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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登符騰堡上空的雞毛(第十三 - 第十五章)

(2025-06-09 13:47:13) 下一個

第十三章

宏進住在城裏的時候,常獨自造訪紅燈區的脫衣舞俱樂部。他漸漸發現,這種始於情欲卻止於視覺的消遣方式,可以排遣寂寞、舒緩壓力。點一杯冰鎮啤酒,獨坐幽暗角落,在迷離燈光與慵懶爵士樂的包圍中,看那些曼妙身姿在舞台上流轉,那一刻,所有煩惱都煙消雲散,仿佛置身於與現實隔絕的夢幻之境。所以即便後來搬進校園宿舍,他仍會在周末搭乘地鐵回到城裏,推開那扇熟悉的玻璃門。

那晚演出散場後,宏進踱出舞廳,沒走多遠就被一張貼在牆上的招工啟事吸引了目光。昏黃路燈下,皺巴巴的紙上寫著:巴西夜總會急招洗碗工一名,工作時間晚8點至淩晨6點。正值打工空窗期的宏進思忖片刻,覺得與其虛度光陰,不如賺點外快。

次日傍晚,宏進準時出現在夜總會後門。服務生領著他穿過嘈雜的走廊,來到一個蒸汽彌漫的廚房。這個足有籃球場大小的空間裏,十幾個廚師正熱火朝天地忙碌著。主廚是個滿臉橫肉的壯漢,三言兩語交代完工作流程,隨手扔來一件油漬斑斑的圍裙,把宏進推到了堆積如山的水槽前。

斯圖加特的夜生活場所各具特色:有播放電子樂的時尚夜店,有主打爵士的文藝酒吧,還有像這樣充滿南美風情的巴西夜總會。即便身處廚房,震耳欲聾的桑巴鼓點仍不斷從舞池方向傳來,混合著食客們的喧嘩聲。

營業高峰來得很快。剛過八點,舞池周圍的卡座就已座無虛席。服務生們端著托盤在廚房進進出出,轉眼間宏進麵前就堆滿了沾滿食物殘渣的餐具:凝固著牛油的烤盤、殘留著口紅印的酒杯、塞滿煙蒂的煙灰缸......雖然在中餐館打過工,但眼前這幅景象還是讓他胃裏翻江倒海,相比之下,李老板的廚房簡直稱得上窗明幾淨。

強忍著惡心,宏進機械地重複著衝洗動作。正如其名,夜總會的狂歡在深夜才達到高潮。臨近午夜,外麵的音樂越發激昂,觥籌交錯之聲不絕於耳。"這群人難道都不用睡覺嗎?"宏進暗自咒罵。隻要客人不停點單,他就得像個陀螺般連軸轉。稍有耽擱,那些濃妝豔抹的女招待就會踩著高跟鞋衝進來,尖聲催促碗碟不夠用了。

廚房裏唯一的一把椅子是主廚的專屬王座,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可以落座的地方,宏進累極了,
也隻能伸展一下上身,用拳頭錘兩下後腰,再彎下身去,繼續洗涮那堆永不見少的杯盤碗碟。
淩晨五點,客流量終於開始減少。宏進總算可以靠著牆根蹲下喘口氣了。到了開飯的時間,雖然桌上擺滿了香氣四溢的巴西烤肉,但此刻他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更別說動刀叉了。

清晨六點下班時,宏進感覺除了因長時間浸泡而發白的雙手,全身其他部位都像被灌了鉛。他拖著不屬於自己的身體,踉踉蹌蹌地走向地鐵站。他身後被初升的太陽拉得很長的影子,一點點地在清晨寂靜的街道上向前移動。

回到宿舍時,天已大亮。樓道裏傳來此起彼伏的洗漱聲和腳步聲,早起的學生們正開始新的一天。


宏進跌跌撞撞地推開房門,連衣服都來不及脫,就像一袋水泥般重重砸在床上,瞬間陷入昏睡。等他再次睜開眼,窗外已是暮色四合。他胡亂扒拉了幾口冷飯,又急匆匆趕往夜總會。
在夜總會幹到第三個晚上,宏進終於下定決心:這活不能再幹了。他不是嫌累,而是這種晝夜顛倒的生活,讓他根本沒時間處理移民申請的事。攥著三百馬克的工錢,宏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油膩之地。

小菁終於寄來了申請移民所需的材料,宏進仔細核對後轉交給小高,他還跟移民公司老板傑瑞·摩根通了越洋電話(後來他才知道,這位老板是國內某甜歌天後的前夫)。電話那頭,傑瑞信誓旦旦:"你的條件很好,很快就能收到麵試通知。"

慢慢的,校園裏掀起了一股"加拿大熱"。小路旁、食堂裏,熟人見麵必談移民。這也難怪——想在德國拿永居簡直比登天還難,移民加拿大給前途不明的大家打開了一扇希望的大門。但議論歸議論,十個人裏有九個還是覺得小高是個騙子。宏進心裏打鼓,沒跟任何人透露自己已經遞交申請的事。

轉眼寒假就要結束,宏進開始焦急起來——假期一過,他就不能合法打工了。這天在勞動局,他看到斯圖加特最大的百貨市場在招雜工,從”格拉芙“手中拿過工單,他直奔而去。

這家商場位於市中心,有五層樓高,從食品到服裝,從珠寶到家電,應有盡有。商場每逢換季促銷或月底盤點,都需要臨時加派人手。入職時,人事主管對宏進說:"你每天早晨8點前過來看看,哪個部門缺人你就去哪,沒人要就回家。"——對方壓根沒提學生打工的限製,宏進心裏樂開了花:這麽多部門,總有需要人手的地方。

宏進在商場幹的是雜工:聖誕節他在玩具部布置聖誕樹,情人節他在化妝品櫃台貼愛心貼紙,複活節在食品攤擺巧克力彩蛋。春天他幫櫥窗模特換新裝,夏天在體育用品區清點庫存,從珠寶櫃台到嬰兒用品區,從女裝部到家電區,幾乎每個角落都留下過他的身影。

這天是平安夜,商場裏人流熙熙,宏進正在服裝區整理貨架,耳邊突然響起埃拉·菲茨傑拉德的《Winter Wonderland》,他禁不住眼眶潮濕。雖然從來沒真正走進宗教的世界,但那一刻他仿佛感受到上帝正用慈愛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曾經心高氣傲、如今跌落塵埃的一介書生。

這天,小吳哭喪著臉找上門來。寒假結束,勞動局門可羅雀,"格拉芙"直接把他轟了出來:"現在不是打工季,回去好好讀書!"可小吳剛給生病的父親寄了一大筆錢,賬戶都快見底了。校園裏雖然不少人在偷偷打工,但個個都把打工地點捂得嚴嚴實實。小吳搓著手,支支吾吾地問宏進:"你以前的那個...中餐館還招人嗎?"

宏進看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於心不忍,第二天上班時,他特意拐到人事部:"我有個朋友非常踏實,你們還需要人手嗎?"因為宏進平時工作認真,人事部的金發小姐姐爽快答應:"讓他明天來報到吧!"

當晚,小吳聽到這個消息時,激動得像個剛剛拿到壓歲錢的孩子——臉漲得通紅,雙手不停搓動,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嘴裏絮絮叨叨地道謝。宏進拍拍他的肩膀:"別謝了,我也是過來人,不到迫不得已,誰會開口求人呢。"

從此,兩人成了上班搭檔。中午休息時,宏進終於不用再對獨自進餐了。而小吳這個活寶,總能變著法子把商場裏的趣事講得繪聲繪色——比如珠寶櫃台的阿姨總愛盯著顧客的項鏈說'這鏈子太細了',眼睛卻往人家脖子上瞟——也不知她到底在評價什麽。又比如體育用品區那位永遠係不好領帶的經理,他給跑步機貼的促銷標簽總是寫著'像煤礦電梯一樣耐用',某一天有位客人說自己就是來自煤礦,問買那台跑步機能不能用工會卡打折。

這天,宏進像往常一樣懶洋洋地打開信箱,在一堆超市傳單和銀行廣告中,突然發現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信封雪白,沒有任何郵戳,像是被人偷偷塞進來的。

“這年頭還有人玩匿名信?”他嘀咕著拆開,裏麵隻有一張巴掌大的紙,上麵用老式打字機歪歪扭扭地敲了幾行英文:


宏進先生:
請於X月X日上午10點前往波恩市XXXX街XX號參加麵試。
——加拿大駐波恩領事館

宏進把紙片翻來覆去看了三遍,眉頭越皺越緊。這信怎麽看怎麽可疑——既沒有正式抬頭,也沒有聯係方式,甚至連個簽名都沒有,活像是某個拙劣的詐騙團夥隨手寫的。

“該不會是哪個仇家想把我騙到波恩,然後......”他腦海裏瞬間閃過各種諜戰片裏的綁架橋段。為了保險起見,他拿著信去找小高。小高接過一看,不僅沒覺得可疑,反而興奮地一拍大腿:“可以啊宏進!這麽快就收到麵試通知了?加拿大領事館效率挺高啊!”

宏進狐疑地盯著他:“你確定這不是騙子?連個公章都沒有。”

小高翻了個白眼:“大哥,你以為加拿大領事館發邀請函會蓋個‘此件屬實’的大紅章嗎?人家說不定就是隨手一打。”

宏進將信將疑,但想到自己確實投過加拿大的移民申請,最終還是決定去一趟。

麵試當天,宏進和商場請了一天假,翻出掛在衣櫥裏快被自己忘記的那身西裝,登上了去波恩的特快列車。

兩小時後,列車緩緩駛入波恩車站。宏進一下車,不是直奔領事館,而是在車站附近的廣場轉悠,他鎖定了一位正在遛狗的白發老人,湊上去,微笑著說:“老先生,打擾一下,請問這個地方是......”

老爺爺推了推老花鏡,眯眼看了看紙條,慢悠悠地說:“哦,這是加拿大領事館簽證處啊,往前走兩個路口右轉就是。”

宏進長舒一口氣,謝過老人,心裏暗罵自己多疑:“看來真是領事館,不是黑幫據點。”

簽證處門口,宏進整理了一下領帶,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裏麵比他想象中樸素得多——沒有金碧輝煌的大廳,也沒有西裝筆挺的保安,隻有一個小窗口,後麵坐著一位麵帶微笑的先生,看起來和藹可親。

“宏進先生?”簽證官翻著文件,抬頭問道。

“是,是我。”宏進趕緊點頭。

簽證官笑了笑,直奔主題:“您為何申請移民加拿大?”

宏進早就準備好了標準答案,立刻挺直腰板,字正腔圓地回答:“加拿大多元包容的文化和開放的移民政策深深吸引了我,我希望能在貴國這片自由的土地上實現個人發展。”——這段話他昨晚對著鏡子練了十遍,確保語氣既真誠又不諂媚。

簽證官點點頭,又問:“您是物理專業畢業的,但您知道在加拿大,這個專業並不太好找工作嗎?”

宏進心裏一咯噔,迅速回答:“物理學培養了我強大的邏輯思維和自學能力,我相信,無論麵對什麽新環境,我都能快速適應。”。他心裏想,雖然我學的東西在加拿大可能沒用,但我學得快,你隻要給個機會,我立馬轉行修水管都行。

簽證官似乎被他的誠懇打動,微微一笑:“恭喜您,麵試通過了。回去等下一步通知吧。”

宏進一愣:“這就完了?不用考個試或者背個《加拿大憲法》什麽的?”

簽證官被逗樂了:“不用,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會通知您和家人做體檢。”

走出領事館,宏進站在波恩市政廳前的廣場上,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他抬頭看了看天——奇怪,明明和往常一樣的天空,今天卻顯得格外藍,藍得甚至有點不真實,仿佛老天爺特意加了層濾鏡。

“難道這就是‘希望’的顏色?”他自嘲地笑了笑,隨即又忍不住幻想:“要是真去了加拿大,我是該去先瞻仰白求恩故居,還是先去多倫多市中心?”

宏進在火車站附近找了一個電話亭,掏出電話卡,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那頭傳來小菁懶洋洋的聲音:“喂?幹嘛?”——背景裏還夾雜著電視廣告的嘈雜聲,小菁此時正窩在沙發裏追劇。

宏進清了清嗓子,故作神秘:“老婆,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小菁:“你換工作了?”

宏進扶額:“不是!是關於我們未來的大事!”

小菁終於稍微提起了點興趣:“什麽大事?你中彩票了?”

宏進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我剛剛通過了加拿大移民的麵試,簽證官說,下一步就是通知你們去做體檢。”

電話那頭突然沉默了。

宏進等了五秒,忍不住問:“喂?還在嗎?”

小菁的聲音陡然拔高:“你再說一遍?!”

宏進:“我說,我們很快要去加拿大了!”

小菁:“你該不會是喝啤酒喝多了吧,你之前不是說申請移民至少要等一兩年嗎?這才幾個月啊”

宏進哭笑不得:“我人在波恩,剛出領事館,現在市政廳廣場上站著呢,你要不信,我讓鴿子給你叫兩聲?”說著,他把話筒舉向天空,恰好一群鴿子撲棱棱飛過,咕咕聲清晰可聞。

小菁終於相信了,語氣開始顫抖:“那......那要是真的,我們是不是得開始收拾行李了?”

宏進笑了:“還沒那麽快,得先等體檢通知。不過——”他頓了頓,“我雖然沒法現在帶你去看海德堡的森林,但我肯定很快能帶你去看尼亞加拉大瀑布了。”

小菁在那頭半天沒說話,然後顫抖著說,“如果真的能成,那......那太好的。”

掛掉電話,宏進望著廣場上嬉笑的人群,忽然覺得,今天的陽光,似乎格外燦爛。

周五的晚上,小吳風風火火地衝進宏進的宿舍,門都來不及敲就嚷嚷道:“喂!你想不想去拍電
影?”

第十四章

宏進正坐在床上,翹著二郎腿,靠著枕頭啃蘋果,聞言差點噎住,咳嗽兩聲,斜眼瞥他:“怎麽?你
突然誌向高遠,不想和我一起去商場上貨,要進軍好萊塢了?”

小吳翻了個白眼:“我是認真的!今天下午我在校園裏溜達,碰見一個博物館的工作人員,問我能不能找幾個中國人去試鏡,他們要拍一部關於中國古代賭博曆史的紀錄片,就在市中心拍。反正明天周末閑著也是閑著,咱倆去湊個熱鬧?”

宏進嚼著蘋果,含糊不清地嘟囔:“賭博?紀錄片?該不會是要拍《巴登符騰堡之賭神》吧?”

小吳不耐煩地揮手:“管他呢!去了再說,萬一能混個盒飯吃呢?”

盒飯的誘惑力顯然比藝術追求更直接,宏進抹了抹嘴:“行,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兩人晃晃悠悠地來到市中心的攝影工作室。推門進去,裏麵已經坐了好幾位同胞,個個正襟危坐,神情嚴肅,仿佛不是來試鏡,而是來參加德國公務員麵試。

一位滿臉絡腮胡、戴著貝雷帽的攝影師走過來,介紹影片內容。故事很簡單——一位清代書生告別賢妻,進京趕考,結果半路被賭徒誘惑,沉迷牌九,輸光盤纏,最後灰溜溜回家,從此淪為街坊鄰居的反麵教材。

“典型的‘讀書人墮落史’啊。”宏進小聲嘀咕。

試鏡開始,大家一個個被叫進隔壁房間。宏進和小吳來得晚,排到最後。輪到宏進時,他推門進去,隻見一位戴著鴨舌帽、眉頭緊鎖的導演模樣的人坐在桌前,抬頭掃了他一眼,眼睛一亮,轉頭對旁邊的人說:“就他了。”

宏進一愣:“啊?這就定了?我連句台詞都沒念呢!”

導演高深莫測地笑了笑:“你眼睛裏有的東西,他們沒有。”

宏進:“......什麽東西?眼屎?”

導演笑而不語。

走出房間,攝影師宣布人選已定,其餘人可以回家了,眾人紛紛露出“憑什麽是他”的不忿表情,悻悻離去。小吳湊過來,壓低聲音幸災樂禍道:“完了,你的名聲這下徹底臭了,山上肯定要傳——‘那個在勞動局搶活的家夥,現在連拍電影都要搶!’”

宏進:“......”

德國人辦事效率奇高,當天試鏡,當天開拍。化妝師把宏進按在椅子上,往他腦袋上扣了個假辮子,又套了件灰撲撲的長衫。小吳在一旁圍觀,笑得直拍大腿:“哈哈哈!你這造型,活脫脫就是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啊!”

宏進對著鏡子一照,差點沒認出來——鏡中人麵色蠟黃,頭發油膩,配上那身寒酸長衫,確實像個窮酸書生。他歎了口氣:“唉,沒想到兄弟我如今這麽落魄啊。”


導演拿著劇本走過來,說今天要拍四個場景:
1. 書生告別賢惠的妻子,踏上趕考之路。
2. 趕考路上,意氣風發,東張西望。
3. 夜宿黑店,偶遇老賭徒,沉迷牌九,輸光盤纏。
4. 灰溜溜回家,麵對妻子的失望眼神。

宏進最期待拍第一場——他很想知道,扮演自己“賢惠妻子”的演員到底長啥樣,是不是個美女。

然而導演大手一揮:“妻子戲份最後拍,她化妝時間長,我們先拍第二、第三場。”

話音剛落,顧問登場了——他要教宏進玩牌九、同時扮演老賭徒。宏進定睛一看,差點笑出聲——這不是之前在勞動局和他搶工作的校友老馮嗎?

老馮也認出了他,咧嘴一笑:“咱倆可真是有緣啊!”

宏進幹笑兩聲:“是啊,上次搶工作,這次搶戲,咱倆這是杠上了?”

牌九教學開始。宏進讀書時沉迷麻將,但對牌九一竅不通。老馮耐心講解:“牌九,又名天九,宋代就有了,分‘天牌’‘地牌’‘人牌’‘和牌’,玩法比麻將簡單,但輸錢的速度更快......”

宏進聽得雲裏霧裏,心想:“這玩意兒能比麻將還上癮?古人真會玩。”

第二場戲開拍——導演要求宏進背著油紙傘,在綠幕前“意氣風發”地走路。可連拍三條,導演都不滿意,喊停道:“不對!你這走路姿勢哪像趕考書生?活像個去菜市場砍價的!”

宏進撓頭:“那‘意氣風發’到底該怎麽走?”

他背對眾人,沉思片刻,突然靈光一閃——當初在德領館拿到簽證時,自己走在上海街頭,可不就是“意氣風發”嗎?

再拍時,他昂首挺胸,嘴角含笑,仿佛腳下不是攝影室的地板,而是通往人生巔峰的金光大道。導演一拍大腿:“好!這條過了!”

第三場戲——宏進夜宿黑店,被老馮飾演的賭徒誘惑,沉迷牌九。這場戲需要表現出輸錢的沮喪和贏錢的貪婪,對宏進來說倒不難——他隻需回想自己在勞動局看到招工啟事時的興奮,以及被拒後的鬱悶,情緒立馬到位。

老馮演技精湛,一邊洗牌一邊露出狡黠的笑容:“小兄弟,來一把?贏了翻倍,輸了......也就一頓
飯錢。”

宏進咽了咽口水,眼神逐漸迷離,仿佛真的被賭癮吞噬。導演喊“Cut!”時,他還意猶未盡:“再來一把?我感覺我能翻盤!”

老馮:“......兄弟,入戲太深了吧?”

拍前兩場時,宏進總覺得圍觀人群裏有一道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身上,灼熱得讓他後背發毛。他偷偷環顧四周,卻沒發現異常。

第一場戲終於要開拍了,化妝室門一開,一位梳著雙髻、身穿鑲邊雲衫短裙的清代女子款款走出,眉目如畫,氣質溫婉。

宏進瞪大眼睛,越看越覺得眼熟。兩人走近,四目相對,同時驚呼:“原來是你!”

宏進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竟是小瑩——那位他初抵斯圖加特時,被拉去接風的中餐館的女侍者。

那時她紮著簡單的馬尾,麻利地在店裏迎來送往,臉上帶著一種不卑不亢的笑容。後來她去了漢堡,兩人通過幾個小時的電話,從斯圖加特的晚霞聊到漢堡港的日出,直到下一個月,電話賬單出現的的數字讓宏進再也不敢貿然撥通那串長途號碼。

如今再見,宏進有些局促,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了長衫的一角。可小瑩卻很坦然,仿佛那次長談從未發生過,又或者,她早已將那些片段妥帖地收進了記憶的某個角落。

“剛才我等候化妝的時候,在下麵看了你的‘表演’,”小瑩微微歪頭,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當時就覺得眼熟,我沒想到,那位文質彬彬的訪問學者,居然來演賭徒了?”她的語氣輕快,卻讓宏進耳根發熱。他張了張嘴,最終隻是低下頭,再次和對方見麵,自己的處境早已是天壤之別。導演一句開拍,讓宏進從恍惚中回到現實。

兩人開始走位。第一場戲,小瑩扮演的妻子提著行李和雨傘,送即將進京趕考的宏進出家門。導演要求他們相視無言,但妻子的眼裏要盛滿不舍,而丈夫的眼裏則需燃著對前程的渴望。鏡頭前的燈光刺眼,宏進繃緊了肩膀,眼神飄忽不定。

小瑩低聲說:“你別緊張。”她的聲音很輕,隻有他能聽見,“你隻要想象一下那天晚上你來我們餐館吃飯時的心情就成——你那副躊躇滿誌的樣子,當時有些讓人煩,但它就是你現在要表現的樣子。”

她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腕,一觸即離,卻像是一道電流竄過他的皮膚。宏進怔了怔,抬眼對上她的目光。小瑩的妝容清麗,可那雙眼睛卻和記憶中一樣——明亮、透徹,仿佛能一眼看穿他所有笨拙的偽裝。他的心忽然顫了一下,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在胸腔裏翻湧。

到了第四場戲,宏進已經自然了許多。這場戲裏,輸光家財的書生灰溜溜地回家,麵對妻子時滿心羞愧。鏡頭推進時,宏進的眼神躲閃,手指攥緊了破舊的衣襟。這種無地自容的感覺,竟與現實中再遇小瑩時的微妙尷尬重疊在一起。他不必刻意表演,隻需將那份藏在心底的懊惱與忐忑稍稍釋放,便已足夠真實。

而小瑩的反應更是出乎他的意料。她沒有按照劇本直接轉身離去,而是停頓了一秒,伸手替他拂了拂衣領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這細微的即興發揮讓導演喊了“Cut”後仍連連稱讚,可宏進隱隱覺得,她的指尖在碰到他脖頸時微微發顫,像是壓抑著某種情緒。

當天的拍攝結束後,兩人並肩走出片場,夕陽下,兩人的影子合在一起,分不清楚彼此,宏進問道
:“你怎麽又回來了?”小瑩的腳步未停,嘴角卻浮起一絲淺笑:“因為我覺得,斯圖加特的晚霞比漢堡的好看。”

看著遠去的小瑩,宏進愣了半天,突然追上前去:”小瑩,快告訴我你現在的電話號碼。"


第十五章

這天宏進和小吳又去商場上班,早上報到的時候,HR小姐對他們說:“目前是淡季,工作量減少,從今天開始,你們隻需要來一個人。”看著小吳一臉難過的樣子,宏進對他說:“你留下幹吧,我再去別處想想辦法。”小吳紅著臉,搓著雙手對宏進說:“我就知道你比我有本事,你肯定有別的辦法。”

告別小吳,宏進想:“大話說出去了,勞動局也去不了了,我還能有什麽辦法?”初夏的陽光,曬在身上暖洋洋的,他街邊的一條長凳上坐下。

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宏進突然想起,幾個月前在唐那兒留宿的時候,有一天晚上自己正準備睡覺,唐的一位朋友來訪,他們以為牆角的他已經入睡,於是談的熱火朝天,沒有一點顧忌。

那位朋友對唐說,你知道嗎,城郊有一家地毯倉庫,工作非常幸苦,但工資很高,不過一般人卻很
難進去。黑暗中那人的煙頭明明滅滅,"不過得有人引薦才行,現在被我們湖南幫把持著,我
最近剛被介紹進去,下周去上班,以後你如果白天要和我聯係,可以打那兒的電話。“他們不知道,當時迷迷糊糊的宏進暗自記下了號碼,等對方走後,宏進趁上廁所之際,悄悄記在了本子上。

宏進匆匆趕回宿舍,翻箱倒櫃,終於在一本筆記本上又找到了那個號碼。

他試著打電話過去,接電話的是一個德國人,宏進說:“聽說你們這兒在招工,我很感興趣。”

沒想到對方回答:“是啊,我們確實需要人,你如果感興趣,明天來吧。”德國老板爽快的回答讓宏進心跳加速。掛掉電話後,他盯著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痕跡,突然笑出聲來——這是上帝給我開的又一個玩笑嗎?正經渠道處處碰壁,倒是偷聽來的信息成了救命稻草。

第二天一早宏進倒了好幾次車,才找到那家地毯倉庫。老板正是昨天接電話的那位德國人,他讓工頭領著宏進去上班。

堆滿地毯倉庫很大,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在水泥地上投下青灰色的光。宏進剛剛走進這個充滿羊毛膻味的空間,裏麵二十多雙中國留學生的眼睛像探照燈般掃過來。

這時人群走出一位,看起來是那群人的頭兒,上前和宏進握手:“你好,我叫張鵬,以後你在這兒有事兒,可以找我,但你能不能告訴我,誰介紹你來的?”

宏進笑著說:“我從斯圖加特電話黃頁上查出來的。

話音未落,那群人立刻聚攏到張鵬身邊,交頭接耳,眼神不時斜睨過來。有人咬牙切齒地嘀咕,有人冷笑搖頭,還有人用方言罵了句髒話——宏進的出現顯然觸動了某個隱秘的利益鏈條。他們臉上的憤懣幾乎要溢出來:這個不速之客,竟敢繞過他們精心構築的關係網?宏進暗自苦笑,這下自己在留學生圈子裏的名聲要徹底壞掉了。

接下來的日子,倉庫裏的中國人對宏進實施了一場默契的冷暴力。工作時沒人願意和他搭檔,吃飯時他剛走近,談笑聲就戛然而止。他們用沉默築起一道無形的牆,仿佛宏進是某種傳染病毒。

有次午休,宏進獨自坐在角落啃麵包,聽見背後有人故意提高音量:"有些人啊,就是不懂規矩。"他捏扁了手裏的空牛奶盒,心想:這份工又髒又累,要不是為了成全小吳,誰願意來這兒看你們滿臉的苦大仇深?

轉機出現在第七天。那天卸貨時,一捆地毯突然從垛堆滑落,眼看要砸到人,宏進一個箭步衝上去推開旁邊的工友。事後,張鵬第一個走過來遞給他一支煙。漸漸地,有人開始在他搬貨時搭把手,吃飯時也給他留了個位置。

閑談中,張鵬告訴宏進,平時悠著點,客人來看貨,是他們最累的時候。

倉庫堆滿全毛地毯,小的一米見方,大的三,四米長,寬,地毯一張張壘起來,直到天花板。

每當有客人來,老板就會全程陪同,給客人介紹各種款式的地毯。如果客人對某幅地毯感興趣,工頭就立刻催促,宏進們就得兩兩一組,爬上高高的地毯堆,把一幅幅地毯搬到地上,讓客人仔細端詳,客人看後,如果感興趣,就卷起那幅帶走;客人走後,工人們還要把在客人沒要的地毯再一幅幅的搬回去。沉重的地毯,搬下容易搬上難,他們必須兩人一組,每人拿起地毯的一角,把沉甸甸的地毯抬起來,往一人多高的地毯堆上扔。

為了把地毯扔上去,兩人必須動作協調,一幅全毛地毯重達幾十斤,宏進每次奮力拽著地毯往上扔的時候,都能聽見腰部的骨骼在哢哢作響。

如果倉庫來了新貨,宏進們就更慘了。客人來,一般隻是看一幅或者幾幅地毯,勞動量相對有限。

可是如果載重大卡車運來了新貨,他們就要把地毯全部從卡車上卸下,運到倉庫裏麵,再把一幅幅地毯從地麵堆起。卸載一箱地毯,需要一天時間。宏進們動作稍微慢一些,工頭的嘴裏就會不幹不淨地咒罵著催促。

在地毯廠高強度的輪班工作製下,每辛苦十天,宏進才能盼來一天喘息的機會。而與小瑩通電話,慢慢成了他這天唯一的寄托與期盼。一從超市回到宿舍,他就會迫不及待地走到電話機旁,熟練地撥打那串爛熟於心的號碼。不多時,話筒裏便會響起小瑩那清脆而帶著一絲疲憊的嗓音。

小瑩告訴宏進,她在漢堡的時候,接到老公的越洋電話,要求和她離婚,因為小瑩不想回國,對方
又不願意離開上海,分居久了,想法變成了動機,最後成了結局。離婚後,小瑩覺得孤身一人待在漢堡很沒有意思,於是又回了斯圖加特,又回了那家中餐館。

宏進問小瑩,下一步怎麽打算,小瑩在電話那頭歎了一口氣,”唉,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還在準備德語水平考試。“

這天是宏進休息日後的工作日,宏進去上班,剛走到工廠大門口,卻發覺大門緊閉,周圍有警察在巡邏,宏進對警察說:“我在這兒上班,請問出了什麽事情?”,警察說:“這兒出了命案,目前工廠關閉,你回去吧。”

宏進大驚失色,詢問詳情,警察卻拒絕回答。他才在這兒幹了一個多月,剛剛拿到上個月的工資,沒想到竟然就出了這樣的大事。

回到住處,宏進翻看斯圖加特當地的報紙《Stuttgarter Zeitung》,目光很快被一則觸目驚心的新聞吸引住了:

“5日上午9時左右,在路德維希堡一家地毯倉庫裏,正在打工的中國留學生張鵬與廠內土耳其工頭發生爭執並開始扭打。警察局的報告稱,‘28歲的中國人用地毯刀對土耳其人進行了威脅’,隨後,現年30歲、體重110公斤的土耳其人將張鵬用力一推,張的後腦撞擊在一塊鋼板上後倒地。 然而土耳其人並未罷手,而是上前用手掐住張的脖子,直到他完全停止了掙紮。案犯行凶後,隨手用帆布遮蓋住張鵬的屍體,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工作。直到當天下午13時45分,一位女工才在無意中發現了張的屍體。”

這則新聞,每一個字都像重錘般敲擊著宏進的心髒。他沒想到,當初那個帶著幾分豪氣、頗有些帶頭大哥風範的張鵬,竟然會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收場。他不清楚那天自己不在場時,倉庫裏到底發生了什麽。更讓他心寒的是,當張鵬和工頭搏鬥的時候,那些同在現場的中國工人都在哪裏?

為什麽沒有人出手相助?

宏進不由得想起自己平時上班時,也經常會和工頭發生爭執。他打了個寒顫,心想:如果當時躺在那裏的不是張鵬,而是自己,那該是何等的絕望?

回到住處,宏進悶悶不樂了好一陣,和小瑩電話裏說了這事,小瑩在電話裏那邊沉默了半天,然後輕聲細語地說:”宏進,我知道你心裏鬱悶,晚上來我這兒吧,我燒幾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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