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勞動改造
其實,《新觀察》的問題在反右之前已有端倪,尤其是針砭時弊的小品文。母親認為,小品文的來稿,反映人們所麵臨的現實。幾乎每一篇來稿都要附一封給編輯部的信,信裏反映的事實,遠比文章更為驚心動魄:全國各地的官僚主義嚴重,共產黨幹部欺壓群眾、假公濟私、吹捧逢迎甚至上下勾結……母親希望多登一些這樣的稿件,引起中央的注意。
1955年秋天的一個下午,中宣部文藝局長林默涵打來電話,叫母親到中南海去,向母親傳達一件事。盡管他的態度溫和隨便,像是朋友聊天,說的卻是一件大事。林默涵說:“最近毛主席到南方去,喬木同誌和他一道去的。在火車上,毛主席談到《新觀察》,說這本刊物現在沒有什麽可看的了。喬木同誌說這本刊物群眾還是喜歡的。毛主席聽了,沒有說話。”
林默涵叫母親立即向編輯部傳達,對刊物進行檢查,訂出改進的辦法。他雖然沒有說要寫一份檢查報告給中宣部,但那意思是明顯的。
母親有點手足無措,就去找黎澍討主意。黎澍是《新觀察》第一任主編,母親有重要的事總要和他商量,何況他還是編委。黎澍這時是科學院社會科學學部曆史所的所長,黎澍建議,是不是開一個編委會,將田家英、王宗一、許立群等人通通請來,看看他們有何高見。母親想,這一回觸動了“天聽”,問題就在小品文這裏。
但是,毛澤東的兩次講話,使母親大大地釋懷了。一次是《論十大關係》,一次是《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兩次會母親都參加了,親耳聽到毛澤東寬大為懷的講話,並做了筆記。沒想到這不過是“引蛇出洞”而已。
在毛澤東的講話之後,有一天,外交部部長助理陳家康將要去開羅擔任大使,母親為他送行,地點定在新開胡同的雲南館子。那個館子我也去過幾次,叫“康樂餐館”,餐廳裏掛一張很大的齊白石的畫,還題了兩句詩,稱讚這家館子的菜。這一天父親也去了,作陪的還有喬冠華龔澎夫婦,吳祖光新鳳霞夫婦,吃過飯到吳祖光的新居喝茶。當時聊天的重點即是毛澤東提出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吳祖光表示“這是不可能的”,而反駁他的人則認為,共產黨偉大的地方就是善於自覺地改正自己的缺點。在談到“放”和“收”的問題時,喬冠華認為“放”是為了發展科學,繁榮文藝,使中國走上進步。陳家康卻打了一個比方,他說:“比如長了一個膿包,你不放,膿排不出去,就會越腫越大;把膿放了,也就幹淨了。”事實證明陳家康是聰明的,他猜到了毛澤東的本意。排膿,不就是“引蛇出洞”麽?
母親也有躲過這場災難的機會,她可以效法韋君宜,周揚給了她機會。“我也有被赦免的可能,那一天開完批判會出門時,周揚急走幾步攆上我說:‘你是一個聰明人,怎麽做了傻事?到我家去一趟,我們談一談吧!’我知道這是想保我,如果我真是一個聰明人,隻要去向他表示悔過,是可能逃過這一關的。無奈我的心眼兒太死,沒有去找他。”(戈揚:《我是怎樣被打成右派的》)
這次反右,作家協會的右派隊伍洋洋大觀。小說家有丁玲、羅烽、白朗、秦兆陽、俞林;詩人有艾青、呂劍;散文家有蕭乾、李又然;評論家有鍾惦棐、陳企霞、唐因、唐達成;文藝刊物的編輯有李清泉、龔之方、黃沙、張鳳珠、楊犁……作協通共二百多人,打成右派、中右、曆史反革命的八十多人,比例之高,周揚下手之狠,可見一般。才女張鳳珠原是作協文學講習所的學員,為丁玲所賞識,調去當秘書。她寫得一手好字,為人精細,文章優美。來《新觀察》後,常和黃沙合作,由她執筆寫的文章,配上漫畫家華君武的插圖,被認為是奇妙之作。她還沒有結婚,正在和一位科學家談戀愛。被劃為右派分子,她的前途將會如何?
母親在被宣布為右派的前兩天去看了一趟黎澍,意思是向告別,今後很難見麵了。黎澍早已讀過《人民日報》有關《新觀察》的報道,知道母親必為右派無疑,可是他仍然握手問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走,吃飯去。”
他領母親進了附近一家餐館,要了一桌菜。那意思也很明顯,是為母親送行。兩個人心中有許多話要說,卻都沒有說,桌上的菜也沒吃什麽。在那樣的時候,黎澍居然給一個右派分子送行,這種勇氣令母親難忘。
右派和非右派,如同陰陽兩界,陽界的人是絕對不能與陰界的人來往的。阿英卻不然,在母親下鄉勞改之前,他派保姆來把母親找去,問長問短。
阿英住在棉花胡同,獨門獨院。他的夫人林莉看到母親哭了起來。在新四軍三師的時候,兩家人就是好朋友。母親辦《新觀察》,阿英經常做義務編輯,他把自己當成為《新觀察》的一名工作人員。
1958年春天,我家從北長街遷出,遷至和平裏的作家協會宿舍。50年代的和平裏沒有多少房子,在菜地上修建了一些兩三層的普通公寓。母親領我去看的,給我們家的房子是在一層朝北的三間,廚房和衛生間是共用的。我們搬了家,母親就下鄉去了,化名“高南”,父親給她寫信,信封上是這樣寫的。母親降了三級,從行政11級降至14級;父親降了四級,從文藝三級降至七級,當然還有開除出黨,撤銷一切職務。父親的小說《機關生活》不能出版了,電影《行軍紀事》也不能拍了。父親沒有下鄉,他到長辛店機車車輛廠勞動。阿英的大兒子錢小惠在北京市文聯工作,他為父親聯係這家工廠,並得到外文局的同意。《人民畫報》的上級單位是國務院外文局,它的任務是對外宣傳。在文藝界的右派中,美術家協會黨組書記江豐待遇最好,他下放在東郊農場,在十間房附近,每個周末回到城裏的家,還可以喝農場生產的牛奶。作家協會右派的下放地點是河北省的涿鹿縣,遠古時代黃帝與蚩尤大戰於涿鹿,丁玲寫過的桑乾河從這裏流過。丁玲沒有回到桑乾河,她和艾青兩個人被王震將軍接走了,一個去了黑龍江,一個去了新疆。
胡考與戴浩夫婦(攝於196年,左起:蘇曼意、胡考、戴浩)
四月的一天,作家協會下放去涿鹿的右派集體出發,在西直門火車站上車。他們是《新觀察》行政組長龔之方,《人民文學》編輯主任李清泉,《詩刊》副主編呂劍,《文藝學習》編輯李興華以及“文學講習所”的教員等等,還有剛從武漢調來的小說家俞林。郭小川代表作協前來送行,他上到車廂和大家寒喧。俞林和郭小川是好朋友,他曾私下對郭小川說:“這是怎麽回事呢?我連自由主義也攤不上呀!”郭小川安慰他說:“老兄算你倒黴,下去體驗體驗生活吧!回來還不又是一條好漢。”
“二流堂”的人物紛紛落馬,吳祖光、黃苗子、胡考、丁聰、戴浩、龔誌芳劃為右派。戴浩是右派加反革命雙重帽子,並開除公職。反右運動並沒有把“二流堂”拿來批判,但是這些藝術家的自由化思想和作風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父親在長辛店勞動了一年,心情還不錯。他做鉗工,有一回做了一隻小卡尺拿回家,老鉗工說達到5級工水平。工廠裏還有幾個工人畫家跟他學畫,畫的都是小人書。父親每個星期六下午從長辛店回到城裏,我從育才學校到前門公共汽車站等他,到前門外吃飯,到大柵欄逛一逛,每個星期都是如此。父親雖然隻有70元生活費,但是家裏有積蓄,生活並不緊張。星期天或者看一場足球,看一場京戲。記得看過馬連良的《借東風》,李世濟的《鎖麟囊》,趙榮琛的《大登殿》。1959年夏初的一天,我在前門車站等了三個小時,沒有等到父親。回到和平裏,晚上很晚父親才回來,他對我說:
“我要去北大荒了。”
Thank you for sharing the experience and story about th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