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有一個主張就是萬物皆備於我-----什麽都在我心裏。
於是有人問他,“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與我心亦何相關?”-----花自開謝,與我心有什麽關係呢?
王陽明回答:“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不見是心寂,見是心明,當然不在心外。
問得到位,答得更精彩。
但問者與王陽明所說的心,其實並不是同一個概念。
問者說的心,強調認知的結果。而王陽明所說的心,是認知功能本身。
依問者的定義,能意識到的才算在心裏,意識不到的應該在心外。比如平常說的“心裏有事”說明事在心裏;“心裏沒有事”說明事不在心裏。依這個思路,一個物體,一件事情,可以在心裏,也可以不在心裏。
這樣說也不錯,但是這個認識有點過於粗糙,對心與物的關係揭示得不深入,不細致。
仔細推求心與物的關係,可以這樣問:見到花的心和沒有見到花的心的功能是一個嗎?
應該是一個。
那麽,見到花時和未見花時,這個認知功能有變化嗎?
應該沒有。變化的隻是所攝取的對象,一個是有花,一個是無花。
那麽,心中無花時,花還在嗎?
此處是關鍵中之關鍵:
若說花在,那麽就不是“心中無花之時”;若說花不在,那麽下一秒看到的花難道是魔術變出來的?
世俗思維困在此處就找不到合適的答案了。
但王陽明有答案:心中無花時,並沒有花在不在的問題。我們平時會不會去想兔子角是長是短是實心還空心?不會------兔子沒有角,不必想兔子角的樣子。心中沒有花時,也不用去想花在不在。未見也不想的時候,就是花與此心同歸於寂。這個寂跟花開不開沒有關係,不見時花開也是寂,花落也是寂。
寂這個詞用得妙極了,它既不是花有,也不是花沒有。它描述的是一種認知的“安靜”的狀態。與這種狀態相對的,不是“有”或者“無”,而是“動”或者“活躍”。
與世俗思維或者現代思維不同,在心學體係中,關注點不是認知結果的客觀性,而是認知本身。以見花為例,世俗思維或者科學思維要去分析花是什麽,心理學要去分析神經與認知的原理是什麽,而心學隻是看“見花”這個功能是什麽。嚴格地說,“見花”隻是“意識中出現花”,並不是有一種已經是花的東西進入意識中(如果進入意識以前就是“花”,是誰給它這個定義的?),而是意識中不同因素互相作用,產生了一種形象叫作“花”。見花,就是心的一次如此的活動,不見花,就是心未如此活動。這是一切認知的起點,也是心學用力之處。除此以外,對心與物進行任何討論,都是舍本逐末,等而下之了。
何以故?
因為把花當成獨立的存在來討論時,我們已經不是在研究心的活動,而是順著思維的習慣,把心與物分開,時間上前後分開,關係整體按因果前後分開。不把認知當成心的綜合活動,而是物與心的相遇。這就是世俗思維。而按這種思維進入的思考與探索,都是被思維習慣驅使。道理很簡單:一個男人能不能娶自己的太太?不能。太太是娶了以後的稱呼,娶以前不是太太(當然可能是別人的:))。婚禮舉行以前,太太還是未婚妻。在法律上,兩者是不同的。同理,在知覺發生之後的對某存在的定義與認知與知覺發生之前也是不同的。確切地說,我們甚至沒有辦法討論這種知覺裏的東西沒有進入知覺時是什麽樣子的,因為任何討論都隻能按照對象進入知覺後的樣子來進行。
這正是世俗思維的盲區-----忽略了認知活動本身對對象的塑造功能,而以為對象在被感知以前就是被感知到的樣子。表現就是被思維的慣性牽著鼻子跑,都對世界起源客觀真實等問題進行嚴肅的探究,哲學與科學主流都是如此,不知疲倦。
有人說中國古代沒有科學,沒有哲學。說得好,說得到位。中國古代確實沒有西方意義上的科學與哲學。因為中國古人更有智慧,他們看到了哲學與科學的源頭並決意安心於此。
當然,對世俗思維來說,有中國古人(其他國家的古人也有)的智慧並不是什麽好事。比如物質沒有那麽豐富,科技不發達,生活不舒適,被形而下思維發達的國家吊打等等。
但話說回來,一切發達與不發達舒適與不舒適的對立,難道不是感知與思維的結論嗎?而心學的智慧,關注的不是對立的感受結果,而是感受發生的源頭。