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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鬱達夫(39)

(2018-07-08 20:25:40) 下一個

39、夏天最後的玫瑰

 

唐大一同Jane的婚事,終於提上日程,他們想在九月到十月之間結婚。他們準備好好操辦一下,第一,要有一處房子,無論是買房子還是租房子,總之不能在埃姆赫爾斯特的閣樓裏住下去;第二,要舉行一個像樣的婚禮(Jane堅持在教堂結婚,以表鄭重);第三,能請來的親戚朋友都要請到。大一的父母不在了,他打算把定居在山東青島的妹妹請來,他和妹妹15年不曾見麵。Jane的親人除了瓊斯太太、豐二小姐,就是台灣的哥哥。在這一個月內,除了策劃“蘭亭行動”,他們倆就是準備結婚,發邀請函,買東西,看房子。這個月還有一個節目,就是紐約網球公開賽。賽場在埃姆赫爾斯特和法拉盛之間的紐約網球場。去網球場的那天,大一穿一件大花圓領衫,肥大的方格布短褲,戴一副深藍色雷朋墨鏡;Jane則是露肚皮的紅背心,超短裙,白色軟帽,一大串珍珠項鏈。他們倆就像一對在佛羅裏達或者地中海燦爛的陽光下度假的百萬富翁。Jane恢複了過去在Beech街的心態,動不動來點兒小脾氣,大一呢,比過去更聽話了。他們看了法拉盛的房子,埃姆赫爾斯特的房子,布魯克林的房子,布朗克斯的房子。除了曼哈頓,整個紐約跑遍了。他們沒有去曼哈頓看房子,曼哈頓的房子,誰買得起呢?想住曼哈頓,隻有一種可能,即瓊斯太太一旦故世,把上東區的房子留給Jane。瓊斯太太的那一套公寓,大小十幾間,不要值幾百萬嗎?
“瓊斯太太說,她死後財產統統送給教會,誰也得不到!”
 Jane是這樣對唐大一說的。她這話的弦外之音,即是告訴大一,甭指望將來有什麽便宜可占!
大一和Jane白天看房子,晚上回來向我描述,聽我的主意。我不希望他們去布魯克林,因為我要在鵲來登酒店上班,他們這一搬家,可就離得遠了,就像在北京,從中關村到大北窯那麽遠。可是Jane不喜歡法拉盛,一是Beech的劫難使人難以忘懷,二是Jane討厭中國人的世界,將來有了孩子,也不上中國人辦的幼稚園和學校。在令人沮喪的“蘭亭行動”之後,Jane搬到玫瑰街來。大一請人在閣樓的中央用石膏板拉了一道隔牆,安了一個門,臨時處置一下。“你叫奚兒也搬來吧。”大一這樣說。“奚兒還生我的氣呢!再說她在布魯克林上班。”這樣的環境,能叫奚兒來嗎?在八月最炎熱的日子裏,睡在閣樓上簡直就是煎熬!菲茨傑拉德這樣描寫20世紀20年代的紐約:“夏日幾乎要終結,然而這也無疑是夏天中最熱的一天。當我乘的火車從地道鑽出駛進陽光裏時,隻有全國餅幹公司熱辣辣的汽笛打破了中午悶熱的靜寂。客車裏的草椅墊熱得簡直要著火。坐在我旁邊的一個女人起先很斯文地讓汗水滲透襯衣,後來,她的報紙在她手指下麵也變潮時,她長歎一聲,在酷熱中頹然地往後一倒,錢包啪的一聲掉到地下。”80年前是這樣,如今也不差,又有什麽“厄爾尼諾現象”,地球比幾十年前變暖變熱了。當年菲茨傑拉德乘長島到紐約的火車,如今這火車還在運行,在法拉盛商業區,長島火車每天一早一晚在高架鐵路上駛過。在閣樓上,新立的隔斷隻一人高,上麵空出半截,不怎麽好使的空調機還是被隔在了大一的一側。每天晚上有三種聲音難以忍受:一種聲音細如抽絲,那是蚊子的飛翔;第二種聲音震天動地,那是大一的鼾聲;第三種聲音驚心動魄,那是Jane的叫床聲,使你想到亞當和夏娃當年的勇敢和一往無前。 
唐大一和Jane最後看上布朗克斯的一處房子,在紐約動物園附近。布朗克斯是紐約最北邊一個區,離開皇後區不算遠。那天大一領我去,一幢灰白色的house,兩層帶閣樓,比Beech街的那一幢大些,格局也好。離海邊五六百米的樣子。那裏不知是河口還是海灣,總之那一帶到處是水,就像中國江南的水網地區,再加上一排排高大的山毛櫸,別有一種風情。房主要38萬,一次付清。也算差強人意,大一簽了合同。孔子雲:“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大一打算當“智者”好多賺錢。我去布朗克斯的時候,房子正在裝修,兩個波多黎各人在乒乒乓乓地敲打,翻修房頂和更換地板。再加上添置家具和一應物品,大一還要花五萬。好在他的古董生意頗有起色,玫瑰街地下室的古董賣掉了一半,並且不斷有新貨進來。他已是這種生意的行家裏手。按說大一並不是長於算計的人,但是中國人無論如何比洋人強,除了猶太人,誰又能算計過中國人呢?
八月底,大一和Jane在法拉盛國賓樓請客,算是兩人的訂親飯。請的人有大一做生意的朋友和舊時的同學,Jane的朋友。兩家的親戚都不能到場,大一的親戚在大陸,Jane的哥哥在台灣,而瓊斯太太在西部仍然沒有回來——她如果在紐約,也不會出席的。大一買來請帖,一一寫好,或投遞,或分送到客人的手中。當然,這些請帖中有一張是給祖慧的。他送請帖到“華星文化中心”,那裏的英小姐說,阿慧到台灣去了,一個月以後回來。
這一天Jane到她的朋友那裏送請帖,回到玫瑰街說道:
“龍,告訴你一個新聞:豐二小姐進醫院了。”
“豐二小姐有先天性心髒病啊!”我說道。
“不對,她是被祖慧氣的。”
“啊?”
“豐二小姐輸了——祖慧這次去台灣,是去結婚的,龍,你知道嗎?”

“你聽誰說的?”大一坐在一旁,一副幸災樂禍的神情。“啊,名花有主。龍,你被蒙在鼓裏嗎?”

我感到臉上發燒,呼吸加快,內心的激動是無法抑製的。我和阿慧的戀情,就像一個身患絕症的親人,早知他必死無疑,可是噩耗傳來,仍是難忍的悲痛。我長出一口氣,站起來說道:

“No,阿慧和我打了招呼。阿慧是大氣的女人,不幹偷偷摸摸的事。”

“看,看,還替人家說話呢!”

“我也有一個可靠消息,你們不知道呢。阿慧要嫁的男人,叫童寄洲,是台灣的立法委員。Jane,他和你有關係呢!”

唐大一吃驚不小。

“你們知道童光倫嗎?就是瓊斯太太的丈夫,做過國民黨的上海副市長,文化大革命中自殺。童寄洲是童光倫的侄子,Jane,你們是一家人,他比你長一輩呢!”

唐大一哈哈大笑:

“天下的事,真是無巧不成書!”

大一和Jane請客的這一天,在法拉盛停車場旁邊的國賓樓,一共擺五桌:兩桌是做古董生意的朋友,以“程司令”為首;一桌是Jane的朋友,三個女孩,兩個畫家和一個畫廊老板;一桌是洋人朋友,有大一在伯克利分校讀碩士的同學,有Beech街的鄰居(他們夫婦是猶太人,他們家院子裏有一棵金黃葉子的橄欖樹),還有老而結實的科斯塔太太;最後一桌是我和奚兒、琪琪、雪、大方、傑、二田一家。大一到攝製組去過兩回,因此叫我把攝製組的人全請來。

另一個發了請帖沒有出席的是歐大律師,大一把請帖寄到China Town的“歐偉仁律師樓”,不知是他沒有收到,還是他的業務太忙,脫不開身。奚兒說,她曾經到過歐偉仁律師樓,想谘詢轉變“學生身份”的事。律師樓的等候廳坐了滿滿的人,都是來自福建浙江的農民,男男女女,說著旁人聽不懂的方言,登記表也不會填,一看就是偷渡來的。他們唯一使身份合法化的途徑,是請律師為他們申請“政治避難”,而他們遭受“政治迫害”的唯一“證據”,就是因為“超生”而被中國政府罰款、關押和“強迫流產”。這些可笑的故事便成了歐大律師的生財之道,因之,在紐約的華人社會裏,無論是上層還是下層,歐大律師聲名遠播,無人不曉。

餐廳裏貼一張大大的喜字,還有客人送來的一籃籃玫瑰花——這是夏天最後的玫瑰。Jane恢複了淑女打扮,她居然把紅頭發染黑——我從沒見過她一頭黑發,這應是她的本色,卻是染成的!如今流行將頭發染來染去,將來也許流行將皮膚染來染去呢。Jane的紅黑色晚禮服是從香奈兒專賣店買的,花了三千元。唐大一西裝筆挺,滿麵春風。在眾人的歡笑聲中,唐大一將Jane橫身一抱,來一個探戈舞式的親吻,蕭灑之至!

奚兒和琪琪一起來的,奚兒穿一條蘇格蘭方格布的連衣裙,挺著緊繃繃的小乳房。20天以前自從奚兒氣跑了之後,我和她沒有單獨在一起。“蘭亭行動”她去勾引Timitri,把那個壞小子帶到China Town。徒勞一場之後,我打電話叫她到玫瑰街吃晚飯,她不去。又過了一個星期,我們去看紐約網球公開賽,請她,她來了。那天在中央球場看辛吉斯的比賽,曬得身上冒油。看完網球,大一說到埃姆赫爾斯特吃飯,她說有事,跑了。Jane拉也沒拉住。“這個奚兒,怎麽還生氣呀?”Jane這樣說。“哪兒有這麽大的氣!她是等龍向她求婚呢!”大一說道。

國賓樓的晚宴,奚兒恢複了常態。她和琪琪、雪三個人湊在一處,大說大笑,喝了不少酒。晚宴以後,從餐廳出來,奚兒和琪琪手拉手。奚兒的臉是白的,琪琪的臉是紅的。琪琪說道:

“龍哥,跟我們走!”

“跟你們去哪兒?”

“你問誰呀!”

我們上地鐵,繞曼哈頓去布魯克林。琪琪一路上說她服裝公司的事兒。我這才知道,奚兒每個星期到琪琪的公司做試衣模特兒,每次四個小時,有150元的收入——一個月有六七百元。這個“第二職業”當然是琪琪介紹的,“我的韓國老板一眼看中了奚兒,還要聘她當小秘呢!”琪琪這樣說道,遞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地鐵到了Grand Army,琪琪跳起來說“二位晚安”,下了車。我們又坐了幾站,到了奚兒的診所。上次來是7月4日,將近兩個月了。安傑麗娜·朱麗的香水廣告仍然立在街頭,噘著世界上最性感的嘴。打籃球的斯普瑞威爾仍然在做運動鞋廣告。天氣變涼了,到了9月就是秋天了。

奚兒不說話,打開診所的門。我隨她走進診所,走進她的小屋。小屋裏隻有一把椅子。

“請坐。”

“幹嘛這麽客氣?”

奚兒甩掉鞋,屁股一扭坐在我身上,瞪著一雙眼睛:

“你打算在美國呆多久?”

“簽證是一年,到明年二月。”

“可以續簽嘛。有豐二小姐,你在攝製組幹下去麽!”

“到一年再說吧。”

“你不喜歡紐約?”

“喜歡,但不是久留之地。我總要回去搞我的文學。”

奚兒把臉貼在我的胸脯上:

“回去就回去!有一件事兒你必須答應:在美國生個孩子,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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