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小瑩的住處是一棟位於施瓦本大街、靠近地鐵站的有些年頭的三層建築,紅磚外牆爬滿了常春藤,透著一股老歐洲的沉靜韻味。以前住城裏的時候,宏進經常來附近的亞洲超市買菜,當時拎著豆腐,白菜一路走去的他,怎麽會想到,有一天他會走進街旁的一位單身女人的家。
宏進拎著一瓶藍貝格紅葡萄酒,沿著略顯斑駁的樓梯拾級而上。
站在小瑩的門前,他定了定神,輕輕叩了兩下。門悄然打開,略施粉黛的小瑩出現在眼前,兩腮一抹淡淡的緋紅,仿佛春日初綻的桃花。這一年多來宏進早習慣了單身漢的生活,突然間淺笑盈盈的年輕女子就在咫尺之間,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悸動。
進屋後,兩人坐在小巧的客廳裏,隨意聊了幾句家常。小瑩的公寓不大,卻收拾得溫馨雅致,牆角擺著一盆綠意盎然的龜背竹,茶幾上放著一本翻開的德語小說。
小瑩笑著說:“早就想請你來家裏吃頓飯,無奈你總是忙。”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狡黠,“雖然失業不是好事,但我終於能請到你了。來,讓你嚐嚐我的廚藝!我在中餐館這幾年,可沒少偷師學藝呢。”
小瑩起身,引著宏進走進廚房。廚房雖小,卻彌漫著誘人的香氣,灶台上還冒著淡淡的熱氣,顯然她已經忙碌了好一陣。不大的餐桌上已經擺滿了五六道菜肴。宏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半開玩笑地說:“來德國一年多,除了第一晚在你們店吃的那頓,我還沒正經吃過一頓中餐呢。”
這話其實不盡然,他在薛工家吃過幾次中餐,但那時的他總是小心翼翼,帶著幾分拘謹,滿臉堆笑,疲於應付,根本無心品嚐。而今天,和小瑩在一起,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再也不需要謹小慎微,隻需做最真實的自己。
小瑩聽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笑著說:“那你今天有口福了!這些菜我可是花了心思的。”
她開始細數每道菜的準備過程,語氣裏帶著一絲驕傲。糖醋小排是她從早上開始醃製的,先用薑片和料酒去腥,再裹上薄薄一層澱粉,下鍋煎至兩麵金黃,最後澆上精心調配的糖醋汁,熬煮到汁液濃稠。
油爆蝦她選的是新鮮大蝦,親手剝去蝦線,用鹽和胡椒略醃,再用高溫熱油快炒,鎖住鮮味,撒上蔥花提香。
四喜烤麩是她特意為宏進準備的,因為宏進和她說過,自己去上海的時候,最喜歡這道上海菜,她提前將烤麩泡發,切成小塊,與木耳、香菇和花生米一起燉煮,湯汁用高湯慢熬。
油麵筋塞肉更是費工夫,她一早去亞洲超市買了上好的麵筋,回家後小心翼翼地掏空,塞入調好味的肉餡,蒸熟後再用醬油和糖略燒。
家常豆腐看似簡單,是她在樓下亞洲超市買來的老豆腐,煎得外酥裏嫩,配上青紅椒和豆瓣醬,帶著一絲川味的辣香。
宏進聽著她的講述,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她靈巧的手指上,那雙手在廚房裏忙碌了大半天,卻依然白皙纖細。他忍不住感歎:“小瑩,你這手藝,簡直可以開餐館了!”小瑩擺擺手,笑得有些羞澀:“哪有那麽誇張,就是想讓你吃得開心點。”
兩人落座,宏進打開自己帶來的紅葡萄酒,深紅的酒液在玻璃杯中輕輕搖曳,散發出淡淡的果香。
他為兩人各斟了一杯,小瑩舉起杯子,目光清亮地看向他,微笑著說:“來,為我們在陌生的德意誌,在陌生的斯圖加特相識,幹一杯!”說完,她仰頭一飲而盡。宏進有些意外她的酒量,跟著一飲而盡,酒液滑過喉嚨,帶著微暖的醇香,瞬間驅散了暮色中的涼意。
兩人邊吃邊聊,菜肴的香氣在小屋裏彌漫,葡萄酒的微醺讓氣氛愈發輕鬆。小瑩聊起她的計劃,德語水平考試通過後,她在聯係一些大學,準備在斯圖加特讀一個外貿方麵的學位,爭取畢業後找一份本地工作。
宏進好奇地問:“你為什麽一定要留在德國?回上海不是更熟悉嗎?”
小瑩的目光微微一黯,隨即堅定地說:“不,我要讓前夫看看,沒有他,我一樣可以在德國活得很好。”她頓了頓,轉而問宏進的打算。
宏進坦言,他正在辦理加拿大移民,可能不久後會離開德國。小瑩聞言微微一愣,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低頭說:“其實我從漢堡再回斯圖加特,也是希望能再遇到你,沒想到,我回來了,你卻要走了。”
宏進囁嚅半天,欲言又止。小瑩舉杯又喝了一大口,抬起頭,目光如水,緩緩說道:“宏進,人生就像一列疾馳的火車,兩個乘客不約而同地坐進同一節車廂,他們的目的地或許不同,但這不妨礙他們珍惜這段共處的時光,對嗎?再說,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她的聲音輕柔卻堅定,像是夜風拂過湖麵,泛起細密的漣漪。宏進心中一震,喉嚨裏的話語仿佛被堵住,隻能靜靜地看著她,眼中多了幾分柔情。
這頓飯吃了足足一個多小時,一瓶葡萄酒不知不覺見了底。微醺的小瑩雙頰泛起紅暈,像是剛剛抹上的胭脂,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動人。宏進的目光也開始迷離,空氣中彌漫起一股說不清的曖昧,小屋一下安靜下來,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聲和街燈的微光透過窗簾灑進房間。小瑩輕輕起身,腳步略帶慵懶地走到窗前,指尖輕觸窗簾,緩緩拉上,吧嗒,她把室內的燈關了。
她轉過身,背靠著窗戶,外麵的光影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凹凸有致的剪影,那一刻,時間仿佛被拉長,一根似有無形的絲線將兩人輕輕牽引。小瑩的腳步輕緩,像是被風吹動的柳絮,慢慢向宏進靠近。他不由自主地想躲閃,卻好像被定住了似的。
小瑩在距離宏進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微微側頭,唇角勾起一抹淺笑。笑容裏藏著幾分羞澀,又帶著一絲勇敢。宏進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眼眸上,那雙眼睛在微光中閃動,像是夜空裏的星星。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的指尖已經輕輕觸到了她的手指。小瑩微微一顫,卻沒有退開,指尖的溫度在彼此的觸碰中悄然傳遞,像是春日裏一縷陽光,劃開了屋裏的黑暗。
房間裏的空氣已經凝固,窗外的世界也與他們無關,黑暗中兩顆心跳動的聲音在靜謐中交織。宏進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他想要移開目光,卻發現自己早已沉溺在柔光之中。小瑩青蔥般的纖指愛撫他的手背,動作輕如羽毛,在宏進心中掀起一陣漣漪。兩人沒有言語,隻是靜靜地感受著彼此的存在,像是兩片漂浮的雲,在夜色的懷抱中不經意地相擁。
夜色漸深,房間裏的溫暖卻愈發濃烈,不知什麽時候,街上駛過一輛汽車,車燈穿過窗簾射進屋來,投在兩人交疊的剪影上,像是歲月在這一刻為他們鐫刻下了一幅永恒的畫卷。
暑假的腳步悄然而至,宏進的生活又回到了熟悉的節奏——穿梭於勞動局,尋找短期的打工機會。這天,他在格拉芙那兒拿到了一份為期一周的臨時工作,前往科隆巴赫(Krombacher)啤酒廠上班。
科隆巴赫是德國最大、最負盛名的啤酒廠之一,始建於1803年,由夏德伯格家族世代經營,公司總部坐落在路德哈爾區的克勞斯塔礦泉水發源地。這裏出產的礦泉水清冽純淨,與精選的頂級鮮麥芽、優質啤酒花,搭配夏德伯格家族代代相傳的神秘配方,釀製出科隆巴赫啤酒——口感圓潤香甜,帶著獨特的啤酒花芬芳,曾多次被評為德國人最愛的啤酒品牌。
宏進被分配到啤酒廠的流水線,負責最後一道工序:將灌裝好的啤酒瓶從傳送帶上取下,整齊裝箱。工作時間從下午兩點持續到晚上十點,流水線一刻不停,宏進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隙,更別提坐下吃飯。唯一的小福利是,啤酒敞開供應,想喝多少都可以。出國前,宏進的酒量不算差,但喝酒對他而言更多是應景之舉,朋友聚會時端起酒杯,圖個熱鬧,談不上真正的熱愛。這一個禮拜的科隆巴赫經曆,徹底顛覆了他的認知。
流水線旁,冰涼的科隆巴赫啤酒瓶在傳送帶上叮當作響,泛著琥珀色的光澤,仿佛在低語著誘惑。宏進起初隻是偶爾拿起一瓶,淺嚐幾口,試圖緩解工作的疲勞和饑餓。但啤酒入口的瞬間,清爽的麥香混合著微苦的啤酒花氣息,像是夏日清晨的微風,瞬間喚醒了他的味蕾。每一口都帶著克勞斯塔礦泉水的純淨,滑過喉嚨時,彷佛洗去一整天的辛勞。他開始忍不住多喝幾口,甚至在換班的短暫間隙,也會抓起一瓶,站在車間角落,仰頭暢飲。慢慢地,他越喝越多,最多一天能喝下七八瓶,下班的時候,腳步虛浮,像是踩在棉花上,搖搖晃晃地走出車間,臉上卻帶著滿足的笑意。
那幾天,科隆巴赫的啤酒成了宏進的慰藉。流水線的轟鳴聲、裝箱的機械重複,都在啤酒的微醺中變得柔和。他開始理解為什麽德國人對這款啤酒情有獨鍾。
以後的很多年後,喜歡旅行的宏進,每到一個歐洲國家,都會習慣性地尋找科隆巴赫的蹤跡,但大多以失望告終。直到某天,他在波黑首都薩拉熱窩的街頭漫步,目光無意間掃過一家酒吧門口,赫然看見熟悉的科隆巴赫招牌。霎時間,記憶如潮水般湧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喧囂的流水線車間,看到了冰涼的啤酒瓶在傳送帶上閃光,聽到了自己心跳的回響。那一刻,他想起了在啤酒廠的那個瘋狂一周,想起了開懷暢飲的暢快,更想起了記憶深處的那個身影。
在科隆巴赫的那一周,宏進的思緒常常飄向小瑩。流水線的喧囂中,他會不自覺地想起她忙碌在廚房的身影,想起她用纖細的手指調配醬汁的模樣,想起她端著菜肴時眼中的溫情。
更讓宏進心緒複雜的,是他正在進行的加拿大移民申請。隨著申請的進展,他知道,自己留在斯圖加特的日子已經不多數,施瓦本大街的那間小屋終將成為記憶。對即將逝去的留戀,像一團濃霧,籠罩在他的心頭。他害怕告別,害怕失去小瑩的陪伴,害怕那扇門後的溫暖燈光從此熄滅。每一次與小瑩的相聚,都成了他內心的掙紮——他既想珍惜這短暫的時光,又害怕沉溺太深,留下無法釋懷的遺憾。
結束在科隆巴赫一周的工作,宏進又來到施瓦本大街的那棟下樓。他敲開小瑩的門,從雙肩包裏掏出六瓶科隆巴赫啤酒,笑著對她說:“今天咱倆一人三瓶,不醉不休!”小瑩的目光在啤酒瓶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綻開笑顏,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好啊,那就看看誰先醉!”
兩人圍坐在小瑩的小餐桌旁,啤酒瓶開啟的“嗤”聲在房間裏回蕩,泡沫湧出,帶著麥香彌漫開來。小瑩端起酒杯,輕輕抿了一口,眉頭微挑:“這啤酒味道真不錯。”宏進笑著回應:“這是我在科隆巴赫親手裝箱的,喝一口,就好像又回到那個流水線。”他沒有告訴她,這一周的工作不僅讓他愛上了科隆巴赫的味道,也讓他在單調的勞作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對她的思念。
然而,作為一個已婚男人,宏進的內心始終被深深的矛盾撕扯著。每次走上施瓦本大街,踏上那條熟悉的樓梯,他的腳步都會不自覺地放慢。內心的道德感像一堵無形的牆,讓他一次次在小瑩的門前徘徊。他知道,頻繁造訪小瑩的公寓,沉浸在她的笑容和溫暖中,對遠在故鄉的妻子,對他曾許下的誓言,都是一種背叛。每當他站在門前,手指觸碰到門鈴的那一刻,理智總在耳邊低語,催促他轉身離開。
可那扇門後透出的燈光,像是冬夜裏的爐火,溫暖得讓人無法抗拒。小瑩的笑聲、她親手烹製的菜肴、她眼中的堅韌與溫柔,還有她難以言狀的溫柔的愛撫,都像是一根根細密的絲線,將他牢牢牽引。
那天晚上,啤酒一杯接一杯,宏進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在小瑩的臉上。她的臉頰在酒精的作用下泛起淡淡的紅暈,是那麽美麗,她笑著聊起在德國的奮鬥,聊起未來的夢想,眼中閃爍著對生活的熱愛。宏進靜靜地聽著,心中的柔情如潮水般湧動。他想開口告訴她自己的掙紮,想坦白內心的矛盾,卻又怕打破這片刻的美好。他知道,無論他多麽留戀,這段相遇終將像科隆巴赫啤酒的泡沫,絢爛卻短暫。
夜色漸深,窗外的街燈灑下柔和的光,映在小瑩的公寓裏,像是為這一刻鍍上了一層夢幻的濾
鏡。宏進的內心在道德與情感的拉扯中掙紮,但他選擇讓這一晚的時光繼續流淌,他告訴自己,至少在這一刻,他要忘記內疚,隻感受這份溫暖,哪怕未來注定要淒慘。
第十七章
宏進剛開始打工的時候,就聽留學生圈子裏盛傳,斯圖加特博世工廠的暑期工是香餑餑。不光工資高,要是能撈著夜班,那薪水更是白班的一倍半。博世公司財大氣粗,因為招工量大,他們繞過勞動局,直接對留學生發申請表。宏進抱著試試手氣的心情,把申請表格寄了出去,沒想到還真被錄取了,為期一個月,清一色的夜班。
上班第一天,所有被聘用的留學生要參加一個安全生產注意事項說明會。宏進走進大廳,眼前的一幕讓他愣住了:幾百號人烏泱泱地坐著聽講,其中一大半竟然都是同胞!看來博世的號召力名不虛傳。
盡管博世工廠的夜班勞動強度,比宏進之前在“巴西夜總會”洗碗要輕鬆不少,但連續黑白顛倒的作息時間,還是讓他花了一個多星期才勉強適應過來。他每天淩晨下了夜班,回到住處時已是早晨七點半。簡單扒拉幾口早飯,倒頭便睡。一覺醒來,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再掙紮著爬起來準備晚飯,吃完後匆匆動身,趕在晚上八點前抵達工廠,開始新一輪的夜班。
小瑩知道宏進上夜班辛苦,幾次悄悄地去他的宿舍送菜,那個時候宏進總是在呼呼大睡。小瑩也不去打擾,隻輕手輕腳地走去廚房,打開冰箱,將自己精心準備好的幾樣小菜,擺放在屬於宏進的那一格。
等到傍晚宏進從昏沉中醒來,饑腸轆轆地去廚房打開冰箱,目光觸及那幾樣小瑩特意送來的精致小菜時,一股暖意瞬間從心底升騰而起。
宏進的工作內是坐在流水線上裝配零件。這活兒沒什麽技術含量,但要求動作快且不能出錯,如果零件積壓,上下遊的工友都會受到影響。
德國工業化程度很高,但在博世這種規模的工廠裏,除了高高在上的管理層,普通工人階層已經很難見到德國人的身影。 在車間第一線工作的,大多是來自東歐等國的工人。宏進所在的那個夜班,除了土耳其工頭,清一色都是中國留學生。
夜班最難熬的莫過於淩晨三四點鍾,每到這個時候,困意像潮水般湧來,宏進的眼皮就像灌了鉛,重得直接黏在一起。睡意重得讓大家都扛不住的時候,流水線上下遊的同胞們就開始拚命找各種話題閑扯,從曾經宏偉的事業藍圖聊到甜蜜的愛情故事,從家鄉的美食聊到異國的風光。這邊有人繪聲繪色地說他有位朋友把德國姑娘的肚子搞大了,那邊又有人眉飛色舞地爆料,說他鄰居的老婆趁老公回國,竟然勾搭上了隔壁的巴基斯坦人......
漸漸地,說話的人越來越少,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大家的眼皮似乎不約而同地不聽使喚,一不留神就“哢”地合上。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短短幾分鍾,眾人又會猛地驚醒,接著開始新一輪的胡扯,七嘴八舌,聲音從高到低,最後又歸於寂靜。
宏進困到不行的時候,就對工頭謊稱要去上廁所,然後溜到車間沒人的角落,靠著牆壁偷偷蹲下,閉上眼睛,在心裏對自己說:“就眯一會兒,數到100一定起來!”可每次總是數不到20就睡了過去,然後不知多久,又被那位土耳其工頭謾罵聲驚醒。
工頭最喜歡在大家最疲憊、最困頓的淩晨時分巡視。他那雙細長的眼睛,總能在第一時間捕捉到誰的動作稍慢了半分,或者誰的眼皮不爭氣地打了個架。一旦發現“目標”,他就會像發現獵物的餓狼,衝上前去,用他那夾雜著濃重口音的德語:“你們這些中國人,就是懶!動作慢得像烏龜!”他雙手叉腰,嗓門大得能把整個車間震響,“看看!看看你!又出錯!這麽點小事都做不好,回去吃奶去吧!”
對於工頭的刻薄,大多數同胞敢怒不敢言。雖然大家心裏都憋著一股火,但擔心一旦反抗,工頭會向車間上層告狀,讓自己好不容易才拿到的工作得而複失。畢竟,在異國他鄉,一份穩定而豐厚的收入實在太重要了
不過,工頭心情好的時候,偶爾也會跑過來和中國人聊上幾句。
這一夜,他溜達到宏進的工位旁。也許是長久以來感覺到中國人對他隱約的憤恨,他突然心血來潮,想借機表白一下自己不是個壞人。他湊近宏進,問道:“你們中國話裏麵‘Ich bin guter Mensch’(我是好人)怎麽說啊?”
宏進眼珠一轉,計上心來。他顯出一副非常誠懇的表情,語氣鄭重地說:“在中文裏,這句話很簡單。您跟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是,傻,逼。”
工頭聽了,信以為真,跟著宏進認真地練習了幾遍。一邊嘟囔著:誰說中國話很難學?這四個發音聽起來也挺簡單的嘛!然後,他一邊推著工件車在車間裏巡視,一邊開始扯著嗓子大聲嚷嚷:“我是傻逼!我是傻逼!”聲音回蕩在空曠的車間裏,格外響亮。
在場的中國人一下從昏昏欲睡中驚醒過來,大家先是麵麵相覷,接著爆發出哄堂大笑!瞌睡蟲也被笑聲衝擊得無影無蹤,大家看著宏進,暗暗豎起大拇指說:“你小子,真行!”
工頭看著中國人笑得前仰後合,心裏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他疑惑地換了幾個人問:“‘我是好人’這句話我剛才那樣說,對嗎?”可每一個被問的人都強忍著笑意,一臉嚴肅地對他說:“你說的很好,工頭!”
那天的夜班過得特別快,工頭那句響亮的“我是傻逼”,成了在博世的中國中津津樂道很長時間的笑柄。
不知不覺又是一個秋天了,一年前的此時,宏進的心情和運氣都處於最低點,隨著生活的安定,他的心緒逐漸平穩,原來冷酷疏離的世界好像也開始慢慢對他友好起來。
博世工作終於結束,這一天,宏進正在宿舍裏無所事事,他躺在床上,桌上的收音機裏,正播放著
德國民歌,旋律舒緩,突然走廊上有人喊:宏進,你的電話。
宏進一個激靈,從床上彈了起來,帶著一絲疑惑走出房間,拿起電話。話筒裏隨即響起一位中年女性略帶施瓦本口音的德語:“你好,請問你是宏進先生嗎?”
宏進有些懵,但還是本能地答道:“是啊。”他努力在腦海中搜索這個聲音,卻毫無頭緒。
對方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接著拋出了一個讓他更加摸不著頭腦的問題:“你還記得黑森林攝影工作室的施密特先生嗎?”
施密特先生?宏進的大腦飛速運轉,記憶的碎片在腦海中翻騰。黑森林?攝影工作室?哦!他楞
了足足半天,才恍然大悟——那位施密特先生,不就是當初給自己和小瑩拍賭博片子的攝影師嗎?那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沒想到對方竟然還記得自己。
對方接著說:“我們最近受奔馳公司委托,要拍攝一部廣告片,準備在明年北京的汽車展覽會上播放。施密特先生向我們極力推薦了你,說你的形象和氣質都非常符合我們的要求。你......你願意參加這部廣告的拍攝工作嗎?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明天可以直接來我們的工作室詳談。”
電話那頭的話語把宏進打得有點頭暈。奔馳廣告?還要拿到北京車展播放?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個月夜班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難以置信的驚喜和一絲難以抑製的惶恐。宏進握著聽筒,激動得連連點頭,盡管對方根本看不到。
第二天,宏進如約出發,目的地是斯圖加特郊區的一座不起眼的小樓,那裏便是廣告公司的所在地。接待他的正是昨天打電話的那位女士。言談之中,女士對宏進似乎很滿意,而宏進也終於搞明白了來龍去脈:原來奔馳汽車公司年底要在北京舉辦一個規模盛大的發布會,正準備拍攝一個廣告片,片頭需要有人用中文說幾句廣告語。拍攝隻需要半天時間,工資卻是驚人的2000馬克!宏進心裏一陣狂喜,暗自盤算:這個數字,大約可以算是斯圖加特大學中國留學生打工時薪的最高紀錄了吧?
第三天,宏進帶著他那套出國前特意做了兩身、卻一直束之高閣的西裝、襯衫、領帶等行頭出發了。這些衣服帶來德國以後,一直放在衣櫥裏麵,不見天日,沒想到此時此刻,這“壓箱底”的行頭竟然派上了用場。
到了工作室,宏進見到了廣告導演,一個看起來隻有二十多歲的德國小夥子,顯得年輕有為。那天他們要錄兩段內容:宏進的中文解說和一位巴西女孩的西班牙語解說。
拍攝前,宏進麻利地換上了自己的西裝。然而,導演打量了他一身行頭,卻突然皺起了眉頭。他走上前,左看看右看看,最終得出結論:“你的西裝還湊合,但是襯衫......離德國的流行款式相差太遠了。”說罷,導演二話不說,直接拉著宏進跳上車,風馳電掣地開到了附近的百貨商店。在琳琅滿目的貨架前,導演像個挑剔的時尚買手,替宏進精心挑選了一件他覺得“滿意”的襯衫。宏進看著導演挑剔又專業的眼神,心裏忍不住嘀咕:如果我今天索性就穿著汗衫褲衩來,他是不是也會替我置辦一套全新的西裝呢?那可就賺大了!
回到工作室,宏進再次換上西裝、新襯衫,打好領帶,再由化妝師略略修飾一番,瞬間顯得精神了不少。對方隨即把廣告詞遞給宏進,半頁紙,不長。導演希望宏進能盡快背誦下來,然後進行試鏡。
旁邊那位巴西女孩也和宏進一樣,拿到了她的廣告詞,隻不過是西班牙文。
宏進接過廣告詞,來回默讀了幾遍,就覺得自己心裏有底了。他抬頭對導演說:“可以了。”而此時,那位巴西女孩還在苦惱地背誦著,連一半都還沒背下來呢!
導演讓宏進先來。麵對著碩大的攝像機鏡頭,宏進雖然心裏有些緊張,但畢竟經過了上次拍電影的鍛煉,他深吸一口氣,第一遍就基本流暢地背誦了下來。導演讓他把語速放慢一點,又試了幾遍,這次完全符合要求。正式開錄,隻一遍就順利通過!
導演滿意地對宏進說:“你的部分完成了。”宏進回頭一看,那位巴西女孩還在原地,痛苦地盯著手中的稿子。
那位負責聯係的女士,一邊將兩千馬克的支票遞給宏進,一邊笑著說:“施密特先生當初推薦你的時候,隻說你鏡頭感很好,不緊張,但我沒想到,你的記憶力居然也這麽好!”宏進接過支票,心裏樂開了花,暗想:嘿,當年讀中學的時候,我可是五分鍾默讀就能全文背誦《嶽陽樓記》的,這半頁廣告詞算什麽!
宏進告別女士,正準備出門,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轉身回來。那位女士看著他,疑惑地問:“你有什麽事情嗎?”宏進臉上露出一絲狡黠的笑容,問道:“我就想知道,你們怎麽能確定,我剛才那段廣告詞沒有亂說呢?”對方聽了,忍俊不禁:“你剛才手上拿的稿子,就是我翻譯的啊。我在北京外國語學院學過兩年漢語,雖然我的漢語說的還不夠好,但你是不是亂說,我還是聽得出來的。“
手握著那張沉甸甸的兩千馬克支票,宏進的心情簡直像坐上了火箭,直衝雲霄。他收獲的不僅僅是金錢,更像是對他在德國這段時間所有付出的一種肯定,他一路蹦跳著回到宿舍,腦子裏飛速盤算著這筆錢的“用途”。
突然,他想起來了,下個禮拜就是小瑩的生日。這些日子,小瑩對他的關懷無微不至,從夜班飯菜到精神慰藉,她像一束溫暖的光,照亮了自己孤寂的黑暗。宏進心裏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他要給小瑩一個驚喜,一個特別的生日禮物。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撥通了小瑩的電話,語氣裏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小瑩,我有個好消息!你猜我今天掙了多少錢?!”他把廣告拍攝的經曆,以及那筆豐厚的報酬一股腦兒地告訴了小瑩。電話那頭的小瑩聽得也是連連驚呼,替他感到高興。
“小瑩,我想請你周末去班貝格玩兩天怎麽樣?”宏進小心翼翼地提出了邀請,心裏既期待又有些忐忑。班貝格,是德國南部聞名遐邇的美麗小城,風景如畫,充滿浪漫氣息。
電話那頭短暫的沉默後,傳來小瑩帶著抑製不住的驚喜和雀躍的聲音:“真的嗎?班貝格?太好了!宏進,謝謝你!”她的聲音裏充滿了期待,宏進幾乎能想象到她此刻眉眼彎彎,嘴角上揚的模樣。
周末如期而至,宏進和小瑩的心情像夏日的陽光一樣燦爛。他們相約在斯圖加特火車站見麵,小瑩特意打扮了一番,一件淺藍色連衣裙襯得她格外清麗,臉上洋溢著少女般的羞澀與期待。宏進看著她,心裏也不禁泛起一絲漣漪。
他們坐上了開往班貝格的火車。車廂裏人不多,他們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路上,小瑩興奮得像個孩子,看著窗外掠過的風景,指著遠處的城堡和村莊,不時發出陣陣驚歎。宏進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心裏也感到陣陣滿足,這趟旅程,不僅僅是為小瑩慶祝生日,更是為他自己,為他一年多來壓抑而複雜的生活,找到了一個暫時的喘息。
經過兩個小時的旅程,他們抵達了班貝格。這座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小城,果然名不虛傳,處處散發著中世紀的古老魅力。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啤酒花香和曆史的陳舊氣息,讓人仿佛置身於一個古老的童話世界。
他們首先前往預訂好的民宿。那是一棟位於老橋旁的小巧精致的房子,帶著典型的德式鄉村風格。房東是一位和藹的老太太,熱情地接待了他們。宏進和小瑩辦理好入住手續,老太太遞給他們一把鑰匙,微笑著說:“祝你們在班貝格度過愉快的時光。”房間不大,但布置得溫馨舒適,一張柔軟的大床靠窗而立,窗外是古老的石板路和錯落有致的屋頂。他們放下行李,彼此對視一眼,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和親密。
安頓好後,他們手牽著手,走出門去,漫步在蜿蜒曲折的石板小巷中,感受著曆史的厚重。雷格尼茨河潺潺流過,清澈見底,古老的桁架房屋倒映在河水中,美得像一幅流動的油畫。他們穿過小橋,走過廣場,每一步都仿佛踩著小城的曆史。
他們參觀了著名的老市政廳,那座建在河中小島上的獨特建築,又爬上了山頂的班貝格大教堂,
俯瞰整座城市,紅瓦屋頂綿延不絕,遠處青山如黛,讓人心曠神怡。宏進拿出自己的佳能相機,為小瑩拍了很多照片,但奇怪的是,每次宏進提出兩人合影,小瑩都微笑著躲避。
午餐時,他們找了一家百年老餐廳,品嚐了班貝格特有的煙熏啤酒。傍晚,他們坐在民居的陽台上,一邊喝著啤酒,一邊看著西邊的太陽慢慢把小城染成金黃,小瑩不勝酒力,微醺的小臉,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嬌俏。
回到民宿,夜幕下的班貝格,燈火闌珊,柔和的燈光透過窗戶灑在房間裏。他們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自然而然地依偎在一起。宏進輕輕擁著小瑩,感受著她柔軟的身體和溫暖的體溫。這份溫暖,暫時壓過了宏進對遠方的牽掛和內疚。他知道,此刻,他們是彼此最真實的慰藉。
第二天,他們繼續探索班貝格,腳步更加輕鬆自在。他們逛了當地的跳蚤市場,淘了一些有趣的小玩意。他們又走進一家特色手工藝品店。在琳琅滿目的商品中,宏進一眼就被櫥窗裏一條印有班貝格獨特建築圖案的鵝黃色絲巾吸引了。絲巾色彩柔和,圖案精致,帶著濃鬱的南德特色。他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走到小瑩身邊,親手為她係上。小瑩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她輕輕地撫摸著絲巾柔軟的質地,輕輕地說了聲“謝謝”。鮮豔的絲巾映襯著她亮晶晶的眼睛,那一刻,仿佛絲巾上印著的古老建築都活了起來。不大的小店裏,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們身上,時間好像都靜止了,周遭的一切是那麽美好和寧靜。
就在他們走出商店,沉浸在幸福的氛圍中時,宏進的目光不經意間瞥見路邊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她穿著粉色的連衣裙,紮著兩個活潑的小辮子,像一隻花蝴蝶般,咯咯笑著從他們身邊跑過。她追逐著一隻飛舞的蝴蝶,清脆的笑聲在空中回蕩,無憂無慮,純真得令人心顫。
宏進的目光追隨著那個小小的身影,臉上的笑容漸漸凝固了。那個瞬間,他腦海中仿佛被按下了某個開關,遠在國內的小菁和女兒的模糊身影,瞬間變得清晰而立體。女兒也差不多是這個年紀吧?她是不是也像這個小女孩一樣,天真活潑,無憂無慮?他仿佛看見小菁牽著女兒的手,在陽光下玩耍的畫麵,而自己卻遠在萬裏之外,享受著與另一個女人的甜蜜。一股錐心的酸楚和強烈的內疚,讓他感到窒息。
宏進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心裏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眉頭緊鎖,眼神變得有些黯淡和沉重。他的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定格在那裏,周圍的喧囂和美好瞬間變得模糊。
小瑩敏銳地察覺到了宏進情緒的突然低落,她順著宏進的目光望向那個遠去的小女孩,又轉回頭看向宏進蒼白的臉色和凝重的神情。她的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她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輕輕地握住了宏進的手,似乎在告訴宏進,她明白他心裏的那份牽掛和沉重,也明白他此刻的掙紮。她知道,有些事情,不需要言語,也無法用言語來解釋。
回程的火車上,氣氛變得有些微妙。宏進雖然努力恢複常態,但那份心底的沉重卻揮之不去。他時不時地望向窗外,眼神深邃,思緒飄向遠方。小瑩則安靜地坐在他身邊,不再像來時那般雀躍。她輕輕地靠在宏進的肩膀上,感受著他的氣息。她知道,宏進的心裏還住著另一個人,而她,也許隻是他異國他鄉無意的邂逅。長久以來,他們一直保持著心照不宣的默契,隻是這種默契,讓他們的關係變得更加複雜,也更加脆弱。
班貝格的兩天,像一場美麗的夢,短暫而美好。宏進和小瑩在其中享受了片刻的歡愉和親密,但當夢境與現實的邊界模糊時,那些被刻意壓抑的情感和責任,便會如影隨形地浮現。那條班貝格絲巾,此刻在小瑩的頸間,既是宏進心意的象征,也仿佛係住了他內心深處那份難以言說的矛盾與掙紮。
第十八章
從班貝格回來後,宏進的心情雖然仍有波瀾,但生活卻悄然迎來了一個新的轉機。他終於找到了一份真正意義上的專業工作。
這是一家位於斯圖加特郊區的光纖通訊公司,規模不大,卻充滿活力。公司的老板托馬斯是一位年輕的物理學博士,畢業後憑借專業知識和闖勁,白手起家,成立了一家專門為南非市場提供先進的光纖設備的公司。因為業務擴展,目前他正在招一位助手,宏進看到招工啟事的時候,已經有不少人向格拉芙遞交了申請。
然而,托馬斯對前麵的眾多申請者卻一直不太滿意,原因有些出人意料。這位年輕的老板,雖然是土生土長的德國人,操著一口流利的德語,但他覺得自己的客戶主要來自英語世界,所以堅持用英文進行電話麵試。前麵那些申請的中國同胞,因為在德國待得久了,日常生活中習慣了德語,英文口語被德語“壓迫”得生澀,在和這位老板的英文對話時難免結結巴巴。
而宏進則不然。他原本的英文底子就不差,再加上為了準備加拿大移民,每天雷打不動地堅持看一個小時的CNN新聞,這讓他的英文口語始終保持著不錯的水平。在電話裏和對方聊了一會兒,宏進流利而自信的英語表達,讓對方眼前一亮。沒過多久,托馬斯就通知宏進去上班。
公司裏除了托馬斯,還有一位負責財務的女出納和一位司機,宏進和托馬斯是公司唯二的技術人員,宏進的主要工作是測試和安裝光纖設備。這份工作對他來說,可謂是如魚得水,得心應手。他很快就掌握了光纖設備的各項技術細節和測試流程,憑借紮實的實驗功底和嚴謹的工作態度,他總能迅速定位問題,高效完成任務。他甚至會主動思考如何優化測試流程,時不時提出一些小建議,讓托馬斯刮目相看。
不知不覺間,宏進和托馬斯之間建立起了非常融洽的私人關係。兩人都是物理係畢業,有著相似的學術背景,這讓他們之間的話題源源不斷。工作之餘,他們會聊起物理學的前沿理論,探討宇宙的奧秘,也會聊聊時下流行的音樂。托馬斯最喜歡英國搖滾樂隊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作品,沒想到宏進也是平克的忠實粉絲。每當桌上的CD機裏響起《The Wall》或《Dark Side of theMoon》的旋律,兩人就會相視一笑,一邊哼唱,一邊搖頭晃腦。
宏進每天的日子,像一條平靜的河流,緩緩向前流淌。他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周而複始。每周,他都會雷打不動地給遠在國內的家人打一次電話,報報平安,聽聽家裏的瑣事。當然,放下電話,他也沒忘了去施瓦本大街。
平淡的日子,對於許多人來說,或許意味著無聊,停滯和缺乏激情,但對於宏進而言,此刻的“平
淡”,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甚至是一種幸福的奢侈。
自從大學畢業,他的人生經曆了太多坎坷。從國內的失意,迷茫,到遠赴德國的孤身闖蕩;從初到異鄉的語言不通、舉目無親,到在F所的困頓,掙紮;從在“巴西夜總會”的辛酸艱難,到博世夜班的昏昏欲睡,他的神經一直緊繃著,隨時準備一躍而起,應對突如其來的挑戰。
新加坡歌手許美靜有一首歌《陽光總在風雨後》,裏麵有幾句歌詞:
陽光總在風雨後
烏雲上有晴空
珍惜所有的感動
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陽光總在風雨後
請相信有彩虹
風風雨雨都接受
我一直會在你的左右
如今,宏進陰霾的生活裏終於出現了彩虹,他希望這份平靜的幸福能長久持續。
他擺脫了始終被壓力驅趕著奔跑的狀態,開始從容不迫起來。他終於明白,真正的幸福,不是轟轟烈烈的刺激,而是在曆經風雨之後,擁有的那份穩定與平靜。
然而,命運似乎總愛和他開玩笑。曾經,他帶著雄心壯誌來到德國,卻突如其來地在F所跌了重重一跤;如今,好不容易站穩腳跟,感受到些許安逸,生活卻又再起波瀾——而這次,卻是同時襲來的截然相反的兩股巨浪。
這天上班的時候,托馬斯找到宏進,告訴他,因為他的表現優異,公司決定為他申請工作簽證。聽到這話,宏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為了一紙身份,他焦慮了一年多,嚐盡坎坷,跌進絕望,卻沒想到,這顆高懸在頭頂的石頭,會在一個普通的午後悄然落地。他激動得幾乎熱淚盈眶,所有的掙紮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意義。他甚至開始暢想,自己留在德國的前景。
然而,這份喜悅僅僅維持了一天。第二天,他下班回到宿舍,像往常一樣去信箱查看,一封厚厚的信件躺在那兒。他拆開一看,竟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加拿大綠卡,連帶著來自加拿大移民局的信函,通知他們必須在半年內入境加拿大,否則綠卡將作廢。
宏進曾在絕望中把移民加拿大當作最後的退路,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開始隱隱希望綠卡能遲些到來。
麵對這兩份“好消息”的同時來臨,宏進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老天爺把他推入一個巨大的抉擇困境中。
眼前他手裏握著的是兩張通往不同方向的“通行證”——一張是德國,通向眼前觸手可及的穩定生活;另一張是加拿大,通向一個全新而陌生的天地,他必須選擇一張,放棄另一張。
如果宏進選擇留在德國,他可以繼續在托馬斯的公司工作,並設法接妻女前來團聚。然而,這條路背後卻暗藏著重重難題。
首先,說服小菁放棄已經到手的加拿大綠卡,來到一個語言完全不通的德國,本身就極其艱難。即使小菁同意,她也隻能依靠探親簽證留下,這意味著她不能合法工作,一家人的生活將麵臨極大的不便與經濟壓力。
更深層次的憂慮,則在於宏進內心深處對將所有希望寄予一人身上的猶豫。他清晰地記得,當年之所以能來到德國,完全憑借薛工的推薦。可一旦自己和對方的關係搞僵,他便立刻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那種被命運掌控的無助感,他至今記憶猶新。如今,雖然自己和托馬斯的關係很好,但誰又能說得準呢?將來如果兩人關係有變,難道自己還要重新經曆一次從零開始的漂泊與掙紮嗎?
然而,真正讓宏進最焦慮的,是小菁來後,他將如何麵對小瑩。在異國的孤獨歲月中,兩人彼此慰藉,情愫早已悄然滋長。他將如何向小菁解釋小瑩的存在?又將處理小瑩和小菁的關係?留下來,原本該是走向穩定的選擇,此刻卻可能變成一場情感的困境。
而如果選擇了加拿大綠卡,一家三口的身份不再是問題,前途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但這意味著他要放棄在德國奮鬥的一切,攜家帶口,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切從頭開始,也意味著他必須徹底放棄小瑩。這段情感如同黑夜中溫暖的光,曾經照亮了他灰暗的內心。如今卻要親手掐滅這道光芒,對宏進而言,殘酷至極。
他的心中的那架天平劇烈搖擺:一邊是眼前的溫情與依戀,一邊是遠方的親情與責任。他的內心,被愧疚、糾結、彷徨和恐懼反複撕裂,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抉擇。
宏進拿到加拿大綠卡的消息不脛而走,第一個嚷嚷著要他請客的,自然是小吳。宏進心裏盤算著,既然是喜事,那就該和最親近的人分享。他在斯圖加特這些日子,雖然認識的人不少,但走的近的隻有兩人:小吳和小瑩。他決定請他們去國王大街那家高檔牛排館慶祝一番。
他撥通了小瑩的電話。此時的小瑩正坐在床上發呆,她手裏握著一份醫院的檢查報告,不知如何是好。沒想到宏進會在這個時候來電,她接起電話,剛要說話,沒想到宏進搶先說:“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小瑩答:“好,你先說,說完我再說我的事情。”
他說:“我拿到加拿大綠卡了,我們出去慶祝一下吧。”宏進發覺,今天的小瑩有些異樣,問對方有沒有什麽事情,小瑩沉默了一會,然後說:“沒事,祝賀你,宏進,我會去的。”
晚餐當天,小吳先到,一進門就笑著嚷:“宏進!恭喜啊,今天我可要吃個痛快!”沒等他們寒暄完,餐廳門口又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小瑩,這邊!”宏進起身招呼。
看到小瑩,小吳的笑容瞬間僵在了臉上。他原來以為這隻是哥倆的私人聚會,沒想到宏進又請了一位女性,這位女子怎麽看起來這麽臉熟,哦,想起來了,她是那天和宏進一起拍電影的那位。小吳心裏不由地嫉妒起來:這小子,深藏不露啊。什麽時候和對方走在了一起?看這架勢,關係早已非同一般!他瞥了一眼宏進,眼神中充滿了好奇、震驚。他本以為宏進隻是個書呆子”,沒想到在感情方麵,對方竟如此“深藏不露”。
“小吳,這位是小瑩,我的朋友。”宏進看出小吳的詫異,但也沒多解釋,隻是簡單介紹道。
“哦......哦,你好,小瑩,我們見過。”小吳回過神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伸出手略顯拘謹地和小瑩握了握。他強行壓下心頭的疑問,但目光卻不時地在兩人之間遊移。
小瑩微笑著落座,和小吳問了聲好,接著向宏進道賀,語氣雖然誠懇,但神情中難免一絲悲意。當宏進提起加拿大綠卡時,她笑容凝固,強裝輕鬆地說:“太好了,宏進,你終於苦盡甘來了!”舉杯祝賀時,杯中酒液在燈下微顫,倒映出小瑩眼角那顆晶瑩的淚滴。
整頓飯,小瑩表現得落落大方,與小吳有說有笑,甚至調侃起那次拍電影時,宏進的傻裏傻氣。但她的目光始終回避與宏進直視,話語中偶爾閃過一絲遲疑。
飯後,三人走出餐廳,國王大街的霓虹燈在夜色中斑斕跳躍。小吳醉意微醺地絮叨著:“宏進,你真行!”宏進卻滿腦子隻想著小瑩,他望向她,眼神懇求,希望今晚和她一起去施瓦本大街。
小瑩看看小吳,輕輕搖頭:“你送他回去吧,路上小心。”她又輕聲補了一句:“我明天在家。”
小瑩轉身離開,慢慢遠去,暗淡的街燈勾勒出她身上那件羊皮夾克的輪廓,在夜色中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街頭轉角處。宏進站在原地,呆立了許久,任由夜風卷著寒意從身邊掠過,心中空洞得像被掏空了一塊。直到小吳在旁邊醉醺醺地催促著他:“走啦宏進,還愣著幹嘛!”宏進才像被驚醒一般,僵硬地邁開步子,兩人一高一低地晃悠悠走向不遠處的地鐵口。
第二天,他去了小瑩住處。門緩緩打開,她靠在門框上,笑中帶怯:“你果然來了?”
“我怎麽可能不來?”宏進輕聲說。
房間裏彌漫著淡淡的香氣,宏進知道,那是她常用的“雅頓”香水的氣息,他們沒有多言,隻是靜靜地相擁。那個夜晚,窗外秋寒凜冽,屋內卻熱情似火。他們用最原始的方式訴說心意,仿佛要將彼此嵌入對方的身體裏。
彷佛幾個世紀過去了,周圍一片寂靜,除了兩人交錯的呼吸。小瑩輕輕地依偎在宏進懷裏,用指尖輕輕劃著他的肌膚:“宏進,你知道嗎,這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九次。”她的語氣有些沙啞,卻字字清晰。“在中國傳統裏,九代表長久,也代表極致。無論將來怎樣,對於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我一點都不後悔。”
宏進不由得把小瑩摟緊,她頓了頓,又說道:“你還是要回到小菁那兒去。那是你的家,那兒有你的女兒。”
宏進沉默不語。小瑩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錘子,敲在他心上。她用溫柔卻決絕的方式,將他送回了現實。
“如果你當初不去漢堡,我們會更早的走到一起。”
“如果我不回斯圖加特,一切都不會開始。”
夜深了,宏進站起身,他問:“我還能來嗎?”
小瑩淡淡一笑:“我不知道。”
幾天後,宏進終於還是打電話給小菁。“我們拿到綠卡了。”
電話那頭,小菁的喜悅溢於言表。每一句“太好了!”都像一塊石頭砸在他心頭。
小菁問他什麽時候回國。他含糊其辭:“再工作幾個月,多攢點安家費。”這個借口聽起來合理,實則是他無法割舍對小瑩的留戀。
宏進的內心被兩種情感撕扯 – 拿到加拿大綠卡的喜悅,以及告別德國,告別小瑩的糾結。加拿大移民要求他必須在半年內攜家登陸,這意味著向托馬斯辭職已是迫在眉睫。然而,他卻始終難以開口。在這兒幹了幾個月,他對這兒已經有了深厚的感情,猝然離去讓他內心不安。更讓他難以割舍的,是心底深處對小瑩的牽掛,那份在異鄉困頓時互相慰藉的情感。
然而,命運從不由你瞻前顧後。一天下午,宏進在辦公室突然接到餐館老板的電話,語氣焦急。對方說小瑩在工作時突然嘔吐不止,隨後便昏倒了。宏進的心髒猛地一抽,來不及多想,立刻向公司請了半天假,匆匆趕去。
他趕到餐館時,看見靠在椅子上的小瑩,臉色蒼白如紙,額頭沁著冷汗。小瑩苦笑著對宏進說:”對不起,我實在無力回家,隻能把你的電話給了老板。“宏進笑著說:”這時候你不找我,還想找誰呢。”
顧不上旁人的目光,宏進小心翼翼地扶起小瑩,離開了餐館。他招手叫停了一輛出租車,兩人坐了上去。一路上,他輕聲安慰著,把她送回了她的住處。他提出要陪小瑩去診所,但她卻堅決拒絕,告訴宏進自己可能是吃了什麽不潔的食物,休息一下就好。
安頓好小瑩後,宏進轉身去樓下的越南湯粉店買了份熱騰騰的雞肉粉,細心地扶著她吃下去。小瑩偶爾睜開眼睛,看到宏進忙碌的身影,眼神複雜,卻並未多言。
雖然小瑩嘴上說著沒事,但宏進卻無法放下心來。此後的幾天,他下班後都會先去施瓦本大街,看望小瑩。他來回奔波,忙得團團轉。
小吳看在眼裏,忍不住調侃:“你這是何苦呢,宏進?你可是有婦之夫啊,把自己折騰成這樣,那綠卡是真不想要了!”宏進隻是苦笑,他內心的掙紮,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和小吳說清的。他放不下小瑩,就像放不下自己的影子,更像放不下那些在異鄉彼此取暖的日日夜夜。
又過了一周,宏進像往常一樣,下班後徑直去了施瓦本大街。卻發現大門緊鎖,他敲了敲門,沒有回應;又敲了敲,依然一片死寂。他心裏猛地一沉,焦急地在門外徘徊許久,然後走進街邊的電話亭,撥打她的電話,卻隻聽見冰冷的提示音——電話已停機。
小瑩去哪兒了?第二天上班,宏進胡思亂想了一天,等他回到宿舍,打開信箱,發現一封沒有寄件人地址的信件。他心裏一驚,這些年,他等信,盼信,可又怕突如其來的來信。顫抖著拆開信封,果然,這是小瑩的信:
“宏進,我知道你放不下我。我也知道,隻要我還在施瓦本大街一天,你就沒法離開斯圖加特,離開德國。我知道,你是情境中人,我也深知你對我的感情,但我不想成為你的羈絆。不要怪我狠心地不辭而別,這是我能想到的,對彼此最好的告別的方式。我帶著你送我的禮物走了,那份禮物,我會好好珍藏。”
信紙在宏進的手中微微顫抖,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能想象出小瑩寫下這些字時是怎樣的心情,字裏行間那種決絕與隱忍,讓他心痛不已。他明白了,小瑩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斬斷他們之間所有的可能性,強行將他推向他本該選擇的道路。她的不辭而別,不是冷漠,而是她能給予他的最深沉、最痛苦的愛與放手。
他突然想起,小瑩消失之時,他竟然連一張她的照片都沒有。上次從班貝格回來,照片衝洗好以後,小瑩拿走了所有照片和底片,借口她要去放大幾張,宏進當時也沒多想,而且時至今日,他們甚至沒有一張合影。在班貝格小城的那兩天,小瑩每次都很自然地回避了兩人站在鏡頭前的機會,即便宏進提出,她也總能找到巧妙的借口婉拒。
此刻,回憶如潮水般湧來,宏進終於明白,這位自己一直放不下的女子,心裏早就明白了兩人最終的結局。她那份深情中帶著的果決與冷靜,在每一個細節中都展露無遺。她為了讓宏進能毫無牽掛地走向屬於他的家庭和新生活,硬是狠下心來,不給宏進留下一點屬於她的印跡。
想到這兒,宏進的心痛得想大聲喊出來,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他能保有關於小瑩的,隻有那些留在記憶裏、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麵影,和那些曾溫暖過他的瞬間點滴。
巨大的難過如潮水般向他湧來,那是一種熟悉又令人窒息的痛楚。上次他被如此深重的情感吞沒,還是七八年前,聽聞小茹結婚的那一刻。那時的痛是無處安放的迷茫青春,而此刻的痛,卻是無奈的人生和失落的歎息。
事已至此,宏進隻能開始善後工作。他在辭職的時候,也把小吳推薦給了托馬斯。小吳大學學的雖然是工業設計,但對於物理方麵的基礎知識還比較紮實,而且學習能力強,為人靠譜。他向托馬斯詳細介紹了小吳的情況,對方聽了宏進的推薦,對小吳進行了麵試。雖然專業不對口,小吳的表現也不能和宏進相比,但托馬斯還是最終決定雇傭小吳。
對於宏進的推薦,小吳感激得無以複加。他握著宏進的手,激動地說道:“宏進,你真是我的貴人啊!兩次都是你幫我渡過難關,以後有什麽事,盡管開口!”宏進看著小吳真摯的眼神,心裏湧過一絲暖流,至少在德國,他還有位同患難,可托付的朋友。
宏進去公司告別的那天,氣氛有些異樣。他和公司出納,司機一一擁抱,告別。托馬斯知道宏進去意已決,強留不住,遞給他一個精致的小盒子,裏麵是一座嵌著公司標誌的設計感十足的電子鍾。他拍拍他的肩膀,說:“祝你在加拿大好運,希望你能記住在德國的這段日子。”
回到住處,宏進開始整理行李。每一件物品,都觸動著他的回憶。他真的要離開了,這個他曾經夢寐以求,為之拚死奮鬥,給他帶來驚嚇和恐懼,卻又曾給予他溫暖與寧靜的國家。一切都如夢境一般,從初抵時的憧憬,到身陷困境的掙紮,再到如今的告別,都快得讓人措手不及。行李箱漸漸裝滿,他的心卻空落落的,說不出的留戀像潮水般湧上心頭。
不再需要早出晚歸地去上班,宏進終於有了充足的時間去和這座城市告別。
他每天早上出門,按照編號,坐上斯圖加特每一路公交車、每一班地鐵,從起點到終點,再從終點回到起點。他靠著車窗,目光貪婪地掃過街邊的每一棟老建築、每一片綠地、每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麵孔。他恨不得把這座城市的風景都刻進眼裏,留進記憶中。那些曾經讓他感到疲憊的瑣碎點滴,此刻都變得格外珍貴。這座他曾經特別不喜歡的城市,在他轉身之際,竟然是如此的難舍難分,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讓他心頭五味雜陳。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穿梭於大街小巷,宏進的心也隨之飄蕩,思緒萬千。他回想著初來乍到的迷茫,在天鵝遊弋的湖畔獨自一人發呆的孤寂;商場裏搬運貨物的辛勞;狂歡節上大口吃肉、大杯喝酒的暢快;還有與小瑩相遇的溫情、彼此依靠的日日夜夜,以及她最終消失在自己眼前的決絕背影。每一段經曆,都如電影片段般在腦海中閃回,交織成一幅複雜而深刻的畫卷。
斯圖加特,承載了他太多太多的愛恨情仇,太多太多的歡笑淚水。如今,他即將離去,所有的喧囂與平靜、所有的痛苦與甜蜜,都將畫上句號。他知道,這不是結束,而是另一段未知的人生旅程的開始。
回首往昔,他忘不了丁、周、薛對他的背後插刀,可是現在他一點都不恨他們,反而覺得,正是因為他們,他才得以玩一把心跳不已,跌宕起伏的人生。這兩年在德國的摸爬滾打,從天堂跌落地獄,又從深淵中掙紮爬起的經曆之豐富,遠超過他此前幾十年的歲月。他相信,從今往後,再沒有什麽會讓他感到恐懼或驚慌了,他從內心感謝這三位給他帶來困境和絕境的人。
小吳知道宏進內心難過,沒事就會來他宿舍,和他說說閑話,或者隻是靜靜地坐著,陪著他一起發呆。他清楚宏進放不下小瑩,遲疑了很久,對對宏進說:“宏進,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她。你放心,隻要她沒有離開斯圖加特,我一定幫你找到她,無論花多少時間!”
宏進聽了,臉上泛起一絲苦笑。他知道小吳是真心想幫他,但他更明白,小瑩的離開是她的決絕。即便小吳真的能找到她,又能改變什麽呢?這份承諾,此刻聽來,就像一劑安慰劑,暫時緩解了宏進內心的疼痛,卻無法治愈那份深植於心的遺憾與不舍。
終於到了離開斯圖加特的那天。宏進的航班是早上11點,前一天他睡得很不好,腦海中不斷盤旋著過往的片段和對未來的茫然。一大早,他把行李又檢查了一遍,確保沒有遺漏,他最後再環視了一遍這間住了一年多的宿舍,曾經的春夏秋冬,這兒承載了太多的記憶,最後,他長歎一聲,推開了房門。
沒想到,走廊上竟然站著小吳,還有另外七八個人。大家異口同聲地說:“宏進,我們來為你送行了!”
宏進定睛一看,這些人當中,有當初一起在食堂排隊認識的小孫,有在電焊車間一起勞動的小劉,有在勞動局相識的小趙、小陸,還有曾從他“地下勞動局”拿到工作機會的老王、老華、老周……因為各自忙碌,宏進很久沒有和他們聯係了。
這時當初和宏進一起去狂歡節賣啤酒的老王,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宏進,知道你要走了,我們這些人或多或少都得到過你的幫助,一直沒機會表達謝意,現在我們能做的就是,不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地離開斯圖加特!”
那一刻,宏進的眼眶徹底濕潤了。他本以為自己會帶著滿腹的遺憾和不舍,孤獨地告別這兒。很久以來,他對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相待已經不抱太大信心,卻沒想到,在離別之時,會收到這樣一份意想不到的溫暖與肯定。這份來自同胞的樸實情誼,像是清晨的陽光,驅散了他心頭積壓已久的陰霾和惆悵。它讓宏進知道,即便他離開了,但他在德國的這段日子,並非毫無意義。
眾人陪著宏進,一同來到斯圖加特機場。喧囂的大廳裏,彌漫著說不清的離別的氣氛。宏進與大家一一握手,一句句“保重”、“祝好運”在耳邊響起,他與小吳最後擁抱了一下,小吳低聲地在他耳邊說:”走吧,放心,這兒有我呢。“
宏進深吸一口氣,轉身而去。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安檢的那一刻,他恍恍惚惚間,在機場大廳的某個角落,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因為離得太遠,人潮湧動,宏進看不太真切。但那人頸間圍著的一條鵝黃色絲巾,卻異常耀眼。它與宏進那天在班貝格小店送給小瑩的紗巾,在顏色、圖案上竟是如此相似,宏進的心髒猛地一跳,一個不確定又充滿渴望的念頭瞬間占據了他的思緒。
他停下腳步,定睛看去。然而,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哪裏還有她的影子?剛才那抹耀眼的鵝黃,像是海市蜃樓般消散得無影無蹤。
宏進站在原地,目光在人群中焦急地搜尋著,卻一無所獲。他想,難道是我眼花,看錯了? 也許是離別的愁緒作祟,讓他產生了幻覺。又或許,那隻是某個陌生人,恰好戴了一條相似的絲巾。
在安檢人員的催促下,宏進不得不邁入了安檢口。斯圖加特,被他留在了身後,留在了他的記憶裏。
尾聲
闊別虹橋機場兩年半後,宏進終於回來了。
走出機場到達大廳的那一刻,宏進的心跳猛然加速。他一眼就看到了焦急等待著的小菁和女兒。他大步流星地走過去,然而,當他試圖靠近時,已經三歲多的女兒卻直往後躲,小小的身子緊緊貼著小菁。她不明白,為何平日裏平靜溫柔的媽媽,會對著這位“叔叔”,又哭又喊地衝過去,將他緊緊抱住。
小菁的淚水瞬間決堤,兩年半的思念、委屈和期盼,化作了無聲的顫抖和哽咽。宏進緊緊抱著小菁,感受著她身體的溫度,他知道,他沒有做夢,他真的回來了。
宏進試著去抱女兒,但小姑娘卻帶著警惕的眼神,扭過頭,用小手推開他。那份生疏像一把鈍刀,輕輕割著宏進的心。他明白,這兩年半的缺席,在女兒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了空白,那份血緣的親近,需要時間去重新建立。
三人坐上火車,一路上,宏進的注意力幾乎全部放在了女兒身上。他把她摟在懷裏,輕聲細語地和她說話,拿出從德國帶回來的小玩具,拚命地討好她。他笨拙地講著故事,小心翼翼地逗她笑。慢慢地,女兒才習慣了他的懷抱,警惕的眼神逐漸被好奇取代。當火車廣播裏響起報站聲時,女兒突然仰起頭,用她那脆生生的童音,喊了聲“爸爸”。
那一聲“爸爸”,如同一道電流瞬間擊中了宏進。所有的疲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舍和掙紮,在這一刻都化作了決堤的淚水。他緊緊地抱住女兒,胸口被巨大的幸福和愧疚感填滿。他終於回到了他的家,聽到了女兒親口喊出的“爸爸”。
回到住處,家裏的陳設依舊,卻又仿佛煥然一新。宏進從行李中取出一張折疊整齊的支票,帶著一絲得意,遞給小菁,讓她猜猜上麵有多少錢。
小菁疑惑地接過,不確定地猜道:“五千……?”
宏進笑著把支票完全展開,推到小菁眼前。小菁定睛一看,支票上赫然寫著:三萬加幣! 她的眼睛瞬間瞪大了,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的驚喜。宏進看著妻子震驚的表情,輕聲道:“這下我們去加拿大,即使一年半載找不到工作,你們也不會挨餓了。”
離開F所後,宏進一年多的打工生涯,堪稱一場奇跡。當初準備申請加拿大移民的時候,他覺得那兩筆巨額費用 - 一萬三加幣的移民登陸費和移民公司的代理費用,還有自己一年多的吃喝住行,折合下來大約一萬加幣的生活開銷 是遙不可及的天文數字。他曾以為自己無論如何也無法掙夠這些錢,想不下去之際,他就鼓勵自己,盡力而為,做最壞的打算,向最好方向努力,宏進當初不想未來,隻為今天奮鬥的態度和拚勁,最終給他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回報。他不僅掙出了加拿大移民的全部費用,掙夠了自己在德國的所有生活開銷,竟然還硬生生地存下了整整三萬加幣。這筆錢,是他用無數的汗水、用無數個不眠之夜,在博世工廠轟鳴的機器旁、在夜總會嘈雜的酒水間、在狂歡節扯著嗓子推銷椰子的叫賣中、在超市堆積如山的貨架前、以及無數零工中,一點一滴、一塊一塊地攢下來的。每一分錢都凝聚著他的堅韌,是他在絕境中生生鑿出的一條生路,更是他獻給家人未來,那份沉甸甸的希望。
小菁情不自禁地拉起宏進的手,卻在指尖相觸的那一刻,吃驚地發現,曾幾何時,眼前這位白淨書生細嫩的雙手,如今竟然像銼刀一樣粗糙。她的手指摩挲著他掌心的繭子,她知道,這是宏進在德國長期勞動留下的印記。小菁的眼眶瞬間泛紅,她終於明白了這幾年,宏進在德國所承受的不僅僅是精神上的壓力,更是體力上的煎熬。
宏進看著淚眼婆娑的小菁,又恢複了昔日的嬉皮笑臉:”哭什麽啊,這樣不是很好嘛,這幾年充分證明了你的老公能文能武,絕對經得起折騰。"
三個月後,宏進、小菁和女兒乘坐楓葉航空的航班,於7月1日,加拿大國慶節這天,抵達了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走出到達大廳,迎接他們的是小菁媽媽的同事的侄子。幾個月前,對方回國探親,小菁媽媽托他幫忙在多倫多為一家三口找好住處,因為不想讓對方墊錢,宏進當時給了對方1500加幣作為“安家費”。
來人帶著一家三口,駕車駛向了華人聚居的司家寶(Scarborough)區。車子停在一處居民區,他帶著宏進一家下車,徑直敲開了一扇不起眼的門。進門後,穿過幾道走廊,再拐了幾個彎,眼前赫然出現了一段通往地下的樓梯。宏進的心頭一沉,果然,他給他們租的,是地下室。
推開地下室的小門,裏麵是兩間臥室,外麵連著一個簡易的廚房,廚房裏孤零零地擺著一張餐桌和兩把椅子。盡管這裏比預想中簡陋許多,但宏進還是努力保持著鎮定,雖然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每頓飯都是小菁和女兒坐在椅子上,宏進端著碗坐在樓梯上。來人簡單交代完入住事項,將安家費中剩下的錢交給了小菁,然後冷冰冰地說道:“好了,我們的交往到此為止。”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三人就這麽被“丟”在了陌生的地下室裏。小菁看著眼前的一切,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以及那扇徹底關上的門,她沒想到期待已久的“新生活”,會以這樣的情景開場。兩年半的等待,無數的憧憬,此刻都化作了巨大的落差。淚水再也忍不住,小菁一下哭了出來。
宏進看著妻子無助的眼淚,心中酸澀,但他知道,此刻他必須是家裏的支柱。他笑了笑,雖然笑容裏帶著幾分無奈,他走過去,輕輕摟住小菁的肩膀,語氣溫柔而有力:“放心,有我呢,我告訴你,我現在渾身就像打了雞血一樣,未來的日子,我們爭取一年生存,兩年發展,三年騰飛。”
他的這句話,給了小菁些許安慰。
他們在加拿大的新生活,就這樣在一個地下室裏,帶著淚水與承諾,拉開了序幕。
以後的幾天,宏進和小菁忙得不可開交。初來乍到,落戶加拿大的手續繁瑣而耗時。他們花了一個星期馬不停蹄地去銀行開了賬戶,辦好了社會保險卡和健康卡,這些是新移民在這裏安身立命的基礎。宏進去參加了駕照的筆試,還需要等待八個月才能參加路考,獲取正式駕照。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這天,小菁在附近社區閑逛,路過一家中文學校,從窗戶裏麵傳來琅琅的讀書聲。加拿大政府鼓勵多元文化發展,每個城市都有政府資助的中文學校。她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走了進去,詢問是否需要中文老師。
沒想到,學校裏有一位女老師剛剛去休產假,急需一位代課老師。小菁在國內有過教師經驗,形象氣質很好,普通話也十分標準。學校負責人麵試後非常滿意,當即欣然錄用。雖然每周隻有六節課,一個月大約隻有500塊錢的報酬,但這對於初來乍到的他們來說,已經是雪中送炭。
從此以後,小菁上課的時候,就會把女兒留在家裏,宏進負責帶孩子。而當小菁不上班的時候,宏進就抓緊時間忙著去找工作。
宏進擁有國內名牌大學的學位,在德國也有過專業經曆,本以為在加拿大找一份專業對口的工作不會太難。然而,現實卻狠狠地給了他一記悶棍。他發現,他在德國和中國的經驗並不被加拿大雇主認可,這裏的企業更看重本地經驗。他投出的簡曆石沉大海,偶爾有麵試機會,也往往因為“缺乏加拿大經驗”而不了了之。
多倫多的夏天,天空湛藍得令人心醉,陽光慷慨地灑向這座加拿大最大的城市,宏進穿梭於一場又一場的招聘會,奔走於一個又一個公司,每一次投遞,每一次等待,都像是在一汪深潭中投下一枚石子,聽不到半點回響。
好在德國的那段摸爬滾打的經曆,已經將他打磨得足夠堅韌,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因為一點挫折就陷入沮喪的青澀書生。他深知,初來乍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要想獲得認可,本就是一場持久戰。所以,即便麵對眼前的困境,他也能保持平靜與樂觀。他經常安慰焦慮不安的小菁:“別擔心,我們不是從零開始。隻要堅持努力,天總會亮的。”因為他知道,隻要堅持下去,陽光總會穿透雲層,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耐心地等待屬於自己的那束光。
在加拿大安頓下來後,宏進很快和小吳聯係上了。由於走得匆忙,臨行前宏進委托小吳幫他料理在德國公司的報稅事宜。小吳是個極其負責的朋友,一來二往,細致地把斯圖加特稅務局最後退給宏進的稅款,準確無誤地匯到了他在加拿大的賬戶。
幾個月後,多倫多一個普通的下午,宏進再次收到了來自小吳的一封信。信上沒有多餘的問候,隻有一行字:“宏進,我找到她了。”
宏進的呼吸猛地一滯,信紙在手上顫抖,好在那天小菁不在家,否則宏進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釋自己的失態。
小瑩,她還在斯圖加特嗎?她過得怎麽樣?所有的疑問和壓抑已久的牽掛,如同洪水猛獸般,在這一刻洶湧而來。這份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宏進在加拿大剛剛建立起來的平靜心情,再次泛起了波瀾。
他立刻寫了一封信去追問小吳,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什麽情況。然而,這封信卻如石沉大海,再無回音。宏進焦急地等待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過了幾個禮拜,他實在不死心,又給小吳寫了第二封信,然而,這封信居然被德國退了回來,上麵蓋著“查無此人”的郵戳。
宏進徹底懵了。這到底是什麽情況?小吳不是這種不靠譜的人啊!他倆是過命的交情,對方答應的事從未失信過。各種猜測湧上心頭,宏進在心裏暗罵小吳:”你小子,以前和我在一起話那麽多,為什麽這次卻惜墨如金?你就不能多寫兩句話?“
日子過得飛快,宏進終於在電腦公司裏找到了工作,小菁在中文學校也轉成了全職,女兒上了幼兒園,奶聲奶氣地說著越來越流利的英文,宏進雖然還沒有買車,但每個周末三人都會去唐人街的一家福建餐館搓一頓,老板早已認識他們,每次都會特意給他們燒幾道拿手菜。
在宏進眼前,日子終於又恢複了平淡的寧靜。
這天,他又打開信箱,發現了一封沒有落款的來信,看郵戳,是德國柏林。宏進打開,裏麵空空如也,沒有信紙,卻掉下來一張很小的照片。
宏進撿起來端詳,照片是三個人站在柏林大教堂前的合影,站在左邊的是小吳,站在右邊的那位讓宏進的心狂跳不已,差不多兩年過去了,宏進多少次在夢中看見這張臉 - 那是小瑩,她懷抱著一個男孩。
宏進貼近照片看去,這男孩似曾相識,他突然眼前一黑,那個男孩酷似小時候的自己......
<全文完>
宏進,這個名字,從最初的一個模糊概念,隨著筆尖的跳動,逐漸在我的文字中具象化,他的麵貌越來越清晰,喜怒哀樂也變得觸手可及。
我和他相處已有一年多,如今看著他的身影漸漸模糊,慢慢走回曆史的深處,百感交集。
宏進隻屬於這部作品,他是時代的剪影,卻又不能算是那個時代的典型——他隻是一個不合時宜的存在。
他確實奮鬥了,也在德意誌的土地上紮下了根。他曾以為,付出所有就能換來一個圓滿的結局。然而,為了家庭,他最終選擇了放棄在德國所擁有的一切,義無反顧地回到他以為能夠安放靈魂的港灣。可悲的是,當他回歸家庭的懷抱時,心的一半卻已悄然停駐在另一個女人那裏。更讓人無奈的是,那個女人走得又是如此決絕,仿佛斬斷了所有可能。
他以為,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所有的漣漪都將歸於平靜,卻不曾想到,命運的齒輪仍在轉動,最終又一次掀起了意想不到的波瀾。
宏進的無可奈何,在於他總是在關鍵的選擇麵前,被無形的力量推向並非他所願的道路。他渴望安定,卻不得不麵對生存的搏殺;他努力維係家庭,卻又在情感的漩渦中身不由己。他並非不努力,並非不善良,但在時代的洪流中,他隻能像一葉扁舟,被命運的巨浪裹挾著,做出一個個身不由己,卻又不得不做的選擇。
他的故事,或許就是那一代人,在時代變遷,文化衝擊和個人欲望交織下,一種普遍的,帶著宿命感的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