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頭兒”,你好!你會怪我嗎?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都沒有給你寫過信。現在趕快補上吧,再不補真怕就要來不及了,這不正接著給你寫信麽。
我曽夢裏喚你幾百回,醒來提筆卻千金重,你我相遇在那個年代,沒有勇氣和決心怎敢觸動那塵封於心,想要忘記又不能忘記的重創和傷痛?但似箭光陰逼著你我不能再逃避了,即使心在滴血,往事不堪回首,也要直麵,應該努力寫出我們自己的故事,讓後輩人讀了,知道那個年代發生的人和事,這樣才能防止悲劇重演吧,你說對嗎?
那會兒,我們蘇南鄉下的農活真是辛苦啊,一年忙到頭,農人過的都還是那緊巴巴的窮日子。我們插隊幾年後,雖已適應了田間的沉重勞作和那副總是饑腸轆轆的腸胃,可是心裏那個空洞卻越來越大,還常常隱隱作痛。
後來一年年的,下鄉時間長了,人也長大了,我倆碰麵在一起時,為家人,自己還有今後的前途而擔憂的時間也越來越多了。
“秧頭兒”,你一定記得又是個夏日的傍晚,我和村裏的女人們正準備收工回村,你到地頭來找我,我邀你和我回村去,你卻說就在這清靜的地方說說話吧。我倆在田埂上並肩安安靜靜坐著,想著自己的心事,望著西邊金紅一片的晚霞,任憑晚風吹拂著我倆嗮得黑紅的臉龐和全身疲累酸痛的筋骨。
你輕輕歎了口氣,告訴我說你是去縣城送你姐回老家,去照顧正在生病的老父。 “秧頭兒”,你的父母原來在省城裏那所民國就開創了的名牌中學裏當教師。你和你姐下鄉後不久,你的父母就被作為階級異己份子清理,趕回原籍老家鄉下。那天在夕陽裏,我看著你滿臉的愁雲,不由得想起當初你父母下放回原籍,你家被連鍋端的情景。你大哥大學畢業,因為家庭出身,分配去了貴州大山裏的邊遠煤礦,你剛上小學五年級的弟弟就跟了大哥去貴州,希望將來有機會被招家屬工,尋個出路,你一大家人從此天各一方。那天我在你家幫忙,知道”秧頭兒” 你心裏的酸楚,看著你咬著嘴唇,忍著眼淚,手腳麻利地,給各奔東西的家人收拾上一份家裏抄家留下,僅有的一點生活用品。我心裏替你難受,同時又擔心起我自己家的命運,於是也悄悄地哭起來,可奇怪的是我以為自己在哭,卻眼睛幹澀,沒有眼淚流出來。
我倆又坐了會兒,你再重重地歎了口氣,然後要我發誓保密,接著告訴我說你村裏的大栓家找了你姐倆的鄰居,小隊會計的女子來向”秧頭兒”你提親。會計女子平時是個有頭腦,不管閑事的人,可她覺著這是件對雙方都有益的大好事兒,所以願意來當這個媒婆。”秧頭兒”,你插隊的山上村是出了名的窮,諢號光棍村,村裏大多數的適婚老小家們(沒結婚的小夥)都因家裏太窮,出不起彩禮,娶不到媳婦。會計女子說大栓要是娶到你這知青”秧頭兒”,就省了彩禮錢。”秧頭兒”,你家的成分不好,這輩子肯定是回不了城了,大栓家成分是貧農,你嫁給大栓,成了貧農的媳婦,就改變了家庭成分,也有了靠山,會計女子的算盤沒錯,當年家庭成分可謂是性命交關的頭等大事。
”秧頭兒”,你告訴我說 當時你一口就回絕了會計的女子,理由很簡單。你說大栓人不錯,但你不愛他,你又說你絕不會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愛”這個字,當初對於我們這些正值豆蔻年華的知青們,大多數人是想也不敢想的。因為無論是與知青還是與當地農民戀愛結婚了,都意味著紮根農村,不能被招工上調了。尤其是我們這些所謂家庭有問題的知青,沒有後台,門路,唯一能做到的,隻能是拚命幹活,表現好,保持單身,其他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蛐蛐唱起歌來,滿滿的月亮也爬上了樹梢,”秧頭兒”,記得你又說起你從小的理想是要像你爸一樣,作個英語教師,要不然就像你媽一樣,作個美術,音樂老師。
”秧頭兒”,我記得在皎潔明亮的月光下,你說著你的夢想,你秀氣的臉龐,生動起來,滿溢著青春的向往。你在學校成績優秀,是班上的英語課代表,歌唱得好,徒手臨摹的毛像惟妙惟肖,與專業水平畫的也有一拚。我默默地聽你講,心裏卻撇著個嘴,不以為然地在想,”秧頭兒”,你忘了嗎?你和我的父母都因為是知識分子,才被關牛棚,遭迫害。你父母被罷上講台,逐出校門,下放回了老家。我真想不通你這個戇”秧頭兒”怎麽還會想當教師呢?我要是有機會,跳出了農門後,就當個工人,即使到環衛所拉糞車也成(當年可不是我一人的想法,聽好多知青都這麽說過),當工人,不遭白眼受歧視,可以昂頭做人就行了。
滿月升到了當空,白天的暑氣漸消,涼風起了,肚子也餓得咕咕叫起來,我和你起身道別,各自回村去。我走了幾步,又回頭停住,目送著 “秧頭兒”你在十五的月光下,漸行漸遠的窈窕身影,不知為什麽,心中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惆悵和擔憂。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RjllL-MP0U
Debussy - Rêverie 12,294,731 view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6QvEQRjwU
請欣賞滿月和晚霞(小溪隨拍)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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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寫“秧頭兒”的故事,也是精神上的自我療傷。一直在悔恨自己當初沒有能力幫到她,心裏很負疚。
正是讀過您小曼姐那往事不堪回首的 “我的知青生活”,高斯曼妹妹血淚自傳“文革經曆:走出陰影”吳友明插兄的回眸知青歲月的 “土樓歲月”,心靈深為震撼,感慨萬千!作為文革的親曆者,也決心像你們一樣,鼓起有勇氣,寫出真相,為了悲劇不再重演。
謝謝小溪姐姐!雖然我沒有那麽好,更沒有您想的那麽年輕,心裏還是美美的。也給您一個緊緊的擁抱!
小溪姐姐,您是害怕時過境遷相對無言嗎,是害怕相見不如想念嗎?
還真要謝謝您,在看了您插秧的故事後,給您留了言,您給我回言說我應該寫寫我的 “秧頭兒” 的故事,這才下決心提筆寫,也了卻我多年的心願。
文中提到的秧及會計女人讓我想起了文革中在我們全家下放的農村的一件成年往事:母親帶著年幼的我去除草,生產隊會計的老婆一腳將我媽媽踢倒在田埂上“你這個資產階級的大小姐,連秧和苗都分不清!”我哇哇大哭地抱住媽媽並在心裏發狠,長大後一定將這個會計婆也踢倒!時隔多年多年後,哥哥告訴我那會計婆得了重病來城裏就醫,舉目無親,她的兒子找到我母親幫忙,母親真的幫他們聯係了醫生安排了病房,我一下子覺得在我母親麵前我是多麽地“小”!
姐姐是文革的受害者,卻能心態平和不偏不倚地敘述當年,我仿佛看到了千千萬萬和我母親一樣的豁達超然之人,這也是我喜歡姐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