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三遷,擇鄰而居是個家喻戶曉的故事。可是在我長起來的時候,中國人活得連棵樹都不如。別說擇鄰而居,很多人連選擇當人的基本權利都被剝奪了。那個時候,生活中的一切都可以簡單概括為這樣的四個字:計劃安排。不過不是你計劃,也不是你安排;是黨計劃,黨安排。難怪那時候響徹大街小巷的歌曲唱得是,“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 我再寫下去,非上吐下瀉不可。
我們家,確切地說,是我父母家,就在這不明不白,不倫不類,不分是非,身不由己的年代裏和兩家人作了鄰居。
這第一家的男主人當年大概跟我現在的歲數差不多,整天悶悶不樂,一副嚴肅的樣子。是那種雖經文革,卻依然因得勢而見人愛理不理的知識分子。他無論白天黑夜,手裏永遠夾著一根香煙。隔三差五,便有一輛黑色的伏爾加轎車來到樓前把他接走。因他名字中的某個字,我姑且叫他大走先生吧。
這第二家的的男主人,跟第一家的男主人年紀相仿,也是整天悶悶不樂,嚴肅得讓人窒息。不過他缺少那種傲慢的派頭。瘦高的個子,戴著副黃色的眼鏡,使整個人都顯得麵黃肌瘦。因他名字中的某個字,我姑且叫他口玉先生吧。
跟他們比,我的父親活得靜悄悄。我的父親除了會看書,還會寫字。可惜他生活在一個既沒人看書,也沒人出書,更沒人買書的年代裏。那時候的書基本都是發的。拿回家翻翻,心裏真替蔡倫惋惜,也真替那些變成了紙的樹惋惜。
忽然有一天毛澤東死了,接著“四人幫”就進了監獄。一架瘋狂運轉不停的階級鬥爭機器裏就像被誰突然插進了一根鐵棒子,它無奈地停了下來。
知識分子在經曆了無數次的運動,清洗,改造,揉搓,自賤…之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心,口是心非的思想,麻木不仁的感覺…半信半疑地重新回到了革命隊伍裏。
我的父親因為膽小怕事,明哲保身…而再次變成了又紅又專的革命知識分子。他又當教授又當官,又出書又出國…我忽然發現我的父親原來是會笑的。我常常站在陽台上,看著夕陽西下的日頭,突然想直著嗓子喊一聲,“複辟啦,複辟啦!”
於是我裝得更謙虛了。
大走先生的好日子卻忽然地結束了。不但黑轎車再不來了,大走先生很久都沒回家。他被隔離審查了。當無脛而走的謠言終於傳到了我的耳中時,我忽然恍然大悟,為什麽以前他的太太到我父母家串門,要提起大走跟江青去過大寨的事。原來他是“四人幫”的禦用寫作班子“梁效”的骨幹主筆!
過去正史裏用“妙筆生花”,“如椽大筆”來形容專為朝廷效犬馬之勞的師爺,刀筆吏。我不知道大走先生舞文弄墨之間,多少人便家破人亡。這個賣身投靠的無恥知識分子,在那個年代裏豈止是昧著良心,自願地扮了頭羊的角色,他簡直就是為虎添翼,為虎作倀,身居長工屋為害四方!
口玉先生還是一臉枯黃,但他突然地竄升了。那時有句常說的話叫“百廢待興”。口玉先生忽然地成了科學社會主義倫理學的創始者。國家正需要他這樣的理論家給人民鼓舞打氣。你可以想象他整天信口雌黃地有多忙。隔三差五也有一輛車停在樓前,不過不是黑色的伏爾加,是輛來接口玉先生去講學的,我現在怎麽都想不起顏色的日本轎車。
有一天早上,我從朦朧中醒來,錯把四點看成了五點。爬起身洗漱完畢悄悄地出門去健身。才下了幾個台階,便聽見樓道裏有攝手攝腳的響聲。唏唏嗦嗦,鬼鬼祟祟。我急步衝下樓去,以為可以抓住前不久偷了我的自行車的賊。對鼠盜狗竊之徒,我絕不會輕饒。
口玉先生扛著兩片厚實的木板,順著樓梯爬上來。他的臉在樓道昏黃的燈光下,除了顯得更黃,還帶著一股尷尬。口玉先生從樓前不遠的建築工地偷了木料。他家才請的外地木匠這兩天正在給口玉家做衣櫃。
他偏偏在這人不知鬼不覺的黑夜裏撞見了我。
我最後一次見到大走先生時,他已經是一所著名的大學裏著名的教授博導了。大走先生教的是馬列主義哲學。我再沒見過口玉先生。前幾年聽說他已經當了某著名大學的副校長。估計家裏的那個衣櫃早已換成了八仙桌,陳列櫃了吧。
他們培養的學生應該早已遍布天下,在這盛世的今天,師道傳承,後繼有人。
原作於2008-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