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8月中下旬的那個星期天,這是我終生難忘的一天。
那時我在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以下簡稱北航)已讀完大三,第二天也就是大四第一學期第一天的晚上,我們要到哈爾濱作一個學期的工廠實習。
早在暑假開始,媽媽就囑咐我抓緊時間多到腫瘤醫院去看爸爸。醫生已通知她:他活不長了,癌細胞已從肺轉到肝。
我隻去了一次,把媽媽讓我帶的東西送過去。我知道媽媽身體不好,拿不了太重的東西,我們上課時她自己送,讓我們安心讀書。現在放假了我是應當多做一些。但一想到自己是團員,又要爭取入黨,怕被扣上與右派父親劃不清界線的帽子。我已經因為他是右派而降低了密級,如果再扣上新帽子,送到不需密級的學校就慘了。我一直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生了癌症。所以一個暑假呆在學校專業教研室作“教育革命”。
由於我非常痛苦,不願想到我將再也見不到父親了。特別害怕見這最後一麵時刻的到來,直到走前的星期天。這天中午,我先約了高中三年坐在同桌的多年不見的麗彤、緒文兩位好友在北海正門口見麵。見麵後我們激動之極,決定到裏麵去像中學時那樣玩。先劃船,再散步聊天,走到九龍壁,又到後花園。
玩的讓我忘掉了最大的事情,去看父親。突然一看錶,已五點半。醫院七點就不許進了。 我一下楞了,剛才的歡快心情頓時消失,他倆馬上發現我不對勁。急忙問我出什麽事了?這時我不得已才說出父親的病情,和明天離京的實情。他倆埋怨我:這次可以不玩或早結束。我這才告訴他們我的痛苦,害怕這一時刻的到來,我故意作這樣的安排。為什麽我會這樣不珍惜這最後一麵,而要逃避呢?因為自從知道爸爸的病不能治後,我已偷偷哭過幾次。我不能在爸爸麵前大哭。因為媽媽不讓大家告訴爸爸病情,如果我大哭就漏了真情。如果我去陪爸爸一天,該說什麽?我不願意說任何黨八股話:好好交代問題,認真檢討,低頭認罪,爭取寬大處理等等,當時對右派說的最時髦的話。我不認為爸爸有罪。但如果我表示理解或同意爸爸的觀點,我就會被扣上與右派同流合汙。如果我關心爸爸的身體,關心家裏,這就是劃不清界限。總之很想見這最後一麵,但該怎樣做才不會出毛病?這就是我放到最後一分鍾見麵的原因。
我提起腳快步跑了起來。出了正門就有去王府大街的公共汽車。我需在華僑大廈下車,按媽媽的吩咐去買那個西式糕點店的草莓蛋撻,又到外麵西瓜攤上買了個小西瓜。媽媽說他已經不想吃其它食物了。買完後急忙跑到去東直門外腫瘤醫院的無軌電車。趕到醫院已六點半,直衝到電梯,奔向父親的病房。
由於是病危,已住在單人的小房間。房門正開著,在門外一眼就見父親斜靠在枕頭邊雙腳在地上,半坐半站雙眼緊閉很不舒服的樣子。一個半月沒見,人骨瘦如柴,原來比我高現在已比我矮半頭多,太可怕的樣子。一個人孤獨呆在昏暗的屋裏,沒有開燈。非常淒涼。
看到此景,眼淚奪眶而出,我太自私了,明明可以陪他一整天的,但為不讓人說我劃不清界線,又怕自己痛苦,才來的如此之晚。我不能哭,不能讓他知道他快要離開人世。趕忙深呼吸,把眼淚吞到肚子裏。
趁自己稍微冷靜的時刻趕忙走進屋,輕聲喊了一聲爸爸。他驚訝的睜開眼看著我,似乎在問我這麽晚了還來。我明白了媽媽沒有告訴他我明天離京。我低聲的告訴他:明天就離京了,要去哈爾濱實習一個學期,實習回來後會馬上來看他。我知道這是騙他和騙自己的話,但必須這樣說來鼓舞他。他臉上流出了不舍得離別之情。
我眼淚又要流出來了,趕忙低下頭去打開書包拿出吃的。我切一塊西瓜放到他的床頭小櫃上。他說他不想吃,讓我自己吃,我切一小塊想讓他嚐一下以引起食欲。我喂他,他拿開我的手拒絕吃。 又打開蛋撻,讓他看到如此漂亮的點心以引起食欲。他說謝謝我買了他過去喜歡吃的東西,但現在實在吃不下。我這才知道媽媽給的信息已過時。
我真想告訴他他得的是肺癌,隻有吃東西才能和癌作鬥爭。但媽媽怕他知道這是當時的不治之症,而放棄治療。我勸他一定要聽醫生的話,好好地吃。看著爸爸難受的樣子我淚水又奪眶而出,嗓子發燒堵的慌,吞口水也不管用。隻好忙著作事,別說話。
屋子是如此的寂靜讓人害怕。
突然間爸爸打破了寂靜說:你們要愛媽媽,她很愛你們,為你們操了不少的心。
我明白他怕我們不理解,不諒解媽媽。因為自從外婆去世的1946年,媽媽就臥床不起,有保姆專門照顧她。爸爸工作忙,我們姊妹由另一個保姆照顧。缺少父母的愛。直到1952年蘇聯專家讓她必須起來作正常人的工作,過正常人的生活。她才開始找工作,走出她的臥室和我們一起吃飯,談天。這時我們都已上中學,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了。我們最需要媽媽照顧、愛護的時候她躺在床上,關著房門,除爸爸和那個保姆外誰都不可隨便進出。所以爸爸擔心我們和媽媽不親,不會好好照顧她。爸爸知道媽媽是大家閨秀,沒有吃過苦,比較脆弱。他擔心他先媽媽走後她的生活。
看到爸爸永遠愛著媽媽,照顧她 ,為她著想,實在感動。這就是他的遺言。
我馬上說我們一定永遠照顧好爸爸和媽媽。接著爸爸說東北很冷要帶多點厚衣服,我說是。我聽後非常感動,在外人眼裏我是20歲的大學生,但在父親眼裏我永遠是他的小孩。他知道我很易感冒,所以特別囑咐我。
我感到爸爸心中有數,知道時日不長了。似乎他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我也不知該如何去問。更主要的是我心裏一直在哭。
我真想抱著爸爸大哭一場說:我愛你,別這樣早離開我們,堅強起來和癌作鬥爭。但媽媽已和醫生說好誰也不可說出真相。
其實父親很清楚他是癌症,因為他知道他住的是腫瘤醫院,醫生說他是肺病住在這裏用新方法治療。他看到他和其他病人一樣在很多地方畫著紅方塊作放療。由於這層窗戶紙沒有撕掉,就很難深聊。我們總是說他會好的,他和我們都不能說他快去世了,就沒法問他更多的想法。
在這樣尷尬的場麵,不停的冷場,我心都要跳出來了,難受得說不出話。隻有低著頭作事情。最後我輕聲地說我要走了。他馬上說天不早了,已過七點,到學校就要九點。他想送我,但站不住,就說:不送了,小心點注意安全。我要大哭了,不敢說話,也不敢看他,隻是點頭,抱起書包,跑進電梯。
一進去,我就嚎啕大哭起來。
幸虧沒人,過了一會電梯門開,走進一位年輕很帥的醫生。他看我一眼,沒說話就轉身背朝我,讓我哭。看來病人家屬大哭他已司空見慣。大概讓家屬大哭讓他們發泄一下是有好處的。在鏡子裏看到自己難看的臉看到他,我不好意思再大哭。隻一層他就下去了。我自己到了最下一層。走出電梯,最好不要馬上走到馬路上。
我走到樓後麵的院子,看到夕陽照到綠油油的草地和小草花上非常有生氣。頓時讓我憋悶的心情打開。深深地呼吸著這清香的草味,安靜了下來。呆了一會就去上回校的公交車。這一路讓我想了許多往事。為父親的遭遇難過,生氣,惋惜,我真想呐喊,哭訴。但衝誰說?會有什麽後果?這一想就慢慢冷靜下來。
回到宿舍我隻是埋頭整理衣物無心與他們寒暄,然後就睡下。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說跟誰玩的這麽累都不理人了。我說早睡吧明晚就沒這個床了。
過了一個多月,突然收到姐的來信。我料到這是告訴我父親去世的消息。寫的很簡單。我馬上報告給牟支書。他說:好,不用再背這個包袱了,好好幹。聽的是如此冰冷的話語,讓我馬上冷靜,必須表現要劃清界限。接著他說將馬上報告給上級。我意識到我的“密級”會提高一點。密級對於搞航空的人是一個緊箍咒,把人卡的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