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軍(1973年)
寫了這麽多知青配偶的故事,也該喘喘氣了。一想自己家還有個知青配偶呢,似乎也該給朋友們個交代。一提筆,發現自己好像是屬手電筒的。向別人一照,此人的外貌、性格、經曆就了然於胸了。詳寫什麽,略寫什麽,不寫什麽也就有了計較。光束後麵的自己,卻在黑影裏,照不見。寫了一氣,自己咋看咋像履曆表。又像是犯罪分子的坦白交代。要不,朋友們就湊合著看吧?
我和我家老楊
我家老楊相貌尚好,不過無論從哪個方麵都算不得出類拔萃的男人。我卻視之若寶,為他付出了全部。大概是像雨田博友所說,戀愛中的人智商都比較低吧。也可能是如俗話所說,“小(兒)不壞,女不愛”,老楊直性子,壞脾氣,一根筋,在農村青年中比較“異類”。其實……。唉,若再過一兩年,我能夠坦然麵對他的逝去時,或許能慢慢講給朋友們聽。現在,姑且從1982年說起。
1982年,大學畢業前,班裏給想回北京的同學發北京市人事局的登記表,我也要了一張。我的人生哲學是:沒有機會不強求,淡然度日;有了機會不放過,放手一搏。有人笑我手伸得長,我說:回不成又能丟了什麽呢?結果,我拿到了分配到內蒙烏海市的派遣證,同時也收到了北京市人事局的接收證明。我先回北京,去人事局問了一下,答曰:“孩子如是城鎮戶口就可以帶回來。我們不辦農轉非。”“那有沒有政策說幾年後可以回來呢?”“什麽時候孩子她爸回來,她就可以回來了。”不能把孩子搞成農村戶口啊,我轉身回了內蒙。
內蒙有關方麵答曰:“隻要你留在內蒙,立馬給你女兒上城市戶口。”我考上大學時,老楊曾豪氣地說:“你去吧,家中有我呢。”這時卻小家子氣起來。他什麽也沒說,一夜睡起來,身上、臉上全腫了。我怕他又犯腎髒炎,十分著急。我知道這是心病,趕緊找了呼市的同學,一天之中辦好了改派,分到了呼市一中。(分配時,因呼市的同學多,想留在呼市是很難的,這時卻可以算從北京改派了。)老楊的病隨之好了,孩子的戶口沒出兩個月就遷到了呼市。
這時,分配到烏海市的同學來找我,他夫人是農村戶口,他動員我去烏海應聘,和他一起為解決愛人的戶口努力。我去了一趟烏海市,談好條件,給老楊上城市戶口,找工作。1983年5月,我已經到烏海市一中報到了。上班後,卻沒人提老楊的戶口和工作的事了。那個同學和我,還有我係77級的一個同學,一起去找了高市長。市長說:“以前不知道你們有這麽難,給我點時間,我一定幫你們解決。”市長說話算話,很快從上級為分配來和招聘來的大學畢業生的農村家屬要了幾十個戶口指標。大年三十,我們找到民警家,給老楊上了烏海市戶口。老楊成了城裏人。
我和我家老楊
給老楊安排工作的事又沒人提了。當初和我談條件的副市長就在我們學校旁邊的一座樓裏上班。我去找他,他支支吾吾總沒個明確的說法。我說:“我北京的調令都拿到了沒去,呼市也不呆了,來你們這兒就是為了愛人的工作。如果你們辦不了的話,把我送回北京去就行了,或者呼和也行吧。”如果我第一節和第三節有課,第二節課我就會去找他。我也不說話,往他辦公室沙發上一坐最少一節課。我天天都去,這天,我走進他辦公室往沙發上一坐。這副市長當著我的麵拿起電話:“勞動局嗎?我XXX。我有個親戚,你們給安排個招工,今天就辦。”我說:“說好了來教書,工人指標不行!”副市長說:“馬上全國都要停止招工了,以後都是合同工了。這個指標你還是接著吧。以後還可以轉幹。不然,以後我也沒辦法了。”我還挺不情願地去勞動局給老楊辦了招工手續。老楊成了“公家人”。
烏海市各個單位都有一些全國各地的知青,但各自為陣成不了一個團體,消息十分閉塞。知青大回城的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當時心想,回不了北京,就往近處走走吧。1988年暑假前,經過奔波、試講,(我聯係了京郊及北京周邊四五個地方)我收到了河北涿縣(現涿州市)配件廠子弟學校的調令。路過北京時,在公交車上碰到了同村知青,才知道原來分配到呼市的,還有在村裏結婚了的知青都已經回了北京。9月1日,我在涿縣上班,10月份,居委會就上我媽家登記知青情況,說是要給知青子女辦回京。這時,消息已十分靈通,知青們都激動地互相打聽並傳播著。1989年初,孩子辦回了北京。1990年初,我經人事局辦回了北京。接著,老楊經勞動局也辦了回來。
從1982年到1990年,經過“八年抗戰”“曲線救國”,我們終於回到了北京。晚回來的這8年中,孩子上了城市戶口,老楊有了城市戶口,有了正式工作。回來後,父母家住房較寬敞,我們兩個人上班,沒有什麽其他負擔。除了發生一些家家難免的磕磕碰碰,大小摩擦,再沒有受什麽苦了。其實,1978年考上大學,我的命運就已經根本的變化了。老楊有了城市戶口,有了工作,也鳥槍換炮,麵目一新了。除了固執不改的內蒙口音,儼然是北京一分子了。
老媽彈淚
1974年元旦後,我懷著孕,去幹校看望了媽媽。我要返回農村時,從不流淚的媽媽拉著我的手,默默地流下了眼淚。
媽媽、我和妹妹
回村後,我們也不懂得懷孕期間要增加營養。其實,就是懂,也沒有錢來買,也沒有什麽東西可買。我們那裏除了山藥蛋、胡蘿卜什麽菜也沒有。整個夏天,一點肉也沒有。連攢帶買準備了點兒雞蛋,還要留著坐月子。聽人說多活動點生產時會順利一點。我就堅持天天出工勞動,照常做家務,一直到生產的前一天。當然,挑水,端豬食盆這樣的重活是不敢做了。那一段,楊永增天天樂得嘴都合不上,一會兒要聽聽他的孩子有什麽動靜,一會兒要摸摸他的孩子是不是又在蹬腿呢。我雖然覺得挺辛苦、挺累的,可是一看他那笑臉,一切不適、不快就都雲消霧散了,心裏也就樂了起來。就這樣,在蓧麵、山藥蛋的滋養下,我努力地度過了漫長的“十月懷胎”。
1974年7月11日,農曆閏五月的五月二十二。我早上起來,正在拉風箱,忽然一陣肚子疼,楊永增趕快把我扶到炕上,然後跑到東院叫來了二嫂。二嫂來了一看,說:“先見紅,疼死仍(人)。”接著,就燒水、鋪草紙……忙成一團。楊永增不同意請村裏的產婆,堅持要請醫生接生。這時,天下起了瓢潑大雨,二嫂讓二哥披個雨披牽個毛驢去請七、八裏外唯一的學過接生的農村醫生——張連登的媳婦。我上炕躺了一會兒,肚子不疼了,什麽動靜都沒了。張連登媳婦來了,也快到中午了,二嫂做了飯給大家吃。我抓起個花卷,咬了幾口,忽然肚子又劇痛起來。大家趕緊把飯收下去,又忙活起來。因為下大雨,不能讓人都出去,也沒讓楊永增出去。楊永增就坐在我旁邊,我使勁攥著他的胳膊,都把他掐紫了。還算幸運,在老公焦急、關切、鼓勵的目光中,我順利地生下了我的寶貝女兒。
我女兒出生的小屋
我往起坐,想看看孩子什麽樣,大嫂、二嫂一起叫:“停停睡的,不敢起來!”我也累極了,就躺下閉著眼睛休息。過了一會兒,二嫂把孩子抱過來給我看。嗬,就吃點兒蓧麵、山藥蛋,孩子還長了一頭黑發。她使勁蹬著小腿哭,小腳丫才有我中指的兩節長。再仔細一看,頭尖尖的,又黑又紅,滿臉滿身都是褶子,像個小老頭。好醜啊!我們倆都還長得可以嘛,這小東西是像誰呢?看不出來。醜也是我閨女呀,我想接過孩子來親親,又不會抱。二嫂一邊幫我托著,一邊說:“將將養哈(生下)統(都)窄(這)樣,奶上個三幾天,就蛻出來了,趕過滿月,就決發(越)喜仍(人)了。”屋裏幾個女人七嘴八舌的“好娃娃呀,迷留骨(額頭)寬寬的,亥(和)她媽一樣樣的。”“嘴嘴搭她爹了。”“再明兒更(跟)上她媽尅(kei去)別(北)京,可要好活(過好日子)了。我也沉浸在初為人母的欣喜與自豪之中。
老楊家四妯娌,後排高個兒是王海軍
過後不久,我們村有個產婦,孩子生下來了,衣卻下不來。接生婆用秤鉤子去鉤,結果產婦大出血死了。Z大姐在生第三胎時,忽然難產,差點送了命。原來,自古就有人說,產婦是一條腿在陽間,一條腿在陰間。生孩子就等於去鬼門關走一遭。我媽和我的三個姨,年輕時都是八路軍,都有孩子寄養在農村夭折、丟失的經曆。這時,我才明白了老媽彈淚為哪般。
不許哭
二哥冒著雨去離我們村五十裏的下營盤把二姐接來了。二嫂早就給準備好了紅布條。把紅布條掛在門上,我就開始坐月子了。
二姐也是個精明強幹的農村老娘娘。與二嫂不同的是,二姐的小眼睛中閃著“女強人”般堅定的目光,一看就是個厲害的主兒。二姐一看到我和孩子,小眼睛眯成一道縫,眉裏眼裏都是笑,竟變得十分和藹。當時,村裏的女人坐月子什麽都不讓吃。開始,隻讓喝小米粥,還是瞪眼米粥,就是稀米湯。後來才讓吃點豆麵麵條。楊永增和二姐爭執了一番,二姐也就答應給我吃得比別人稠一些,還可以用米湯泡饅頭吃。楊永增求爺爺告奶奶的搞來二斤紅糖,加上留的雞蛋,就是我們的全部營養品。當時,別說尿不濕,就是衛生紙也沒得賣,隻有黃草紙。孩子就用二、三層舊布匝成“尿片片”,拉上了也得洗出來再用。把屎把尿洗尿布,這些髒話都是二姐幹了,還給我們做飯。洗出來的“尿片片”,就在炕頭上烘著。大夏天的,二姐又不讓開窗子,屋子裏滿是奶腥氣和尿騷氣。
第九天,二姐家中有事,傍晚回去了。大姐說第二天一早來。半夜,孩子哭起來,楊永增睡得呼呼的。我把孩子放到他耳邊,他還是不醒。本來,把他推醒就是了。可是我忽然覺得一陣委屈,就自己坐在那兒哭了起來。哭著哭著,忽然覺得鼓漲的胸部倐倐地癟了下去。我嚇得止住哭,推醒了楊永增,看看竟是一滴奶水也沒有了。第二天一早,大姐就來了。大姐更老一些,是個嘴也不停,手也不停的老娘娘。一進門,聽說沒奶了,就開始叨叨:“他四妗妗,做媽的仍(人)了,可不敢哭,瞭娃娃莫(沒)紐紐(奶)咋呀?”她抱著孩子哄著:“毛仔可憐了,姑姑抱抱,揣揣(摸摸)小肚肚,餓得板塌塌的了, ……。”那時我們沒有奶粉,也沒有任何下奶的東西,急得大姐催著二嫂和其他親戚滿村求正在奶孩子的女人,這個來給吃一口,那個來給吃一口。三哥還到鄰村找人要了點羊奶。幸虧,過了兩天,奶又下來了。餓壞了的寶貝,貪婪地吸吮著,一口趕一口地吞咽著。我也鬆了一口氣。是啊,都當媽了,大姐不說,我也不敢再哭了。大姐一直伺候我坐完月子。
終於熬出來了,這麽多人幫忙,怎能不過滿月呢?那些年,舊禮數比較少。大姐給蒸了個大大的麵庫壘(麵圈),上麵一圈插了九個大饅頭,一個麵佛手。兩個人捧著麵庫壘往孩子頭上套去,嘴裏念叨著:“頭上套了腳(jia)上抹(ma),娃娃活(hua)到一百(bie)八。”“九佛梨,一佛手,守住親(qing)娘永不走。”我們的大侄女,比楊永增還大三、四歲,她比我早一天生下了她的“六六”。她不能來,就讓她的大兒子來了。她兒子大概十六、七歲了,他對我們孩子伸出手說:“小姨,來,外甥抱抱。”大家都笑了起來。
過完滿月,我妹妹從插隊的山西陽高來看我。這時,孩子已經很好看了,長得像我。我妹妹抱著她說:“大奔兒頭、摳摳眼兒,吃飯搶大碗兒。”這時,我才開始幹給孩子把屎把尿洗尿布這些事。後來,我大姨說:“你還真不簡單,在農村生孩子,還活了。”
現在,楊永增的侄輩、孫輩,有好多在北京打工。都成家立業了。這些地地道道的農村姑娘,一懷孕就到醫院去建檔,檢查無數遍,吃許多營養品。都到醫院去生,還大多是剖腹產。生了以後,大人、孩子都金貴得不得了。尿不濕、嬰兒車、各種玩具、各種營養品,……奶粉都要進口的。每每看到這些,我都會不由地想起當年……。
鬼怕知青
下鄉頭幾年,偶爾有人神神秘秘地悄悄地說:XX跟上XX了。(跟上鬼的意思)可能怕我們知青聽見,說他們搞封建迷信,說的時候總是離得我們遠遠的,更沒人跟我們細說。
我坐月子時,因為哭得沒有了奶,孩子也餓得直哭。大嫂一天來了好幾次,每次都說:“不是有了不幹淨的了?”第二天,孩子嘬一嘬,胸部有了倐倐的感覺,可能奶快下來了吧。大嫂又來了,她說:“該管(不用管)他咋的了,有的莫(沒)的試達一下吧。”我想:“人家一天幾趟來關心,不由著她,她心裏老不舒服。”我也想看看她們這一套怎麽搞,就暗示老公楊永增聽她的。大嫂用紙卷了個長長的紙棍點著火,不知她怎麽弄的,著的比較慢。隻見她一邊嘴裏叨叨著:“南來的繩繩(神神)別(北)來的怪,來的歡歡走的快……。”一邊用紙棍迅速的在我胸前一晃,又在孩子身上一晃,接著小腳顛顛的飛跑到院門口,把剩下的一點火用碗扣在矮牆頭上,又給孩子叫了幾聲魂,就好了。真好玩,坐月子不能哭,不知是不是也不能笑呀?因為怕大嫂生氣,我使勁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兩天來的憂愁一掃而空。不一會,奶就下來了,孩子吃飽了也不哭了,大嫂頗為得意。不知你信不信,反正她信了。
農村沒什麽娛樂,一有點什麽事,大家就紛紛跑去看熱鬧。我是一個生性活潑好動的人,總是很積極地往“現場”跑。
有一次,二嫂的大閨女我們的二侄女來住娘家。她歲數跟楊永增差不多大吧。老實巴交的一個農村婦女,不像那些神神叨叨愛裝神弄鬼的人。聽說她跟上她爺爺(也就是我公公)了,我想看看所謂跟上鬼到底什麽樣。是神誌不清、發燒說胡話,還是借鬼發揮說說平時憋在心裏的話。我跳起來就往東院跑去。她家院子很大,我跑到她家屋門口,剛邁進一條腿,正好刮來一陣風,她家房頂窯洞(煙囪)上立著擋風的一塊土坯掉進窯洞裏,忽通忽通一陣響。在場的人一起說,“走了,走了。”我進了門一看,二侄女好好的,什麽事也沒有了。她坐在炕上,額頭有些汗珠。見我進來,她很清醒地說:“四嬸過來了?歡歡上炕。”聽說,她剛才叫著她四叔(楊永增)的小名,嗔教他不燒紙。還說我們回北京時,他給看門來著。(看來,我們不燒紙,親戚們有意見。)“跟上鬼”時究竟什麽樣,我沒看著。還是“耳聽為虛”呀。
又努力了好幾次,總是我一進門,人家就好了。我還覺得挺遺憾的。有一天,一個聰明的老鄉解答了我心中的疑問。他說:“後死的鬼到陰間亥(和)遞個(過去)死的鬼告訴(交談),村嗬兒(裏)來了一夥夥恣肆(知識)青年,窄(這)幹家肆可生殺了,可厲害了。打仍(人)、叼(搶)東西,甚灰做甚。(我們剛下鄉那會,正趕上‘挖肅內人黨’,有些知青參加了批鬥,還抄了幾家,把人家的東西拿回來吃。)苛(全)村嗬兒(裏)的狗都不敢鳥(咬)恣(知)青。窄(這)狗們的不怕鬼,倘或碰上,接(趁)早圪繞開些,操心叫抬住,可要叫折點個灰。……”他興致勃勃地說著,好像忘了我也是個知青。他忽然感到了我的不快,尷尬地解釋道:“窄(這)鬼風(分)不清好恣(知)青還是灰恣(知)青,一緊兒(一齊)都躲上走了吧。嘿嘿。”“奧、奧,原來鬼怕知青啊!怪不得我一次也看不到。”我勉強地應道。
既然信則人怕鬼,不信則鬼怕人,那為什麽要信呢?
知青安置辦主任
這天早上一睜眼,看楊永增頭腫得大了一圈,眼睛成了一條縫。再看他的手和腳,腫得都發亮了,一摁一個坑。他渾身發軟,幾乎爬不起來。我趕緊請了赤腳醫生來看,醫生說是急性腎髒炎。還說,最好是去大醫院看看,不然轉成慢性就麻煩了。那時,孩子還在吃奶,我們手頭又沒有一點錢。一時竟陷入了困境。
年青時的楊永增
這時,村裏有個人對我說,縣知青安置辦公室每年都有救濟款,讓我去試試。73、74年大批知青走了之後,縣安辦早就不把在農村結婚的女知青當知青了。我覺得去也白去。可這人說,聽說有個女知青,也是在農村結了婚的。丈夫死了。她找到安辦女主任的家裏,飯熟了就自己拿著吃,晚上就自己上炕鋪被睡。主任趕緊把她安排到縣招待所,給她買了飯票,然後,很快地給她辦理了返城手續。我想也許這個主任還不錯,就去試試吧。
在去縣城的三十裏路上,我一直在心裏盤算:進門第一句話說什麽呢?要不要學習那位女知青呢?總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直打鼓。到了縣城,打聽到女主任家,我硬著頭皮走了進去,頭都沒敢抬,訥訥的說了我的困難和來意。“你嫁給貧下中農就是貧下中農了,貧下中農咋過你咋過。救濟款得發給知青用!”這主任操著後山普通話,無情地說。聽到這粗啞又生硬的聲音,我吃驚地抬起頭,這是個女人嗎?我看著她,她也瞪著小眼睛盯著我。我被那一句話噎得不知再說什麽好了。想想躺在炕上的老公,我心中歎道: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啊!我忍了忍氣,鼓了鼓勁,準備再說點什麽。
這時,她們家的飯熟了,擺到了炕上。可能有那個女知青的前車之鑒,她們全家人都充滿戒意地望著我不吭聲,連內蒙人習慣地讓一下都沒有。按計劃,我該自己去拿著吃了。可我的勇氣鼓了又鼓,手卻像被拴住了一樣,怎麽都伸不出去。“我……,我……,” 剛說了兩個字,就不由地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這主任“嗤”了一聲,輕蔑地撇了我一眼,也不撇那二圪攬普通話了:“哭甚了?俺們家又莫(沒)死(人)!剋(去)別處哭圪!”我真不知道是該繼續哭,還是該停止。原來的計劃和想了一路的話,全都忘記了,腦子一片空白。我也不知道當時是怎麽離開她家的。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隻有那瘦高的個子,男人般的線條、聲音,瞪著的小眼睛,還有那無情的、蔑視的表情,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其實,她不給我救濟款是在意料之中的。可她把我“開除”了知青籍,對我真是莫大的打擊。從那以後,我也把自己“開除”了知青籍,很少和其他知青來往了。不去呼市看他們,也不通信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時不時的就會想到,我就是個農婦了,就像千千萬萬農村婦女一樣,死了就埋在老楊家的祖墳裏了。可我偏偏又不是個平常的農婦,總比別人憑空多出幾分煩惱。
我當時又氣又急又悲,可生活卻不容我悲戚。楊永增還膀眉腫眼地躺在炕上,等我去找錢治病。吃奶的孩子,還等著我去撫養。還得出工去掙工分,打口糧錢。油、鹽、醬、醋,吃飯穿衣,點燈的煤油,燒火的炭,要的都是錢。不是欲哭無淚,而是欲哭也沒時間啊!我顧不得去跟這XX生氣,牙一咬、心一橫:天無絕人之路,一定會想出辦法來的。
我跟親友借了幾十塊錢,先給楊永增開了點藥吃著。然後,我給媽媽寫信,請她向扣發她工資的中聯部申請點補貼。還給當時能聯係得上的大姑、五姨寫信求助。很快,三處各寄來了100元,就是300元了。在當時很多了。我媽讓我哥給寄來一盒卡那黴素針劑,還寄來一包冬瓜子(在幹校食堂幫廚搞的,說是可以治腎髒炎。)我五姨還寄來了黃芪、杜仲、大棗。大概因為平時不常吃藥打針,剛打了8針卡那黴素,楊永增的腫就全消了,幾乎和沒病一樣了。剩下兩針,後來我們家的羊生病,給羊打了。鄰村有個人和楊永增幾乎同時得的腎髒炎,那人半年多都消不了腫,後來轉了慢性,幾年都沒好。
開始,我出去找錢、去縣城寄信、取錢,嫂子、侄女、侄媳婦,總有人幫我照看病人、帶孩子。最初那幾十塊錢,也是大家幫我湊的。後來,楊永增好些了,可還不敢幹重活,二哥、三哥、侄子們每天都會有人挑水給我送來,還常幫我幹重活。在大家的幫助下,楊永增一天一天好起來了。
災難,算是挺過來了。盡管我已深深體會到,麵對艱辛之時,笑要比哭難得多,累得多,心神也要疲憊得多,但我還是選擇了笑。當我遇到困難的時候,那麽多親友幫助我,鼓勵我。我隻有過得好好的,把發自內心的微笑送給他們,才是最好的回報。衝那給我帶來傷害的小人,我更應過得好好的,把不屑的冷笑送給她,善惡定會有報的。我也決心不再悲泣,以仰天大笑直麵已過去的艱難困苦和未來未知的險阻坎坷。於是,在別人眼裏,我勇敢地闖過了難關,又樂嗬嗬的生活了。
有驚無險
剛下鄉時,到冬天,我們村女知青就一起回北京去。當時,我父親不知下落,母親在幹校隔離,不許探望,家裏也封了門。我妹妹也從插隊的山西回來,我們倆加我哥一家三口,就擠在我哥家一間小屋裏,住在一張雙人床上。別的知青一回北京,都是樂不思蜀,遲遲不肯返回內蒙。我看把哥哥一家擠成這樣,就想回內蒙了。正好到了月底,沒有錢買我和妹妹的火車票。我們來時已向我媽媽的單位申請了一點補助,估計再申請可能不會給。我就給五姨寫了封信,打算等五姨一寄錢來就買票回內蒙。
左起:我嫂子、我哥的孩子、我、我妹妹、我哥哥
這一天,我到街上逛了一圈,一摸兜,僅有的兩塊錢讓小偷掏走了。當時,那個懊喪,比現在讓人騙走兩萬塊錢還痛心。晚上,哥哥嫂子回來,四個人把兜都掏空,都是些硬幣、毛票,一共不到兩塊錢。買點不買不行的東西吧,這幾天隻好不吃菜了。這一天,我和妹妹又出去逛街,身上隻有1角5分錢。我說:“反正也是沒錢了,把這1角5分花了吧。”我們倆人就開始琢磨買點啥。走著走著,我們倆忽然相視大笑起來:“想不到大名鼎鼎的XX之女,居然攥著1角5分錢滿街琢磨。哈哈,哈哈!”最後,我們買了一個醬豬腦,倆人分吃了,正好1角5分錢。這豬腦別提多香了,以後再也沒吃過這麽香的豬腦。
五姨寄的錢到了,我和妹妹買了火車票各自上路了。到了呼和浩特,正是夜裏。我在火車站候車大廳找了個空椅子,把帶的一個箱子放在頭邊,就睡起來。人逐漸多起來,沒有空地兒了。有個人就坐在我腿彎兒,趴在我腿上睡起來。我睡醒了坐起來,看這個人不年青了,幹幹瘦瘦的,戴個皮帽子。他一開口就問:“你是江蘇人吧?”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是蒙著了,還是怎麽看出來的。聽他說話公鴨嗓子,不男不女的。既然趴在我腿上睡,就是女的唄。我也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閑聊著。這時,他把皮帽摘下來,露出了喉結骨和短發。誒呦,原來是個男人。他說他是來車站接人沒接著,所以就在火車站爬了一夜。越看他越是不懷好意。這時,站外傳來汽車的聲音和人走動的聲音。我提起箱子就往站外走去。一出站門,天黑曲曲的,也看不見行人和汽車了。我挺害怕,後悔不該出來。正想返回站裏,那人也追了出來。這時,一對農村老夫婦提著幾個大包走出來。我趕緊跑過去,說:“大爺、大娘,我幫您提一個。”從火車站到汽車站,要走很長的一段窄胡同,胡同裏黑乎乎、靜悄悄的沒有其他行人。那人一直跟在後麵叫:“小王,我們認識不容易啊!”直到我們進了熙熙攘攘的汽車站,那人才走了。我嚇得心咚咚直跳,心想,幸虧這對老夫婦了,不然,沒準出什麽事呢。
到了武川縣城,天下著大雪,刮著白毛風。風刮到臉上生疼生疼的,眼睛都睜不開。入冬以來的積雪都沒有化,白茫茫的一片根本找不到路,一眼望去,一個人影都沒有。武川屬於丘陵地帶,溝溝壑壑很多,一刮白毛風,溝裏的積雪有時會有一人深,要是掉進去,可就沒命了。原想搭糧站的汽車,村裏或鄰村的馬車。可這天氣,人家都不出來了。我隻好住進了縣城的車馬大店。住了兩天,沒錢了。同住在大店裏的一個蘑菇窯的女知青給了我一塊錢吃飯,可還是沒有住店錢。看天晴了,我把箱子提到店老板屋裏,請他幫我存著,我回去找人來拿。老板說:“漏(路)還莫(沒)踩開,操心跌進壕子(溝)嗬兒(裏)。再住一天哇。”這時,旁邊坐著的一個後生問:“你是哪忽攬攬(哪個地方)的啦?”我說是天力木兔大隊霍家溝村的。他說:“你尋不見漏(路),哦亥(和)你們村安明子是親親了,哦漏(路)過你們村,更是(跟上)哦走哇!”這人還騎了個毛驢。他用毛驢把我的箱子馱上,他自己也隻好走路了。一尺多深的積雪,三十裏路。我們深一腳淺一腳走了好幾個小時,他把我送到轉身就走了,也沒去他親戚家。看來,他並不是順路,起碼是繞了路。我居然連他的名字都沒問。好像是什麽長尾巴梁還是長尾巴溝的。
終於回到我們的知青小屋了,再小再破,這兒才是我的家。想想一路風險不斷,真有點後怕。幸虧是有驚無險,平安回來了。以後,我可再也不一個人出門了。
老喜板板
老喜板板孤身一人,是村裏的五保戶。大家隻知道她是跟老喜從外地遷來的。她說不清自己姓什麽,閨名叫什麽,老家是哪裏,也說不清老喜是她的第幾個男人。按她平時零零星星的述說,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克夫命吧,嫁一個,死一個,老喜至少是她的第三個男人。
老喜板板個子高高的,臉盤圓圓的,滿臉深深的皺紋記錄著一生的滄桑。你若跟她說話,她把眼一眯,笑得撲喜喜的,挺典型的農村老板板形象。她不曾生育過一男半女,所以特別喜歡小孩。見了小孩子,總要抱一抱。她特別愛到我家來,就是為了抱抱我女兒。
孩子很小時,我把孩子放在二嫂家,就去生產隊出工勞動了。二嫂也是一大家人家,有許多活要幹,怎麽好意思總是麻煩人家呢?想想孩子如果會翻身會爬了怎麽辦呢?這兒的老鄉一般都在炕上釘個鐵橛子,用繩子拴住孩子的腰。可是,拴上也不能走遠。不然,繩子脫扣了,橛子拔起來了,或繩子繞到孩子脖子上了,都是很危險的。
看老喜板板這麽喜歡孩子,我靈機一動,讓她上炕抱著孩子,我來做飯。那天,正好有人送給我一綹韭菜,我做了韭菜雞蛋攤餅。老喜板板吃了個不亦樂乎。她還詳細地問了做法,說晚上回去自己做。第二天,老喜板板一早就來了。我問她做好攤餅了嗎?她笑著搖搖頭:“莫(沒)抬(做)成,圪攪了一鍋白麵圪髑(du),圪(給)接壁(隔壁)家豬吃了。”原來,這老喜板板活了一輩子,什麽飯也不會做,每天東遊西串,各處釘鍋(蹭飯)。釘不上,就不管怎樣,把生的搞熟,塞進肚裏。我邊笑邊讓她再上炕。經過幾天觀察,這老喜板板隻要一上炕抱上我們孩子,一上午也不下來,連廁所也不上。真是盡心盡職。我試著問她,每天來給我抱孩子,我管她中午、晚上兩頓飯,行不行?她樂得嘴都合不上了。幾天下來,平安無事。
這天晚上,我收工回來,見老喜板板沒精打采的耷拉著腦袋,臉色發黑,眼睛也快睜不開了,一摸她額頭燙得嚇人。我趕快接過孩子,一眼就看見好幾個虱子在竄。我讓我先生楊永增給孩子抓虱子,我送老喜板板回家。老喜板板家又黑又髒又亂,炕席已經爛得拿不起來了,炕上隻有一個爛棉花套子。我想給她倒點水吃藥,隻有鍋裏有一個沒洗的盛菜的淺盤。我說:“你咋不買個碗呢?”老喜板板無力地答道:“哦老歪歪快死的仍(人)了,圪(給)甚仍(誰)置家產了?”我回家拿了一床被,一身內衣,一身棉衣,還有兩個碗……,把她的爛棉套、爛衣服都扔了。回到家,楊永增告訴我,因為發燒,老喜板板身上的虱子就爬出來了。他給孩子抓了幾十個虱子了。第二天,老喜板板穿著“新”棉衣,美不滋滋,精神煥發的又準時來“上班”了。
說來老喜板板不聾、不瞎、不瘋、不傻。可你要是跟她聊天,說到新社會、舊社會,共產黨、國民黨。她隻有一句話:“知不道。”真好像個外星人。別看她沒文化,可她會一套一套的童謠,大約有十幾二十套。她抱著我女兒,總是美滋滋的笑著,有腔有調的念叨著:“撓(好的意思)圪蛋(對小孩的昵稱),會打炭,蓧麵窩窩搗爛蒜。……”“……。”我女兒就在老喜板板的童謠聲中逐漸長大了。
物小情濃
我叔叔是江蘇阜寧的中學教師,我嬸嬸是小學教師。那時的人,既不旅遊也很少探親。他們沒有來過我家,我父親也沒有回去過。我們隻是從照片上知道叔叔嬸嬸。叔叔嬸嬸有6個孩子,孩子都上學後,他們生活有點拮據。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向我父親要過錢,也沒提過其他任何要求。每到開學,我母親都會替我父親給他們寄一點錢去。也沒見他們回信來說點什麽。這份情,平平的、淡淡的。後來,我父親出了問題,母親也被單位隔離。很多親戚都受了牽連,失去聯係。在那鬼都不上門的時候,叔叔卻開始常常寫信詢問我們兄妹的生活情況。
叔叔嬸嬸知道我懷孕了,要在農村生孩子了。在離預產期還有兩三個月的時候,我嬸嬸寄來了第一個小包裹。裏麵是兩件絨布係帶小上衣,白底小黃花,柔軟極了;三條帶著小鞋子的開襠褲,紫紅碎花,又輕又薄;還有一個用碎布頭拚的小帽子,漂亮極了。孩子生下來一穿,大小剛剛好。隨著天氣變涼,嬸嬸又寄來了夾衣夾褲,毛線帽子,還有一個薄薄的、精致的藍花小坎肩。冬天將至,又寄來了棉衣棉褲,還有一個棉鬥篷。隨著孩子一點點長大,衣服也一點點變大,樣式也不斷改變。第二年褲子不再連鞋,成了背帶褲。冬天的褲子前麵很高,護著肚子和前心,後麵還有個屁簾。單做的小單鞋、小棉鞋,總是十分合腳。就這樣寄了整整三年,我一點都沒用再給孩子添衣服。
我女兒一歲半時,和我母親(在幹校)的合影。小棉鞋、棉襖、棉褲和圍嘴都是我嬸嬸做的,多合身啊!
當時,村裏的親友們羨慕極了,她們說:“燕毛(我女兒小名燕燕)爭(真)嫋(漂亮、好的意思)了,有這麽精巴(精幹)的二姥姥。可要嫋節節了。”“瞭瞭窄(這)小襖襖、小褲褲,瞭瞭窄樣式、窄爭節(針腳),想買剋(去)哪兒買圪了。”看看全村屬我們女兒穿得漂亮,我也很得意。
這些小衣服,都是我嬸嬸一針一線親手縫的。小孩衣服,用布頭就行,花不了幾個錢,可對我來說卻有如雨中送傘、雪中送炭。衣服小小的,那情意至今想來仍是濃濃的、暖暖的。
錯位小天才
“在生物界,兩種遺傳基礎不同的植物或動物進行雜交,其雜交後代所表現出的各種性狀均優於雜交雙親,……這稱之為雜交優勢。” (百度詞條)
大南大北的遠血緣婚配,正符合科學的原理。所以,我所接觸到的和聽到的在農村結婚的女知青們的孩子,沒有一個傻子,沒有一個有先天疾病。個個聰明、漂亮,健康。我的寶貝當然也不例外,從小就聰明得出奇。
那年清明,正好下了點雨。我和我先生楊永增就邊吟邊讚道:“清明時節雨紛紛……。”“欲斷魂,多形象啊!”“遙指,在遠處呢,更斷魂了。寫得太好了。”過了一會兒,女兒忽然說:“媽媽,再講《清明》的故事!”我挺吃驚,和著她當故事聽了。我就盡量通俗細致的給她講了一遍。過了一會兒,她又讓講。講了幾遍之後,女兒忽然手背後站好,晃著小腦袋,用標準的普通話一字一句清晰地背道:“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我試著給她講別的“故事”,她總要問:“甚意思啦?”我就盡量生動地講一番。背過十幾首之後,她不再問“甚意思”了。我試了試,她竟是不用講解就讀懂了。此後,女兒就常追著我要聽新“故事”三歲時,她已經會背《木蘭辭》了。
有一次,女兒從外麵哭回來,說XX男孩打她了。我看她沒傷沒咋的,就說:“嘿嘿,活該!”孩子站那兒楞了一會兒,轉身跑出去了。我對楊永增說:“孩子是一個小社會,有打人的,就有挨打的。有孩子頭,就有跟屁蟲,還會有受氣包。大人是幹涉不了的,因為你不可能天天跟著她。”不久,就發現女兒已自己打下了一片天地。村裏7、8歲的男孩都聽她指揮。
正當我把自己未竟的心誌寄托於女兒,心想按我的模式也許能塑造出個小天才時。女兒卻自己有了驚人的“發展”。
那次,我和先生去參加民辦教師招考,大姐來給我看孩子。我回來後,好幾個親戚爭相向我誇讚我女兒:“窄(這)女女爭(真)精了,做飯貴賤不攪(叫)她大姑姑倒油。”“你罵她小豬豬,她罵你老母豬。娃娃翻過班來了。”“她三嫂(我們的三侄媳婦)戲逗她說:‘你媽下街離婚圪了。’她接起來就罵:‘你媽接嫖客剋(去)了!’”誒呦,我的天哪!這都是什麽時候,從哪兒學來的啊!孩子才3歲多點兒啊!還誇她呢,越誇她還不越來勁兒?!
有一次,鄰居家孩子打了三哥家的兩個孩子。我女兒爬到東院圪蛋(用扇形土坯旋成的圓形糧倉)頂上,扯開嗓子大罵:“XXX(對方家大人的名字),哦X你媽,你打爺哥哥,爺……。”一點兒大的小人兒,站得高高的,操著地道的後山調,把女人罵街的話,一套一套的拋出來。家家都有人跑出來看熱鬧,被罵的人也叼著個煙袋樂嗬嗬的看著。我真是哭笑不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即使是一個隻有三歲多的孩子,也不能隨便當眾挫傷她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我耐心地等她罵了十幾分鍾,罵夠了回來,我說:“以後你回北京,北京的娃娃不罵人,你怎麽辦?”女兒想了想,認真地說:“媽媽,那你得提醒我啊!”好在我女兒很爭氣,4歲離開農村後,不僅沒有再罵一句人,連內蒙話都沒再說過一句。隻是開始幾天不說話,等一開口就是標準的普通話。
後來,我當了老師,經常碰到先天重要,還是後天重要;家庭影響大,還是社會影響大;這一類爭論和探討。我總是笑而不言,其實我是不知說什麽好。那時我常想,如果把牛頓、愛迪生這些大天才擱咱村裏,大概也隻是會比別人更會罵人吧!
獨守“寒窯”
第三個冬天,我真的沒有回北京。場麵活幹完了,分了紅,其他知青全都回北京了。就剩下我一個人。
後山的冬天特別冷,老鄉開玩笑說,撒泡尿都會半截凍成冰。有一天,我早上一起來,推不開門。原來,那年雪特別大,下了一夜雪又刮了白毛風,我們住的是原來的小學校,門是向外開的,雪就把門堵住了。我們那兒地廣人稀,每家都住得很遠。小學校離別人更遠,叫人也叫不到。我又急又怕,在屋裏團團轉。忽然想起這小學校窗戶是可以開的。我從窗戶跳出來,才把雪鏟開。更難的是每天要去挑水,井台上凍著厚厚的冰。井口也凍得很小,連水鬥子都下不去。要打水還得用尖頭鐵棍把井口鑿開。我鑿不了井口,看見別人挑水,就趕緊也去挑。井台又光又滑,一不留神就會滑倒。手要是碰到桶上,一粘一塊皮。我們那兒冬天不幹活,我每天在村裏東遊西逛,到人家的熱炕頭暖和暖和,和老鄉聊聊天,蹭點飯吃,一天一天的混著。
要過春節了,人們都忙了起來。先打掃屋子,然後炸油糕,蒸饅頭,軋粉條,燒豬肉,最後貼對聯、貼福字。村裏常飄著各種香氣,人們的臉上也都洋溢著濃濃的喜氣。那幾天,天天有人給我送東西,油炸糕、粉條、豬肉……什麽都有,有一大盆了。我很是感謝他們。也為快過節了而興奮。那天富寬家的閨女,用一個很大的笊籬,給我拿來五個油炸糕,兩坨粉條,一塊豆腐,一小塊豬肉,一碗豆芽,甚至還有一棵蔥。想得真周到啊!我特別高興。也特別感動。可是,人處困境時,往往特別敏感,心理也往往不太健全。我又想到隻有人給我送東西,卻沒有人請我去。我想起了人們常說:大年三十兒晚上接神時,家裏沒外人。嫁出去的閨女接神時都要避到院裏。我當然是外人了。
除夕之夜,我想:我也不懂這裏的習俗和禁忌,就別隨便去招人討厭了。就躲在自己屋裏,躲在這節日的歡樂之外。我們那時還是不會過日子,門上有一個大洞也不懂得糊上。每天早上,水缸裏、鍋裏都是冰。這時屋裏升著爐子,還是冷得要命。冷風從門上的破洞中呼呼的往裏刮,門忽嗒忽嗒地響著。我這個一直自詡堅強的人,這時也不由得難過起來。我想我父親——爸爸,你在哪裏?怎麽這麽多年杳無音信啊?我想我母親——媽媽,我知道你在幹校掃廁所,你是否也在想我們呢?我也想我哥哥嫂子——其實他們對我們很好的啊。我更想我妹妹——不知她是否也像我一樣一個人在山西農村過春節。我還非常的想同村的知青夥伴——沒了你們的吵吵鬧鬧,我竟是這麽寂寞,快點回來吧!胡思亂想著,心裏很不是滋味。我撐著自己,不讓自己流一滴眼淚。我趕緊找出毛主席著作,邊讀邊寫著日記,批判自己的小資情調,驅趕著各種奇怪的思緒,用革命口號鼓勵自己要克服困難,要堅強。“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這個冬天,我其實並沒有遇到什麽危險,也沒有生病,應該說是平平安安過來了。可那刺骨的寒冷和難耐的孤寂又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又想,以後可不一個人在村裏過冬了。可是,一個人上路不行,長住哥嫂家不行,一個人呆在農村又不行,那明年該怎麽辦呢?當時,頗有點走投無路之感。還好,第四個冬天,單位允許我們去幹校探望母親了。不必再為如何度過漫長的冬天發愁了。
打羊草
說到插隊,有不少苦澀艱辛的記憶,卻也不乏溫馨美好的回味。苦和樂本身就是相對的,又是相輔相成的。樂往往就在那苦中。
每年秋天,大家都要打一些羊草,以備冬天積雪不化時用。這一天,我一大早就起來了。烙了幾張餅,煮了幾個雞蛋,切了一些芥菜疙瘩,七七八八也裝了一書包。還灌了兩瓶水。待太陽升高,晃掉了露水,就該出發了。楊永增把孩子抱到自行車大梁上,然後騎上去,我緊跑幾步,跳到二等座上。一家三口,一輛自行車,我們高高興興的出發了。
秋高氣爽,天藍地廣。大片大片的麥田,綠中又帶一點微黃;蓧麥還是綠的,微風吹來掀起層層波浪;各種不同的莊戶(莊稼)呈現著不同的色彩,好一派五彩繽紛的秋日的田園風光。我們走了很遠,找到了一個羊草茂盛的山溝,就開始幹活了。打羊草要看時機,太嫩了容易爛掉,一曬就沒了。太老了一碰就斷,又紮手又不好打,羊也不愛吃。馬蓮要用鐮刀割,割下來的馬蓮很滑,不好拿也不好捆;沙蓬要用手拔,合用的沙蓬已經很紮手了;還有許多可以用的草。我們或割或拔,忙碌起來。孩子興奮異常,自顧自地又跑又叫,玩兒得似乎比我們還忙。
打了不少羊草了,休息一下吧。我們往草地上一躺,舒展著身體。嘴裏嚼著一些甜草,聞著青草的芳香,看著孩子自得其樂地滿世界奔跑、喊叫,那種舒適、愜意的感覺,城裏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休息一會兒,就開始“野餐”了。不過,我們可不像現在郊遊的人那麽休閑,那麽文雅,我隻記得是狼吞虎咽,一掃而光。味道嘛,一句話:香,實在是香呐!連水都覺得是甜的。
打下的羊草要曬一曬,圪朽(蔫)了才好捆。我們把打下的羊草堆在一起曬著,換個地方,又大幹起來。轉眼就太陽西斜了,我們也打下了不少羊草。我們把打下的羊草捆成大大的三捆,一側一捆,上麵一捆,遠看就像一座小山似的。楊永增推著自行車,我把孩子放在草捆頂上,在一邊扶著她。勞作了一天,滿載而歸。這種成就感、充實感,這種喜悅之情,隻有付出勞動的人才能享受得到。晚霞輝映,照著我們長長的身影,老楊穩住車,吼起了爬山調,孩子咯咯地笑著,我也開心地笑著。
半跳農門
要在全縣考核民辦教師了,所有民辦教師都要經過考試才能上任。現任的和想就任的都可以參加考試。這好消息瞬時傳遍了全縣。懷才不遇的鄉村秀才各個躍躍欲試。當然,有人歡喜就必然有人愁。有些不學無術,笑話百出,誤人子弟的庸師卻惴惴不安,生怕丟了飯碗。
當時,民辦教師每年記一個強勞力的工分,每月有8元補貼。放農忙假時出工勞動還可再記工分。周日和假期還可以照顧家裏。所以,不少人找門路、托關係想當民辦教師。像我們這樣沒背景,又不善奉迎的人,這種好事是輪不到我們的。但憑本事考,我還是有信心的。我們著實為上級這英明舉措激動了一番。找村裏的學生借了幾本初中課本,複習了一下,就去公社參加考試了。考題十分簡單,我十分輕鬆地答完了所有的試卷。
成績公布了,我考了全縣第一名。楊永增考了我們大隊第二名(我第一)。我們很高興,這下兩人應該都可以當民辦教師了。考試成績好的人都很高興,做著走馬上任的美夢。接著,錄用結果也張榜公布了。可是大家萬萬沒想到,這樣興師動眾的在全縣大考了一回,我們大隊成績在前麵的幾個人,居然一個也沒有錄用。也就是說,一個新人也沒有錄用。我這幾乎滿分的全縣第一名,都沒能替下三門不到100分的最後一名。一時,參考的人和村裏的人,議論紛紛。可人低言微,又有什麽用呢?大家都十分失望,也十分氣憤。
我這時比要救濟款那時強了一點。心想,誰怕誰呀?還能把我們農民資格開除了?於是,我就背了一書包蓧麵,(準備到車馬大店打尖用)去上告。我琢磨,大隊敢如此做,公社恐怕也是默許的,就先不去了。可如果告得太高了,一來門檻高,自己也摸不著門路;二來山高皇帝遠,等一級一級批下來,黃瓜菜也涼了。我選擇了先到縣教育局。到了縣教育局,我直奔局長辦公室。我也沒問對方是不是局長,姓什麽,就憤怒說:“這次考民辦教師,我考了全縣第一,我愛人楊永增考了全大隊第二(我第一),卻不錄用。一個新人也不錄用,還裝樣子考什麽試?既然是縣裏組織的考試,我就找縣裏。如果不解決,我就一級一級往上告,一直告到教育部!”我拍拍那書包蓧麵:“麵都背上了,不解決馬上去集寧(烏盟所在地)!”對方馬上回答:“全縣第一都不用,太不像話了。你先回去,過一兩天去公社,我們打招呼,讓他們解決!”我頗感意外,心想恐怕沒有這麽簡單吧!
過了兩天,我去公社。有關負責人居然點頭哈腰的和我商量:“錄用的人都上任了,你說都是有來頭的人,把誰剔下去呢?縣裏給加了一個編製,你們兩口子安排一個行不行啊?互相體諒一下吧!我們也挺難辦的!”我們當時比較窮,能有一個人當上民辦教師,生活就會大大改觀。如果繼續上告,是不是一定會有結果呢?官官相護,搞不好連這個名額也丟了。我稍加考慮就妥協了。想來慚愧,這麽輕易地就放棄了鬥爭,也沒有為其他成績好的人爭一爭了,更沒有和那些欺上壓下搞關係網的人鬥一鬥。
就這樣,我一分錢沒花,從前門登上了鄉村小學的講台。雖然人還在農村,卻不用再幹農活了。
【王海軍,王力之女,1968年到內蒙武川縣插隊10年,1978年考入內蒙師大中文係,1990年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