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之
心有所想，姑妄言之
提起儒學，新中國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幾代人，受馬列影響的，受歐美影響的，受科學影響的，基本都是一個反應：嗤之以鼻。
很正常。
因為他們不了解------因為他們的頭腦是受馬列影響的，受歐美影響的，受科學影響的；也因為他們受了一種影響，就很少再有空間接受別的東西了。
但如果我們看中國的政治人物，就會發現，儒學雖然在形式上被批臭了，但是並沒有退出中國的政治舞台，其影響甚至要比馬克思主義還要深刻。
前幾天美國國會暴亂，有人說美國入侵了美國。其實對近代中國來說，我們也可以說：儒學否定了儒學，傳統否定了傳統。
這可以從毛和蔣說起。
如果你讀過蔣的日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蔣並不是一個流氓，他是一個深受儒學思想影響的人物。他的日記俺也沒看過幾篇，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今天又動心思了，這不好。要改，以後不能再犯”，這種記錄重複很多。這是典型的“三省吾身”的修身功夫，是克己複禮的體現。
相比之下，毛則直達心源。據說毛青年時期有一篇文章叫《心之力》。俺沒讀過，但這個名字聽起來還比較青澀。但毛寫給黎錦熙的信，則完全是心學大師氣派，見地純正，思想成熟。在深度上如果比不上王陽明，也絕超過曾國藩。這裏摘抄幾個片段，略加評點：
“今之論人者，稱袁世凱、孫文、康有為而三。孫、袁吾不論，獨康似略有本源矣。然細觀之，其本源究不能指其實在何處，徒為華言炫聽，並無一幹豎立、枝葉扶疏之妙。愚意所謂本源者，倡學而已矣。“
石評：這裏的重點，是“本源”。這是儒家教育的精髓。儒家要究天人之際，找到根本，再反過來學以致用。沒有這個根本，搞思想教條道德規矩都是村夫子。在這方麵，在毛看來，孫袁皆不足論；而康有為也隻是似、略、有本源，但其實則還是學究氣，根本沒達到得其一萬事畢的境界。
毛能做如此語，不是狂放妄言，而是有理有據。可見毛在儒學上的見識，已經非時人可比了。如果這一段你還看不出來，那麽看下一段：
“天下亦大矣，社會之組織極複雜，而又有數千年之曆史，民智汙塞，開通為難。欲動天下者，當動天下之心，而不徒在顯見之跡。動其心者，當具有大本大源。。。。夫本源者，宇宙之真理。天下之生民，各為宇宙之一體，即宇宙之真理，各具於人人之心中，雖有偏全之不同，而總有幾分之存在。今吾以大本大源為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
石評：我們今天看晚清看民國，說那是傳統沒有受到破壞的時期。但在毛看來，數千年而下，“民智汙塞，開通為難”，人人心中固有的本源被汙染掩蓋了-----根本不是儒學倡明、而是儒學混濁的時期。毛要發起變革，他的依據，就是人人本有的大本大源----拿儒學所認識到的根本去革除蓋在人心上的腐朽的東西。在這個意義上，毛對傳統的否定，可以說是真儒學對假儒學，活儒學對死儒學的否定。毛的本源在人心的認識，上通孔孟，中應陽明，清代以降，無過其右者。
這是不是人為拔高吹捧？你可以拿清代以來的儒學大師們對人心的論述來和這封信裏的論述來比較。如果沒功夫，可以再看一段：
“今人動教子弟宜立誌，又曰某君有誌，愚意此最不通。誌者，吾有見夫宇宙之真理，照此以定吾人心之所之之謂也。今人所謂立誌，如有誌為軍事家，有誌為教育家，乃見前輩之行事及近人之施為，羨其成功，盲從以為己誌，乃出於一種模仿性。真欲立誌，不能如是容易，必先研究哲學、倫理學，以其所得真理，奉以為己身言動之準，立之為前途之鵠，再擇其合於此鵠之事，盡力為之，以為達到之方，始謂之有誌也。如此之誌，方為真誌，而非盲從之誌。其始所謂立誌，隻可謂之有求善之傾向，或求真求美之傾向，不過一種之衝動耳，非真正之誌也。雖然，此誌也容易立哉？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無誌；終身未得，即終身無誌。此又學之所以貴乎幼也。”
石評：你看毛把兩種誌分得這麽清楚，儒學休養沒有達到一定高度，是不可能說得這麽明白的。這一段，換作孟子來說，王陽明來說，也就到這個程度了。
據說毛寫這封信的時候是二十四歲，相信他已經接觸了一些馬克思主義。但這種思想不是馬克思主義中的，馬克思主義中沒有這個東西，那一點兒辯證法，也達不到這個高度。
有朋友可能會說，毛放棄了儒學轉向馬克思主義。這是有可能的，毛又批孔，又批武訓，又破四舊，又說儒學粃糠。但這隻是名相。儒學本身不過是方法，中國文化的精髓是對天命的認知，學的形式是儒學，但目標不是儒學，而是知天命。在這個意義上，毛已經體認到了天命，儒學不儒學，形式與名相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麽好執著的了。
從他的實踐來看，毛一生致力於反權威，反教條，反偶像，解放弱勢，這與他在這封信中的思想方向完全一致。反過來，這些東西，在馬克思主義中倒比較少見。
因此，可以說，毛的實踐，在某種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傳統的精神否定了傳統的軀殼。
至於馬克思主義，在俺看來，不過是一個工具。這個工具相對比較容易把握，容易推廣，也跟本源之說不矛盾。這就是為什麽馬克思主義成了主流，而儒學則被一批再批。因為毛說的這個本源，沒有實際體證，是講不清的。你講了，他聽了，結果一定是變成教條，道德，對於改造中國人的思想沒有用處。而矛盾論、實踐論、辯證法，則相對容易。
結果，就是在思想體係中，精髓湮沒於馬列。但如果看實踐，則可以看出來，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則一致貫穿在革命與建議的過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