熵泱——第十八章

498班的生產報告讓林少華皺起了眉頭。第十二道工序的產量還是上不來，他已經提醒過498班班長阿雲，這道工序應該再加一個人；阿雲嘴上答應，卻就是不行動。

林少華把阿雲叫到辦公桌前，和顏悅色地問：“阿雲，我的計劃是每天完成100打，你現在的產量還是75打，你覺得問題出在哪裏？”

“我不知道！”阿雲不耐煩地回答。

林少華耐著性子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問題就在第十二道工序，”林少華拿出小流水，“你看看，連續三天，第十一工序每天100多打，第十二道工序每天75打，第十二道工序每天積壓25打。”

“這些我都知道，”阿雲不高興地說，“她們都盡力了，做不出來我有什麽辦法？”

“我不是跟你說了麽，這個工序應該再加一個人。”

阿雲很不耐煩地說：“加不加人關我什麽事！”

林少華有些生氣了：“你是班長，加人怎麽能不關你的事？”

阿雲把頭扭到一邊，一副不屑回答的樣子。

林少華心裏冒火，聲音也大了起來：“阿雲，我在問你話，請你回答我的問題！”

沒想到阿雲突然摘下廠牌往桌上一拍，衝林少華吼道：“你問什麽問，老子不幹了！”

“你敢跟我稱老子？”林少華大怒，“好，我成全你，你被解雇了！”

“解雇就解雇，有什麽了不起！”阿雲轉身走回車間。

林少華非常生氣，從文件架上拿出“密謀”紙飛速寫道：“498班班長阿雲不服從管理，立刻予以解雇……”

史耀坤笑嗬嗬地走過來，他頗有興致地看著林少華手裏的“密謀”。待林少華寫完，他衝林少華豎起大拇指，“小林，幹得好！就這樣幹，這才像個車間主任的樣子！”

陸姑娘氣勢洶洶地從車間裏衝出來，她邊走邊喊，“小林，你搞什麽鬼呀？！”

林少華瞪著陸姑娘反問：“什麽搞什麽鬼？！”

陸姑娘揮手往辦公桌上一拍，“阿雲為什麽不做了？！”

林少華也猛地一拍，“她為什麽不做你問她去！”

陸姑娘愣住了，她沒想到林少華會這麽凶。過了一會兒陸姑娘又開口說話了，她現在的語氣明顯緩和下來。“小林，你不可以這麽做，我們請你來是幫我們解決問題的，不是請你來添麻煩的。”

林少華一聽這話更火了，他質問陸姑娘：“你請我來？別不知天高地厚啦！是陳先生請我來管理生產的，審核生產報告是陳先生交給我的工作；你管技術的，你的工作就是技術和質量。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沒有任何關係！”

陸姑娘被激怒了，她嚷道：“你管理生產？你審查生產報告？你根本就不懂生產，除了搗亂什麽也不懂！”

吵鬧聲把張先生吸引過來，他衝陸姑娘喊道：“陸姑娘，你負責技術，小林負責生產，你們有什麽問題要向我匯報，誰允許你們在這裏吵吵鬧鬧？難道你們把我這個經理當成死人了？！”

陸姑娘叫道：“那好啊，張經理，我現在就向你匯報，小林要炒掉阿雲。”

“阿雲？哪個阿雲？”張先生問。

“就是498班班長阿雲。”

張先生高興地叫道：“炒的好啊！我看她早就該炒掉了！”接著，張先生轉身對林少華豎起大拇指：“好！好眼力！那個阿雲早就該炒掉了！”

陸姑娘氣得要命，本來就黑的臉此時已經變成醬紫色，她狠狠地瞪了張先生一眼，扭頭衝進車間。

張先生衝著陸姑娘的背影做了個鬼臉，伸出中指罵道：“XXXX！”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史耀坤笑著對張先生豎起大拇指：“張先生，厲害！佩服！”

張先生表情誇張地說：“我們萊絲集團的姑娘都被陳先生寵壞了。他媽的，她們眼睛裏完全沒有你們車間主任，也沒有我這個經理。XXXX！把我當成傻子了，我要讓她們嚐嚐我的厲害！”張先生說著揮了揮拳頭。

史耀坤拿出一支香煙遞給張先生，他剛要拿打火機給張先生點煙，突然像受到了什麽東西驚嚇猛地轉身溜回了大車間。

林少華往門口一看，陳占豪進來了。

張先生趕緊把手裏的煙扔進排水溝，滿臉堆笑迎向陳占豪。

林少華看見張先生在跟陳占豪講著什麽，從張先生的手勢和表情，估計他正向陳占豪匯報剛才發生的事情。

陳占豪認真地聽著，邊聽邊用力地撚著鬢角。

林少華從陳占豪的肢體語言看出事情不妙，他起身溜進車間，躲進小倉庫。小倉庫就在小車間門口，用三合板與車間隔開。

小倉庫主任簡天俊正在整理物料，看見林少華進來，他趕忙跑了過來。“林先生，有什麽指示？”簡天俊畢恭畢敬地站在林少華麵前，像一個忠誠的士兵。

“沒什麽指示，隨便看看。”

“那好，林先生，你隨便看，有什麽事盡管吩咐。”

“好，你忙去吧。”

簡天俊跑了回去。

簡天俊是西江人，中等個兒，黑瘦，戴一副茶色眼鏡，別看他還不到三十歲，已經是五個孩子的爸爸了，據說他是因為超生才跑到這裏打工的。

林少華探頭往外望，看見陳占豪正在211班，他趕緊把頭縮回來。待了一會，林少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簡主任。”

“到！”簡主任應聲跑過來，“林先生，有什麽吩咐？”

“820班的訂單快完工了，你今天安排盤點。”

簡天俊麵露難色：“林先生，你看我白天要發料，實在抽不出時間呀！”

“今天晚上加個班，這個訂單今天一定要盤點，否則就會影響發貨。”

簡天俊做出一臉苦相，“林先生，今晚實在不行呀，我家裏還有五個孩子。”

林少華有些不快，這個簡天俊，史耀坤吩咐他做事他二話不說就幹，自己第一次安排他做事就推三推四；不過他有五個孩子要管也是事實。沒辦法，林少華搖搖頭，轉身往外走去。

他剛走出倉庫，就看見陳占豪衝曾姑娘怒吼：“曾姑娘，你過來！”

曾姑娘慌忙跑到陳占豪麵前；還沒等她站穩，陳占豪就把手裏的衣服摔到她臉上，“你這個騙子，看看你都做了些什麽？！”

曾姑娘哆哆嗦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陳占豪吼道：“曾姑娘，我雇你來保證質量，你做了什麽？告訴我你都做了什麽？！你拿出尺子量給我看，看看袖子長了多少？”

曾姑娘從脖子上拉下軟尺，量了一下衣服袖子，結結巴巴地說：“陳先生，長了……6……6毫米。”

陳占豪又扔過去一件：“再量！”

曾姑娘再量，量完她的臉唰地一下白了。

陳占豪吼道：“說呀，長了多少呀？！”

曾姑娘結結巴巴地說：“長了……長了……”

陳占豪叫道：“快說，長多少？！”

“長了一個厘米。”曾姑娘終於說了出來。

聽了曾姑娘的回答，陳占豪像瘋了一樣舉起一摞衣服劈頭蓋臉向曾姑娘摔過去。

曾姑娘轉身就往車間裏麵跑，邊跑邊哇哇大哭。

陳占豪不罷休，跟在曾姑娘後麵追，隨手抓起車位上的衣服就往曾姑娘身上摔，邊摔邊罵：“曾姑娘，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老騙子，騙我的飯吃！”

整個車間都驚呆了！一個五十四歲的老男人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女人追得滿車間跑，還用衣服打她，這也太過分了！

陸姑娘跑了過來，她拉著曾姑娘手跑出車間。

陳占豪沒再追，站在原地喘粗氣。

張先生點頭哈腰地走過來，他遞給陳占豪一罐可樂。

“陳先生，喝口水，消消氣。”張先生笑道。

陳占豪抓起可樂用力摔到地上。

張先生並不驚慌，他笑著說：“陳先生，車間太熱，還是到外麵吧。”

陳占豪搖搖頭，順從地跟著張先生走出小車間。

這一幕讓林少華非常佩服，他佩服張先生臨危不亂、遇事不慌。看來，這個張先生確實有兩下子。

林少華走到車間中間，招呼那些驚魂未定的女工繼續工作；他又在車間裏巡視了幾圈，聽外麵沒動靜了才走出車間。

陳占豪已經不見蹤影。

陸姑娘陪曾姑娘站在張先生辦公桌台前，曾姑娘默默地流淚，陸姑娘和張先生在安慰她。

張先生勸道：“曾姑娘，你不要怨陳先生，他不是針對你，他是用這個手法提醒我們河東廠注意質量。”

曾姑娘抽泣著說：“我不做了，我要返A城。”

陸姑娘說：“你返A城又怎麽樣，還不是要打工，給誰打工都一樣，端人家的飯碗受人家的氣，工字不出頭，出頭就入土。”

聽了陸姑娘的話，曾姑娘不出聲了。

這時小蔣走到林少華桌前，笑著說：“熱鬧吧？”

林少華苦笑道：“是夠熱鬧的。”

小蔣湊過來小聲說：“小林，我有個事求你。”

“什麽事？”

“阿雲的事。”

“怎麽？”

“你就饒她一次吧。”

“為什麽？她也太狂了！是她自己說不幹了，還把廠牌摔在我桌子上。好啊，我成全她！”

小蔣笑道：“小林，她還小，別跟她一般見識。”

“你為什麽替她說話？”林少華皺著眉頭問。

小蔣笑嘻嘻地說：“她是我女朋友，是她讓我來求你的。”

林少華點點頭，“沒問題，你我是兄弟，好說。不過，你這個女朋友的脾氣也太大了！如果不改，下次我一定把她趕走！”

小蔣連連點頭：“對，對，我一定好好教育她，肯定沒有下次了。”

“沒事了，小蔣，你放心吧。”

小蔣往張先生那邊看了一眼說：“小林，等會兒張先生肯定會問你，你一定要幫我保住阿雲，拜托了！”說完小蔣對林少華拱拱手。

“對了，我正想問你，張先生好像不喜歡阿雲。”

“對，阿雲頂撞過張先生，被陸姑娘保下來，這次張先生一定想借你的手除掉阿雲。”

林少華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正說著，張先生對林少華招招手，“小林，過來一下。”

林少華走過去。

張先生聳聳肩，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動作，“看到了吧，這間公司就是瘋人院，全都瘋了，總有一天你我也要跟著發瘋。”

林少華苦笑著點點頭。

張先生喝了口茶，他好像想起了什麽，“498班的班長走了嗎？”

“算了，張先生，我剛來就炒人不太好，給她一次機會吧。”

張先生做出語重心長的樣子說：“小林，陳先生喜歡強硬的管理，你要盡快使自己強硬起來，你如果忍下去，她們早晚會騎到你頭頂拉屎撒尿。”說著，張先生做了一個很不雅的動作。

林少華覺得張先生應該去當演員，他確實有表演天才，表情豐富，動作誇張，應該是個不錯的喜劇演員。看來管理者也要有表演天賦，對老板，對同級，對下屬，見什麽人就要有什麽嘴臉。

見林少華不說話，張先生繼續說：“小林，你不要怕，我在後麵支持你。今天上午你都看見了，陸姑娘敢鬧事，我X死她。”

“X”是廣東的髒話，張先生說這話的樣子像個痞子。

“張先生，饒她這一次吧，如果有下次，我一定炒了她。”

張先生無奈地搖搖頭，“小林，她是你的人，你自己決定吧。”沉默一會兒，張先生又問：“怎麽樣，發貨沒有問題吧？”

“這幾天有幾個訂單要下線，今天應該盤點。”

“好，你趕快去安排盤點，這是大事，別耽誤了。”

“倉庫簡主任說他晚上有事，加不了班。”

張先生皺起眉頭。過了一會兒，張先生看著林少華問：“小林，你知道管理的訣竅是什麽嗎？”

林少華搖搖頭。

張先生用神秘的語氣說：“比較！”

“比較？”林少華不解。

張先生很認真地點點頭：“對，比較！”

見林少華一臉茫然，張先生說：“你再找個倉庫副主任，讓他們兩個主任比較。”

“上哪兒找副主任？”

“我看保安隊馬隊長就可以。”

林少華轉頭，看見馬隊長正站在大門口。

“馬隊長。”張先生衝馬隊長招招手。

馬隊長跑了過來。

“張經理，有什麽吩咐？”

“你問林先生。”張先生衝林少華努努嘴。

林少華對馬隊長說：“張經理想讓你當小倉庫副主任。”

“真的！”馬隊長高興地叫了出來，接著他又做出謙卑的樣子，縮起肩，雙手在身前揉搓著。

張先生說：“馬隊長，你表個態。”

“謝謝張經理！我沒幹過倉庫，您看我能行嗎？”馬隊長虔誠地望著張先生。

張經理用極富感染力的表情鼓勵他：“馬隊長，我看你行！你有這個素質！再說還有林先生幫你，沒有問題！你也可以隨時找我，我一定幫你的！你們都記住，我張先生永遠是你們的後盾！”說到這裏，張先生又揮了揮拳頭。

“謝謝二位領導栽培！”馬隊長衝張先生和林少華深深鞠躬，

“好了，馬隊長，你現在就去倉庫找簡主任。”張先生向馬隊長揮揮手。

“是！”馬隊長快步往倉庫走去。

望著馬隊長興奮的背影，張先生對林少華說：“小林，管理的第二個手法就是鼓勵，隻要你肯鼓勵下屬，下屬就會拚命為你工作。”

林少華覺得此時應該奉承張先生幾句，他說：“張先生，你真是管理高手，以後你可要多多點播我，我一定好好向你學習。”

張先生擺擺手，“不，小林，你搞錯了，你大哥才是管理高手，你要好好向你大哥學。好吧，小林，你現在就去倉庫，看看簡主任如何反應。”

林少華來到倉庫，見馬隊長正手足無措地站在門口。

見林少華進來，簡天俊快步迎上前，他殷勤地問：“林先生，有什麽吩咐？”

林少華淡淡地說：“公司決定，馬隊長現在兼任倉庫副主任。”

簡主任笑道：“倉庫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馬隊長那麽忙，就不用麻煩他了。”

“我和張經理已經商量好了，這事就這麽定了。”

林少華轉身往外走，走到門口好像想起了什麽，“哎，簡主任，你家裏有事，今晚盤點就讓馬副主任做吧。”

簡天俊連忙擺手：“林先生，家裏的事我已經安排好了，盤點還是我來，盤點很複雜，很容易出錯。”

“那好吧。”出了倉庫，林少華忍不住笑出聲來。他走到張先生麵前，伸出大拇指：“張先生，你這招太高明啦！”

張先生笑著問：“怎麽樣？”

“簡主任說晚上他可以盤點，家裏已經安排好了。”

張先生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我說的沒錯吧，人啊，就怕比較，有時候一個崗位安排兩個人並不是浪費。”

林少華剛要離去，張先生叫住他：“小林，陳先生晚上在白天鵝吃飯，讓你也去。”

回到座位，林少華問史耀坤：“晚上去白天鵝吃飯，你去嗎？”

史耀坤白了林少華一眼：“連你都去，還能不叫我嗎？”

林少華笑道：“對，你是陳先生的管理樣板，吃飯肯定少不了你啦！”

史耀坤哼了一聲，“別高興，陳先生的飯可不是好吃的！”

“難道是鴻門宴？”

史耀坤悶聲悶氣地說：“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