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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殤(55)-- 白金漢酒店

(2019-04-04 15:06:57) 下一個

第五十五章

 

就在北京的學潮處在危機之時,藍鋼第三煉鋼廠發生了重大生產事故。

在事故發生之前,藍鋼總經理尚武就失聯了,這是十分蹊蹺  的事情。這天是例行的經理辦公會,早上,四位副總經理,兩位總經理助理,以及軋鋼公司、礦山公司、修建公司、第三冶金建設公司的經理或副經理都已到齊,主持會議的尚武總經理卻沒有露麵。經理辦公室主任打電話到尚家詢問,尚家人說尚總昨夜未歸。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尚武是極認真負責的老板,他不出席會議必會委托他人代為主持,不會出現群龍無首的狀況。在推遲了40分鍾之後,常務副總經理田德貴主持開會。

會議開到一半,大約是9點50分,總調度長突然走進會議室,向窗前一指道:

“出大事故了,三煉鋼的鐵水包翻了!”

藍鋼公司辦公大樓在秀山頂上,整個廠區一覽無餘。陸遠征看見煉鋼廠上空升起了煙霧。眾人擁到窗前,在3900立高爐的後側即為第三煉鋼廠的轉爐車間,煙霧下麵是紅色的不斷噴突的火焰。

“去現場!”

田德貴招呼一聲,調來一輛中巴車。到了轉爐車間的北門,隻見整個廠房包圍在火光和濃煙之中,空氣中是嗆人的氣味,黑色的鐵屑雜物紛紛自天而降,嗶剝作響地打在人們的身上和安全帽上。從北門湧出灼人的氣浪,發出巨大的響聲。安全處長招呼各位領導不得上前。五六輛消防車已經停在北門,身穿防護服頭戴氧氣麵罩的搶險隊員衝進火海救人。幾個受傷的工人躺在北門邊,救護車呼嘯而來。這是一包高爐鐵水,重200噸,1300攝氏度,天車掛鉤時發生了事故。

隨後公司領導們撤退至200米外的煉鋼廠辦公樓。陸遠征看到轉爐車間南側的連鑄機工地也被大火吞沒了,啊,這是遠征負責的項目,真是太慘了!車間裏的火是沒辦法救的,隻能等待自動熄滅,當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救人。事故如何向冶金部匯報,要等尚武做決定,可是總經理在哪裏?

不一會兒,湯萬銘趕來了。他先到北門邊沾了一身灰,然後來到臨時指揮部。湯萬銘聽了幾句匯報,說道:

“尚總不見了?你們把我的總經理搞丟了?趕快找!”

湯萬銘洪亮的嗓音一出,七嘴八舌的人立刻安靜了。湯萬銘坐下,用大手拍了一下桌子:

“這種事故1964年發生過,那時候你們沒到藍鋼,遠征,你還在上中學呢。當年總經理是譚天,山西沂水人,陝北老紅軍,劉誌丹的部下。那一回死了六個人,譚天想隱瞞事故,找一具囫圇個的屍體,分別叫家屬看。人都燒化了,哪裏認得出模樣?偏偏湯河縣來了個鄉下女人,說:不對,這不是我老公!我老公左手六根手指!家屬一鬧,這就露了餡兒。上麵來查,給譚天撤職處分,總經理變成代總經理。不久文革來了,譚天當然是要打倒的,工人說,八級幹部打倒不得了,八級倒過來就是雞巴……”

湯萬銘講起藍鋼曆史,用以表示對尚武的譏諷和不滿。

這邊搶救事故,那邊撒下人馬尋找總經理。小車隊報告說尚總經理昨天下午把一輛雪佛蘭開走了,不知去向。藍鋼領導班子中隻有尚武一個人會開車,自己玩玩車也是經常的事情。

到了中午,傷亡報告出來了:轉爐車間在班共計36人,死亡11人,受傷6人,其中重傷3人。鐵水包在掛鉤的一刻傾翻,可能是操作問題,也可能是設備老化問題。當時正在交接班,下班的8個人走出更衣室,上班的8個人走進更衣室。鐵水包一翻,下班的8個人撒腿就跑,全活了下來。他們誰也沒敢回頭,隻要一回頭就沒命了。而在更衣室裏的8個人被鐵水呑了。開天車的工人是被上升的熱氣烤死的,隻有他的屍體是完整的。

藍鋼這樣的特大型國有企業,有三座大型醫院,其醫療能力和藍嶼市不相上下。公司各位領導到醫院看過傷員後,仍然沒有尚武的消息。大孤山礦的礦長打電話到總調度室,說昨天下午4點40分在蕩山路看見尚總的車迎麵開過,蕩山路是向仙人島方向去的省級公路。啊,仙人島!那裏新建了一座白金漢酒店,是度假的好去處。難道尚武是去那裏玩?他同誰去那裏玩?無奈之下,田德貴在請示湯萬銘之後決定向冶金部報告。冶金部立即回複將派一名副部長帶隊於今夜到達藍嶼。

下午,湯萬銘指示成立事故處理小組,包括總調度室、安全處、技術處、煉鋼公司、煉鐵公司,由田德貴任組長;成立總經理搜尋小組,包括總調度室、公安處、後勤處、小車隊,由陸遠征任組長。“總經理搜尋小組”?湯萬銘真敢開玩笑,他就是要譏諷尚武。

布置完這些事情湯萬銘先走了。可是一會兒工夫他的司機上樓對陸遠征說“湯書記請你”。司機把陸遠征領到湯萬銘的車上。

湯萬銘有話要說,可是從來沒有過兩個人坐在車上說悄悄話的事情。隻聽湯萬銘壓低聲音說道:

“你聽說了嗎?上麵已經決定武力清場了。”

湯萬銘說的不是事故,而是北京的事情。

“不會吧?”

“湯萬國說的。”

湯萬銘的堂弟湯萬國在國務院辦公廳任職,是他打來電話?湯萬銘的“小道消息”有對的也有錯的。

“湯書記,如果有這個決定,那是絕對的軍事機密,怎麽會傳出來呢?”

“這就叫人心所向。就是說,接觸軍事機密的人,也可能冒風險把消息透露出來。不知道天安門的學生知不知道這個消息,孩子們太危險了!但願這是錯誤的消息。遠征,情況越來越緊急了,你要想辦法告訴你母親,提前做好準備,要做跑出去的準備!”

湯萬銘總是想到一些別人想不到的事情。

這天晚上陸遠征回到家已是午夜,忙了一天確實累了。他倒了半杯威士忌,到窗前坐一坐,過了睡覺時間往往失眠。徐副部長來了,晚上的時間都在陪同部長大人。湯萬銘的話讓人心頭堵得慌。明天要給遠途打電話,說說湯萬銘的話。今天玉翎的電話錯過了,玉翎總在晚上10點鍾打電話。玉翎離開藍嶼後每天來電話,可是昨天沒有電話。昨天晚上遠征等到11點鍾,80年代藍嶼的私家電話是不能打長途的。玉翎可以打過來,而遠征不可以打回去。前天,玉翎的電話說到她和翁欣欣參加了國際飯店會議,那是遠征的清華校友、四通公司總經理範任寒組織的,動員學生撤出廣場。玉翎在會場見到喬阿姨,她離開王家營子17年後再見到喬阿姨。玉翎這次回國,趕上這樣重大的事件!大革命過去了十幾年,又鬧起來了,這個國家真是多災多難!但是玉翎到到藍嶼來了,這是十年來最暢快的一次歡聚。將來的事情怎麽辦?學潮的風波過後,項凱來(這個混賬東西)的時裝節如果可以順利進行,玉翎可以經常到藍嶼來,玉翎可以在藍嶼安一個家。她說不嫁人,有了這句話什麽都好辦了。但是尚武跑到哪裏去了?從昨天下午四點鍾,他的司機把車送到他的家,已經32個小時了!老板雖有女人方麵的傳言,對工作是一絲不苟的,沒有失蹤這一回事兒。無厘頭的事兒。

一夜陸遠征隻睡了三個小時,在這個亂麻一團的日子裏,他竟然躺在床上思念起玉翎了。幾天前送玉翎到機場,分別的一刻,在安檢通道的門口,玉翎忽然撲到他的懷裏。當眾吻別,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想想他們有多少次離別的經曆,在北京,在隴西,在西陽,在寧遠,在泰安;在火車站,在飛機場,在和平裏臨時的家,在羅兒胡同,在柳蔭街,玉翎從來沒有這樣做過!他對她的思念也是這樣地強烈,在困倦不堪的時候卻不能入眠!

早上他提前一個小時來到大白樓。公安處的小何在樓門口等他。

“尚總找到了!”

尚武是公安處黃立金找到的,在通往仙人島的公路邊,20分鍾前。尚武的車翻在公路旁的泄洪洞裏,路邊是野草荊棘,看不見汽車的影子,也不知道黃立金這小子怎麽找到的。尚武,這位30萬藍鋼人的司令官怎麽樣呢?他還活著,在公路邊水溝裏趴了30幾個小時,僅存一息,秀山醫院的救護車已緊急出發。

陸遠征招呼小何重回到車上,往仙人島趕。小何手裏有對講機,5公裏之內可以同黃立金聯係。昨天他們在這條路上跑了兩趟,沒有發現蹤跡。今天早上天剛亮黃科長又去查看,看到地上的刹車印和撞歪的大樹,才找到尚總。

國峰開了40分鍾找到出事地點。救護車先到了,正在把尚武用擔架往上抬。路旁是很深的荒草和灌木,看不見車在哪裏。

黃立金過來打招呼,一臉疲憊,警察的大沿帽歪在腦殼上:

“陸總,車上還死了一位。”

“誰?”

“啊,藍鋼的大歌星!”

死的原來是藍鋼歌舞團的獨唱演員孔含,藍鋼的一枝花。今年春節,藍鋼領導班子全體成員到29軍駐地勞軍,29軍軍長叫楊在軍,即楊上將的兒子,陸遠征的老朋友。楊軍長極喜歡孔含的表演,孔含唱《在希望的田野上》、《我愛你塞北的雪》和《牧羊曲》,大大地出了一回風頭。孔含是個漂亮娘們,也是個厲害娘們,都說她對付男人有一套,沒想到死在偷情的汽車上。

陸遠征看著昏迷的一臉血跡一身泥漿的尚武被幾個護士抬上車,隨後跟著黃立金走下公路。小黃這小子盡管毛病多,還真能幹,且有不達目標誓不休的勁頭。下到濠溝裏,撞碎的墨綠色雪佛蘭掉進了涵洞,孔含小姐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穿一件銀灰色高領風衣,戴一條粉紅色珍珠項鏈,臉上沒有血跡,安然而去。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就這樣死去了,叫陸遠征覺得很不是滋味。孔含的屍體卡在座位上,必需破拆才能抬出來。

“尚總是自己爬出駕駛座的,他爬到那裏。”黃立金轉著他的小眼睛,指向十幾米外的水泡。“然後睡了30個小時。”

嗬嗬,尚武老大哥,我的老板,你肯定有一段時間是清醒的,不然也不會爬出車廂,爬到肮髒的水坑裏。在你清醒的時候是多麽痛苦啊!你的失蹤原來是一場車禍,車禍演變成醜聞,不管你是死是活都將揚名全國。這也是藍鋼的醜聞,特大型國企的醜聞。這件事和坎坎的事說明,國企的老板們是可以胡作非為的,他們擁有相當大的權力,而權力是很難被監督和控製的。

小車隊的隊長帶了兩台吉普車來了,他們下去破拆雪佛蘭。保險公司也來了,又有一台救護車來運送孔含的屍體。

陸遠征歎了一口氣,從濠溝爬上公路。這地方似乎離海不遠了,離漁民的村落也不遠了,聞得到魚蟹的腥氣和海水的鹹味。黃立金跟著陸遠征上來,掏出一包萬寶路,遞給陸遠征一支。他知道陸遠征偶爾抽一支煙。

“小黃,尚總是去白金漢嗎?”

黃立金做個鬼臉:

“是。”

“白金漢我沒去過,有多遠?”

“五公裏。陸總,我陪你去看看!有故事給你講。”

“啥故事?”

“別急,到了白金漢再講。”

陸遠征掐滅香煙上了車,黃立金也上了陸遠征的車。轉過一個山包便看見了海,隻見新建的白金漢酒店矗立在海邊的岬角上,金碧輝煌。在藍嶼市內,隻有一個富麗華酒店是五星級的,這是藍嶼的第二座五星級豪華酒店,卻遠離市區。酒店用金色和白色兩種顏色裝飾,並不像英國女王的宮殿,而是像童話裏的宮殿。老板是香港人,麵向三類消費者:外商、富豪、高官。綠色的海水白色的波浪赭紅色的山崖把這座宮殿映襯得分外漂亮。

陸遠征的車開進白金漢的院子。這裏是個大花園,綠草茵茵,鮮花盛開,藍色的露天泳池波光粼粼。兩個肥胖的皮膚如粉紅香腸長滿胸毛的老外坐在沙灘椅上曬太陽。

國峰把車停在酒店大堂前的停車場,他們下了車。

“小黃,尚總的車也應該停在這裏。”

“是。我到前台查了,沒有尚總的住宿登記,也沒有孔含的,但是有惠方的登記。”

惠方是梨花客舍的經理,是給尚武跑腿的。

“陸總,他們是半夜離開白金漢的,前台小姐說,那女的和尚總打起來了!兩個人是一路打著架從這大堂裏出去的。女人是禍水,孔含這娘們不是善茬子!她太不給尚總麵子啦,屋裏打不完到外頭打!他倆要不是打架,那車也不會上樹的。”

“大堂小姐認識尚武嗎?”

“不認識。我說有一男一女,模樣如何,這才對上號。陸總,這是昨天的事兒,昨天沒找到尚總,不甘心。明明到仙人島來了,怎麽沒有影兒呢?今早五點鍾我又過來了,在酒店周圍轉悠,看看有什麽蛛絲螞跡。哈哈,我看了另一出好戲,陸總,太有意思了!我轉了一圈回來,停車場來了一輛大奔,司機坐在車上。咦,這不是項市長的車嗎?就停這兒,奔馳240,尾號0001,沒錯兒。這車剛過來,來接項凱來的。我看一下表,6點12分,市長是大忙人,要去上班了。他要穩定經濟秩序,還要管學潮的事兒,能不忙嗎?我上了車,抽棵煙。啊,出來個女孩兒,東看看,西看看,怕見人似的。一大早院子裏沒有一個人。她走過來了,扭呀扭的,一頂大草帽遮住半邊臉。她扭到車跟前,拉開車門,摘掉草帽,上了車。我這才看清她的臉,這個女孩太漂亮了!這麽說吧:藍嶼市300萬人口,女人150萬,年輕女人50萬,她就是50萬藍嶼姑娘裏最靚的那一個,最耀眼的那顆星!”

黃立金折騰了一天一夜,一臉的疲憊。說起女人就上了勁兒,眉飛色舞,口沬橫飛。

“你這個臭小子,你在編笆兒嗎?”

“編笆兒我是小狗!過了五分鍾,項凱來出來了,穿一件風衣,戴一副墨鏡,和薑東望廳長的打扮很像。大奔開到大堂門口,項凱來拉開車門上了車,大奔一溜煙開走了。陸總,你知道那女孩是誰嗎?就是電視台的主持人寧心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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