創業,祖籍鄂州卸甲鄉下,除了一二個遠房親戚的後人外,別無其他,且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回鄉誰管兩個老人?
政府安排在哪裏呢?更難想象兩個老人在鄉下日常生活怎麽辦。
正在我的父母一籌莫展之時,嚴家大灣花木生產隊隊長,輾轉多方,打聽到李家花園的李師傅已經退休在家,請熟人帶他登門拜訪,懇請李師傅去給他們當花木生產的技術顧問,父親欣然應允。
一周後,隊長找朋友借一輛小車來接父母,請兩老隻帶一年四季需要的衣服和一些日常生活必須品就夠了。父親一生從來沒有管過這些家庭生活小事,倒是母親感到疑惑,隻帶衣物?那我們去了一日三餐怎麽辦?
到了嚴家大灣,隊長請父母走進一間房屋,典型的湖北農村風格的磚木結構瓦房,進門是一個大堂屋(客廳),兩邊各有一間臥室,堂屋後麵是一個大廚房。格局與李家花園老宅差不多,就是沒有老宅那麽大而已,但足夠兩老居住及兒女逢年過節回來暫住了。廚房有一個柴火灶,還有一個煤爐,柴和煤整齊地分放在灶台和煤爐旁邊,爐灶邊還有自來水池。堂屋一張可供八人圍坐還顯寬鬆的大方桌,十幾張椅子,靠牆還放著幾個長凳子。隊長笑著對兩老說,這些椅子凳子,一是,逢年過節兩老兒孫都回來起碼有個坐的啊,二是,以後隊裏年輕人來請李師傅講技術時,也可以坐著聽啊!真是難為隊長的一片苦心!
我的父母那幾年在嚴家大灣,是過得最舒心的日子。父親的一技之長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嚴家大灣花木生產隊的年輕人跟著老師傅學到了技術,生產隊的經濟效益越來越好,農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
隊長對父母日常生活的關心無微不至,年輕學徒們每天殷勤伺候,讓我們在城裏非常放心。
改革開放後,我也從礄口調回母校,我的大姐、大哥、兩個弟弟都在武昌,二姐一家在葛店,25路公交每半小時就有一班,往來非常便利。父母常住461廠職工宿舍,一大家人逢年過節都去父母那裏熱熱鬧鬧,其樂融融!媽媽在家準備一大桌美味佳肴,爸爸早早就到公交站去等候回家的兒孫們。
父母越來越老了,經常掛在口邊的話,要住在葛店二姐家去,因為城裏不許土葬了,而兩老早就為自己打造好了“壽木”,就存放在二姐家。
1989年,我從海南講學回到武漢,告訴媽媽,為了我的兩個女兒的前途,我準備調到海口去。媽媽問我:“海口在哪裏?”我告訴她:“很遠很遠!還要漂洋過海才能到。”媽媽說:“我們一大家人好不容易都回到武昌了,你要去那麽遠的地方,就等我死了再說吧!”
父母在,不遠遊。再也不敢跟母親說調動之事了。
真是沒有想到,1990年春節前,母親在葛店突然腦溢血,不幸病逝。舉行了隆重葬禮之後不久,我特地回葛店對父親說:“我還是想調到海口去,您老人家同意嗎?”
爸爸說:“好男兒誌在四方!哪裏的黃土不埋人?我沒有什麽意見。隻希望在我將要離世時,你能回來送我就可以了!”
“爸爸,請您放心!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我會在第一時間回到您的身邊!”
1994年4月15日清晨,我的外孫打電話告訴我,說外公剛剛上廁所突發腦溢血,非常危險了。我立即去海口機場乘早上第一趟航班,飛回武昌南湖機場,打的回到葛店,如諾第一時間回到老父親身邊。眼看慈祥的父親像睡著了一樣,躺在病床上,永遠離開了我們!
我的父親一生種花,默默無聞,勤勤懇懇,為李家花園、青山公園、461廠、嚴家大灣花木生產隊奉獻一技之長,是一位同行稱讚的技術精湛的老師傅!一生孝敬父母,是一位家族人人稱道的孝子!一生關愛親弟弟,是李家大家庭的好兄長!一生都是我們兄弟姐妹們的慈愛老父親!
父親節,願父親在天上與母親一起永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