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段幹玉翎和翁欣欣在國際飯店的彩虹廳呆了四個半小時,參加了對話會全過程。當她們走出飯店大堂的時候,天完全黑了。晚風和煦,明月升上高樓之隙,三台大客車轟著發動機,要把孩子們送回廣場。這座新酒店的門外是東長安街,正南方向是北京站。在晚上9點鍾,長安街沒有多少車輛了,這座城市已經是一座死城。翁欣欣的車早放走了,找不到公共汽車也找不到出租車。
“玉翎,我送你們回家。”
喬南的藍色桑塔納等在飯店門口。玉翎還在猶豫,喬南不由分說拉她上車,又招呼翁欣欣坐到副駕駛座位上。喬南叫司機小鄭先去柳蔭街。車開了,喬南拉住玉翎的手,好像有許多話要說,沒有說出口,卻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玉翎感覺喬阿姨身上的溫柔,這是她沒有想到的,也是從來沒有想過的。玉翎曾經多麽委屈啊!多麽怨恨啊!她現在覺得喬阿姨就是人群中最善良最優秀的一類,是和伯伯、伯母一樣好的長輩,是懷有偉大的愛的力量的人。
翁欣欣回頭說道:
“喬阿姨,你看學生們能撤離嗎?”
“很難啊。部隊開進城十天了,鄧大人的忍耐也快到頭了。我們還在準備一個辦法,搞了一個《建議書》,通過法律程序召開全國人大緊急會議。已經有57名人大常委讚成,占常委總數的三分之一。明天香港《大公報》會發表《建議書》,這件事是範任寒和我的老朋友胡績偉組織的,事情到了最後關頭啊!”
翁欣欣說道:
“喬阿姨,那些老左們一旦得勢,不會放過胡績偉、範任寒和您的,您要做最壞的打算。”
桑塔納走南小街,小鄭說後麵有一部跟蹤汽車,嗬嗬。車到東四十條,後麵的車一直跟著。玉翎想,這個司機很機警,喬阿姨是不會想到有人跟蹤的。玉翎在王家營子那幾天,有一回喬阿姨唱了一首蘇北兒歌:
老雞罵小雞:
你這個壞東西!
我要你唱喔喔喔,
你偏要唱唧唧唧!
今天和孩子們的對話不就是這首兒歌嗎?喬阿姨有時候是極單純的,像天真的小孩。她這樣的人雖然看到人類的許多醜陋的劣根性,卻仍然滿含悲天憫人之心。在大革命的嚴酷時代,喬阿姨一開始拒絕她這個兒媳婦也是無可指摘的。喬阿姨這樣的人能接納別人,也能接受所處的環境,無論是順境還是逆境,她能安之若素,泰然處之。
小鄭想甩掉後麵的汽車,猛然拐進一條岔道,並熄滅了車燈。那輛黑車開過去了。小鄭在岔道上調一個頭,停下。
“這些人是哪裏的?安全部?”坐前排的翁欣欣說道。
“原來是安全部,現在是公安部。”小鄭說道。
“一群狗子!”翁欣欣說道。
“你們在說什麽?”喬南渾然不覺。
“沒說什麽。”小鄭說道。
桑塔納停了幾分鍾,重新駛上大路。可是那輛黑車居然從大路上逆行而來。小鄭把車停下,黑車也迎麵停下。小鄭突然打開了車的大燈,雙方對峙了近一分鍾。對方有點不情願地離開了。
喬南說道:
“哦,這種人不講交通規則。”
司機小鄭真是好心人!有的事他是瞞著老太太的,免得她擔驚受怕。車到柳蔭街,玉翎和翁欣欣下了車。玉翎拉著喬南的手說道:
“喬阿姨,遠征說你辦好了去美國的簽證?”
“對呀,原計劃六月中旬去美國。”
“喬阿姨,如果發生意外,我陪你一起走。”
“玉翎,也許事情不會那麽嚴重。回去告訴段幹老,說我問候他,叫他多保重!”
“好的。”
藍色的桑塔納開走了,玉翎看看手表九點半了,她便對翁欣欣說道:
“餓壞了吧?進屋吃點東西。”
她們吃下午茶時候吃了幾塊小點心,一直餓到現在。
翁欣欣說道:
“段幹伯伯要睡覺了,不好打攪他。”
“那我送你。”
翁欣欣的家在北麵的羊房胡同,隻要走五六分鍾。兩個女人像學生時代走在這條路上的樣子,手拉著手。
“我還沒問你:見到遠征商量好了?破鏡重圓?”
“看你說的,哪那麽容易啊!”
“你這樣的女人不結婚,多少男人引頸企踵,想入非非!”
“我好賴結過婚,生過孩子。欣欣,你再不嫁人,嫁不出去了。”
“不嫁就不嫁!”
翁欣欣是典型的職業女性,這種女人在婚姻上有兩條路:或者一帆風順與夫婿白頭諧老,或者終生不嫁。
“我給你找個約翰哥吧。”
“哼,你在美國十年,也不想找約翰哥,還要回來找老情人!我可不去美國。”
“你有男人吧?”
“當然有,我又不是修女。”
小街上靜悄悄的,昏暗的路燈拉長了兩個女人的影子,再縮短這個影子。一個騎單車的男人扭頭看,那張臉好嚇人。
到了羊房胡同翁欣欣家,翁欣欣說道:
“不行,我還要把你送回去。”
“這樣送來送去啊!好,去我那兒喝酒吧,伏特加配斯蒂爾頓奶酪,保你喜歡。”
兩人女人手拉手往回走。在翁欣欣去西雙版納插隊之前,兩個人談起過未來的理想。那一次是在北海五龍亭,翁欣欣說,最想當新聞記者,她果然實現了願望。有多少人能夠實現幼年的職業理想?玉翎的腦海中回響起下午國際飯店的歌聲。
“欣欣,那一首《讓世界充滿愛》太好聽了!你會唱嗎?記得歌詞嗎?”
於是翁欣欣小聲唱道:
輕輕地捧著你的臉,
為你把眼淚擦幹。
這顆心永遠屬於你,
告訴我不再孤單。
深深地凝望你的眼,
不需要更多的語言。
緊緊地握住你的手,
這溫暖依舊未改變……
翁欣欣唱罷,玉翎說道:
“好,真好,孩子們多麽可愛啊!可是欣欣,今天回來的路上好可怕。”
“你是說盯梢的?”
走到院子的門口,玉翎撳門鈴,聽見小芹跑過來的腳步聲。但是那聲音突然變了,沒有聲音了,一片靜寂。
“小芹!小芹!怎麽了?”
門內傳來小芹的聲音:
“玉翎姑姑,我……我摔跤了。”
小芹是跘倒在台階上了。玉翎看看這大門,也是她重新裝修時候漆過紅的,上有數對門簪,下有石鼓門枕,木頭上的彩繪也重新做過。門邊唯一的石獅子微微仰著頭看天上的星星。柳蔭街78號真的是很漂亮。
等了兩三分鍾小芹方才爬起來打開大門,她的手腕子戳傷了。
玉翎拉住小芹說道:
“慌什麽呀!摔得疼嗎?”
小芹更顯得慌張:
“玉翎姑姑,出大事了——爺爺摔倒送醫院了!”
原來就在玉翎參加對話會的時候,段幹鉞在客廳裏突然仰麵摔倒不醒人事,被玉山和趙朵一送去複興醫院。她們回到堂屋,小芹指給玉翎老爺子摔倒的地方。玉翎慌了,淚水湧進眼眶。伯伯並沒有心血管疾病,血壓也不高,怎麽會突然暈倒呢?是下午五點多發生的事情,伯伯在沙發的茶幾上玩牌九,大概是站起身倒水,摔倒了。幸虧摔倒在沙發上,沒有受到附加傷害。寫字台上是伯伯正在寫的新書——《李自成張獻忠傳》,已經寫了四、五十頁。積水潭醫院是最近的大醫院,為什麽不送積水潭醫院呢?當然伯伯的關係醫院是複興醫院。翁欣欣打電話叫報社的汽車,因為在柳蔭街不好打車。伯伯85歲了,突然的災難很可能奪去他的生命。對於伯伯這樣的人,隻有上帝能夠拯救他。
翁欣欣叫的汽車來了,還是下午去國際飯店的那台吉普車,隻是司機換了。翁欣欣是報社的采訪部副主任,有叫車的便利。汽車開過恭王府開過東官房來到平安大街,10點鍾了街上沒什麽車也沒什麽人了。她們穿過西單北大街來到長安街,路口的紅綠燈仍然指揮著車輛和行人。西單路口這些年在不停地變化中,想當年對麵就是長安大戲院,伯伯帶她來看過李少春唱《野豬林》李世濟唱《鎖麟囊》。長安大戲院邊上有一個“大地餐廳”,是北京有名的西餐廳。大革命那一年她13歲在這裏擠丟了鞋子,光腳走回女附中,腳趾劃破流了血。那一天是8月18日,毛澤東第一次在天安門檢閱紅衛兵,整條長安街是山呼海嘯的青春人流。後來伯母到學校送鞋子把她接回家。這一條全北京乃至全中國最著名的大街,離開女附中最近的一條大街,最寬廣最常演出各種政治戲劇的大街,在1989年成了全世界注目的中心。
車到複興醫院,玉翎和翁欣欣急忙向“幹診病房”跑。
段幹家的人都在這裏:玉玦、玉山、歐陽昆、趙朵一和孩子們,隻是少了薇紅。
玉玦拉住玉翎的手走進特護病房。段幹鉞躺在床上,枕頭墊得很高,形銷骨立,雙目緊閑,更加顯得威嚴。
玉翎上去親吻老人的額頭。
玉山站在床邊說道:
“已經做了CT,找到了血塊。”
玉翎覺得完了,再沒有他了!在她的世界裏,在她生活的曆程中,他是多麽重要啊!他本來會活到90歲,100歲!他是智者,是黑暗中的明燭,是站在高山上回首過去瞻望未來的哲人,是他的弟子和讀者最喜愛的導師。那天她把《登天安門賦》掛在牆上,“心淒愴以感發兮,氣交憤於胸臆”,現在他不能心淒愴也不能氣交憤了。這首賦是他最後的遺作。他寫完後所說的話是他最後的遺言:
“中國完了,他們要把它毀了!”
他是一個心胸廣闊的人,他是一個純淨透明的人。他也是最愛玉翎的人,他對玉翎的愛超過親生的玉玦和玉山,他對玉翎的愛就是埋藏在他心中的一粒鑽石,一星火焰,她時時感覺到鑽石的光芒,火焰的溫暖。啊,燭光就要熄滅了,愛的生命就要中止了!上帝啊,你在哪裏?上帝啊,快來救他吧!
從這一時刻開始,玉翎一直守在複興醫院,一直守在段幹鉞的身邊,再也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