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卷五 評說 （5）：範雎複仇正義析

原文6：

魏王使須賈聘於秦，應侯敝衣間步而往見之。須賈驚曰：“範叔固無恙乎！”留坐飲食，取一綈袍贈之。遂為須賈禦而至相府，曰：“我為君先入通於相君。”須賈怪其久不出，問於門下，門下曰：“無範叔。鄉者吾相張君也。”須賈知見欺，乃膝行入謝罪。應侯坐，責讓之，且曰：“爾所以得不死者，以綈袍戀戀尚有故人之意耳！”乃大供具，請諸侯賓客；坐須賈於堂下，置莝、豆其前而馬食之，使歸告魏王曰：“速斬魏齊頭來！不然，且屠大梁！”須賈還，以告魏齊。魏齊奔趙，匿於平原君家。

 

赧王下五十六年（壬寅，公元前二五九年）秦王欲為應侯必報其仇，聞魏齊在平原君所，乃為好言誘平原君至秦而執之。遣使謂趙王曰：“不得齊首，吾不出王弟於關！”魏齊窮，抵虞卿，虞卿棄相印，與魏齊偕亡。至魏，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意難見之，魏齊怒，自殺。趙王卒取其首以與秦，秦乃歸平原君。

 

評說6：

      魏王派須賈出使秦國，範雎便裝探訪，須賈見到後很驚訝，問寒問暖，挽留飲食，還送範雎一件衣服。範雎為須賈牽馬到丞相府，然後借口通報進了丞相府。須賈在丞相府外等了很久不見範雎出來，就問門衛範雎去哪了。門衛說，哪有什麽範雎呀，剛剛進去的是張丞相。須賈才知道得罪了真人，跪行入內請罪。範雎說由於剛才須賈還有點故人情義，所以免他一死。於是範雎大宴賓客，卻給須賈吃馬料來汙辱他，還威脅說不把魏齊的人頭拿來就要滅掉魏國。須賈回去告訴魏齊，魏齊逃到趙國，躲到平原君家中，後來終於被逼得走投無路，自殺身亡。

 

      應侯就是範雎。範雎隱姓埋名，在秦國官至丞相，仍然用化名張祿，所以須賈訪問秦丞相，不知道就是範雎。範雎從前在須賈家中做隨從多年，自然是一見如故，很快進入主仆角色：須賈還是老爺身份送衣食，範雎還是仆人身份代為牽馬通報。這一段主仆情緣的過場，使須賈免除了殺身之禍。中國人講究人情，人情大過法，須賈還通人情，免去了法律追究。這寬容大量的淳樸古風非常可愛，現代法律仍然保留了這一古風，即便被告真的有罪，受害者可以撤銷起訴，而法律不予追究。

 

      範雎要魏齊腦袋，因為範雎確實是死裏逃生。古老正義中外都一樣，叫一報還一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殺人者抵命。幾乎所以宗教信仰都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樸素信念，因此以往對這段故事的描述，往往會帶有為範雎能夠申冤雪恨而高興的語調。這種以懲罰為手段的正義有一定的合理性，起懲戒功能。然而，當這種正義擴展到村莊、種族、宗教和國家時，就難免形成械鬥群毆，冤冤相報，戰火沿綿，以致人類永無寧日。所以一個好的社會製度，應該是以減少犯罪動機和犯罪可能為法製建設的目標，而不是以懲罰為目標。

 

      現代社會講究法製，可以避免很多報複行為。如果魏齊當初將範雎交由司法部門處理，範雎依然有可能被冤枉，無論製度多完善，這種可能有多微小，司法過程誤判還是有的。但製度完善的結果首先是魏齊可以免遭報複，甚至無人可遭報複，因為冤枉出現在司法程序上，是一個體係的錯誤，沒有單個人承擔冤枉範雎的責任。誰冤枉了，誰就上訴，這就避免了許多暴力。

 

      範雎複仇很成功，關於範雎複仇的故事多多少少帶有一點褒範貶魏的感情色彩，因為惡有惡報帶有古老正義感。現代法律道德的思考，對這古老正義有所保留。其表現之一是死刑的廢除。人的行為是社會行為，一個人是否完全可以有自己的意誌是一個哲學命題，即如果任何人出生和人生經曆與魏齊一樣，可能都不可避免地要冤枉範雎。即有些犯罪行為，不是個人意誌所能完全左右的，個人有責任，社會也有責任，如貧困、生活無保障和社會待遇的不公平等等誘發犯罪的因素。魏齊做為丞相幹出這樣拷打無辜的事，也是壞製度使得不小人爬不上高官的結果。既然社會有部分責任，讓罪犯承擔全部報複性懲罰就不太公平了。至少，在懲罰罪犯的同時，要同時有罪犯形成原因的分析，並根據這一分析改革不合理的社會製度和政治製度。

 

      中國貧富差距的擴大和社會腐敗現象，是滋生犯罪的溫床。以現代犯罪形成心理來說，將罪犯槍斃是不人道的。當然，這一結論的推理邏輯上或許是有問題的，如複仇性懲罰本身也是防止犯罪的製度之一。但無論如何，古老的報複正義未必是好的道德觀念，更不可能是人類福音，因為冤冤相報導致人類戰亂不絕。相反，如果我們放棄這種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古老正義，可以激發我們更多地從法製建設著眼，使我們有更多的動力完善製度。

 

國際政治亦然。人類應該以寬容代替複仇，投入更多精力從事國際社會合理秩序的建設而不是從事戰爭。反恐也一樣，應該投入更多的資源以增進不同國家和文化的相互了解，投入更多到經濟建設以減小南北差距，而不是投入到軍備中維持一個產生恐怖正義的現存國際秩序。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像布什這樣有複仇正義感的人如果出生在巴勒斯坦難民營裏，能避免不選哈馬斯執政嗎？

 

唵啊吽2006年5月22日修改於文學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