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記係列發後私聊中有人問,回去三年是怎麽做先生的說服工作的?
這個工作我沒有做,是我父親用幾十年的時間已經做過了。他是心理學上那種特別會愛的父親,天生會尊重悅納自己的親人,有極其細膩敏銳的情感體察力和奉獻犧牲的行動力,細心嗬護每個家人的感受,支持我們的事業。 以致於我先生對老丈人的親超過了對他自己的家人。老爺子譫妄那段時間,先生也趕回中國,給父親擦便洗澡按摩,推著他四處散心。父親悄悄給媽說這個女婿真好。"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這是我,也是先生和兒子能支持我回中國的感情基礎,不該簡單算做我們孝順。
這次春節回去陪老娘,我再次被院子一些老人們推為最孝順的女兒。可在農村親戚那裏,我聽見的卻不是什麽溢美之詞:“她辦這麽大的事連孝衣孝帶都不準備,也不跪拜磕頭,連追悼會都不開,挽幛、花圈也沒有。她爸真可憐,就這樣被他女兒給糊弄了。”甚至還有人說:羞先人呐,不孝女就這麽把她爸這個老革命送到養老院弄死了。
這些閑話除了最後一句,其他通過親戚都傳到了養老院我媽那裏,我想再給老娘解釋,她坦然地:不理那些,你花錢請他們來,他們什麽都不做還挑你的理。你爸病的時候他們在哪?
母上英明,作為女兒我都沒爸沒家了,也不在乎外人的幾句好話或壞話。這不該算我不孝。
自從我離開中國,遠離女兒的父母其實怯懦了很多,為了保證他們得到更大的信心和安慰,我年年回國帶他們旅遊。作為普通人家,我自己出門旅遊都會精打細算。但父母度假,我會出錢讓他們住最好酒店最好的房間,老兩口分睡多年為了不影響休息,他們兩人還各住一套。以至於有次父親獨自住在青島最好的酒店海景套間,感歎三千多一晚太貴,我還笑著說:咱就住幾天沒關係的,你回去可以跟老同誌們吹牛了。父親歎口氣:哎,就是說了別人也不信啊!包括養老送終的三年,我想父親對我以及先生,都是滿意的。這該算我們孝順了吧?可到這三年最後一個多月,連續出血了一年的我不得不回加看病,把父親送進了養老院。我的離開,再加上農村親戚來看老爺子當他的麵說養老院不好,老人自己反彈比較大,瘋了似的要離開,嚇得我和受托照顧他的朋友,都不敢接他回家看看,直至老爺子失望離世。這不說別人怎麽看,從心底裏深愛我爸的我都覺得自己不孝!
我明白父親為我們犧牲奉獻那麽多年,愛是他的本能,他不會想過用這樣的愛換我的孝順。就像這麽多年,我為父母的折騰,不是我受了什麽孝順的教育,也不是為了外人對我的評價,甚至都不是為了讓父母感覺舒服。隻是老人對親人的尊重、體察、理解和支持,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我,讓我不得不與他們共情,看見他們難受我不做點什麽就不舒服,就過不去。說到底這三年的所作所為,是對我自己精神和感情的尊重,是我對自己的愛和保護,根本也與那倫理道德要求的孝順無關。父親最後一個月那個灰暗的句號,就是證明,我不會也不能無條件犧牲我自己順從老人的所有心願。
私聊中朋友們對國內的父母養老焦慮無比,有的甚至想辭掉這邊的工作回去照顧,其中一個朋友孩子才剛上中學。可我的經曆已經說明,光用個體感情和道德是支撐不了這三年多的養老送終工程的,更別說這個過程如果是四年、五年,甚至更長呢?對這樣的朋友我都是如下回複:回去經濟上一定要有辦法獨立,甚至還得能有繼續為自己小家創收的能力,否則多好的父子情夫妻情都經不起這麽折騰。更何況回去不工作光陪父母,那種絕對的孤獨和壓倒性的沮喪你可能就呆不下去。不能把自己封閉起來,但要建立自己的社交關係等於要建立一套新的生活係統,不可能靠父母的收入。父母也許願意拿錢養你,那你還要為父母找保姆護工嗎?幹得和保姆護工一樣專業嗎?還有我是獨女,沒有利益牽製,如果多子女家庭,可能牽扯遺產等敏感問題,其他兄弟姐妹未必願意你一個人呆在父母麵前。那樣情況更複雜。
孝順是多美好的願望和德行!可它就像農耕時代留下的一輛牛車,無法走在全球化時代的高速公路上。或者像一個倫理道德高地上的麵子工程,無法解決家庭功能弱化大趨勢下,子女養老送終過程中那麽多的實際問題。
兒女之孝和行隻有成為全社會之孝和行,才能統合整理這個時代複雜的老齡化問題。
不能同意下麵的話。很明顯你也沒有在理解“孝”方麵走得太遠,盡管你已經做得相當好了。“思而不學則殆”,除了一個人思考,也許可以學一學《孝經》,會對什麽是“孝”理解得更好一些。對於父母的孝,隻是“孝”之始,而一個人的一輩子都應該在完善“孝”之中。作為天地之間永恒的道,“孝”是無始無終的,不論父母在世與否。
"可它就像農耕時代留下的一輛牛車,無法走在全球化時代的高速公路上。或者像一個倫理道德高地上的麵子工程,無法解決家庭功能弱化大趨勢下,子女養老送終過程中那麽多的實際問題。“
我兩年前送父親走的,他有多年的癌症,之前的一兩年有因冠心病短期住院。我們也都陪護,但比較幸運,在加和父母同住因而沒有旅途勞頓等等。父母八十多了很有見識,知道什麽時候搶救隻是增加無謂的痛苦。所以提前就跟我說好幾個原則,其中之一就是病危後不再進行任何手術治療搶救。所以病危後在急診呆了幾天醫生們也做不了什麽,後轉入舒緩病房(Palliative Care),在那裏都是醫療手段已無法治愈的臨終病人,不再用醫療,隻是幫助病人能夠不太痛苦地去世。病人實在太痛了護士會給打止痛針並根據情況加量,那裏的病房很安靜,病人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度過最後一刻。我勸走母親,深夜目睹親人離去。
最難受的是看著痛苦的親人,卻得對進行開胸手術的建議一遍又一遍地說 NO, 而被問是否打止痛針時卻得說 YES
母親說我做的對,讓父親以痛苦最小的方式離去。我了解父親為人,知道他定能去更好的地方。我們也不發訃告,不辦追悼會等,火化後才寫了一封信通知親友,這也是事先說好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