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舊事）明月中天，人生幾何

有一個電影名叫《生活是美麗的》[1]。講的是一個在集中營裏的猶太人，讓他兒子在集中營裏過著美麗的生活。他設法把集中營裏一切沒有人道的生活，都讓兒子感受得跟遊戲一樣快樂。不同的人對這電影有不同的感受。或許有人會認為電影過於誇張，但我的感受是電影反映了真實，因為在一個恐怖的年代，母親讓我感受到的是美麗的人生。

 

文革其間，父母都到幹校了。幹校俗稱“牛欄”，就是關“牛鬼蛇神”的地方，這是一種侮辱人格的說法，但即使是“牛欄”裏的生活，母親依然讓我過上美麗的人生。

 

當時我一個小孩在家生活，按現在西方製度是屬於違法行為，即小孩無人照管，但在文革這是正常生活。暑假我到幹校探望母親。第一次，她在喂豬，她興致勃勃地跟我說起養豬的竅門，說養豬有很多學問，煮豬食要合理搭配。她是認認真真地養豬，認認真真地生活，就跟沒在“牛欄”裏似的。這當然保護了我兒童的天真，讓我猶如《生活是美麗的》電影中的小孩一樣，沒有感覺到任何威脅。

 

第二次我去幹校探望母親，她在夥房做飯。母親對我說，這是大鍋飯，與家裏做飯不一樣，也是有學問的。總之，母親給我的感覺，就是人生無論什麽處境，都有生活的樂趣。

 

當時正值秋收季節，秋收割稻子，割到剩下最後一小塊地時，田鼠就都被趕到一塊了。這時候一個“牛鬼蛇神”叔叔就放狗去抓耗子，“狗咬耗子”是一大樂事，叔叔拎個水桶，把狗抓的田鼠都收集起來。這田鼠是吃花生和穀子長大的，是難得的幹淨野味，自然是送到我母親的夥房裏給大家加餐了。吃飯時我也分到一塊田鼠肉，吃起來還真鮮美。那年頭，也就是逢年過節有肉吃，能吃上時新田鼠肉是了不起的福分。

秋收完了，就是中秋時節。那時是不興過節的，自然也沒人提中秋節。我之所以想起是中秋時節，是因為田野那難忘的迷人的風光。割完的稻田更顯得寬闊，幹校磚廠一個煙囪孤零零地樹在田間，傍晚時分，太陽西下，月亮東升，兩個天體又大又圓，一東一西，一般高，一般大，與磚廠煙囪恰好組成一個巨大的天枰。一個金盤，一個銀盤，加上平坦的大地，簡單，對稱。嗨，如此簡單的三個天體，至今物理無法精確求解。

 

母親跟我說，明月中天，人生幾何。我問什麽叫人生幾何？母親說是人生難得碰上一回就叫人生幾何。我問什麽叫明月中天，母親說那就是滿月剛好走到頭頂。現在回想起文革牛棚裏有這麽一段母子對話，真是有點不可思議。看完電影《生活是美麗的》，我才理解這對話發自偉大的母愛。

 

我們睡在草棚裏，二十多人的地鋪，就是在地上鋪上稻草，再鋪上席子。那天半夜，我起來小手，走出草棚，但見大地異常地明亮而且冷冷清清，忽然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就好像生活在動畫片裏一樣，世界是二維的。咦，影子沒了，草棚沒有影子，路邊的灌木沒有影子，連我自己也沒有影子，唯有明光如晝的世界，一個滿載月光的世界。大地一片銀輝，秋高氣爽，夜深人靜，一輪滿月，正當天中。這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沒有風，路邊小灌木絲紋不動，時間就好像停頓了。我停下腳步，仰望了一會兒天中明月，然後低頭尋找腳底的身影，最後四周遠眺，感受充滿宇宙中間的凝重月光。我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這宇宙中間，看一望無際的雪白的月光，從天頂直瀉而下。

 

明月中天，人生幾何。我以後再也沒有看到過這一景象了。月亮可以很圓，也可以很高，但總是偏到一邊，不在中天。當年明月中天的景象，大概是我母親愛子之情感動了蒼天而送給我的吧。

 

[1]《Life Is Beautiful》http://www.allwatchers.com/Topics/Info_4366.asp

[bevegetarian]

very good article!!!!

[阿郎]

擁有愛，懂得在艱苦中尋找樂趣的人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